集贤镇 第九章

白昼渐长,扰得人心里也亮晃晃的。天气一转暖,人就爱出门,到了四月份,那包子铺的肉香菜香、绸缎庄里各色布料,连着那路上的车轱辘印子,都仿佛添了声音一样的,攘攘的又多了几分热闹。这时节,人好热闹,也好病,药铺也比平日里忙了。赶上来旺老婆生孩子,放他几天假家去,秋文只好常常从东清石路跑到宝洪路去,又从宝洪路再跑回来,扬起满地杏花。书铺成了半天营业的买卖,每天只从下午营业,为的是有学生放了学、大人下了班,也可来书铺逛逛。如此书铺的生意倒好了几分。

秋文是愈发忙了,静思则又闲了下来。父亲和大哥都回家了,她能自己出门的自由也少了很多。父亲常常要问她到哪去,她不回答,便遭一顿小骂。静思犟起来,索性就不出门了,整天在家里放唱片,从早唱到晚,吵得高天齐耳朵起茧,不由得考虑起要拿静思怎么办。静思快满十七岁了,既然不接着念书,做父亲的自然想到女儿的婚事。她出落得很美,像夏天的树林河畔直接生长出来的,热情而滚烫。她好好坐下来,对着相机笑一笑,在相片上也颇像个古典的美人,只不过这种印象一见了真人,便无处可去了。她似乎没有一丝慵懒的时候,安了弹簧似的,永远盛放着。她的无忧无虑,是从小不愁吃穿堆出来的,她也知道,并不强寻愁绪。谁愿意和她交朋友,必须得真诚爽快,惹了她讨厌的绝对是矫饰本性的人。她脑子里想法太多,自己有时也理不清楚,想一出是一出的。她有许多的缺点,但高天齐想着,在她的出身和美丽之下,做丈夫的并不会介意这些。女儿像自己,这是好事。高天齐宠爱女儿,自然想着要给她找个好婆家。女儿嫁出去就不是自己的了,就好像东西卖出去了,自己也只能想想,逢年过节的,能看上几眼。高天齐这样想,颇有几分伤感。他年纪渐渐大了,也想努力对儿女表露一点慈爱来。找了天晚饭的机会,高天齐特意给静思搛了菜,静思小猫似的往后缩了缩,迅速露出狐疑神色。高天齐叹气,放下了筷子。

“静思啊,你也不是小孩了,爸爸以后也不该老是管你了。”静思听了这话立刻谈起条件:“那我以后可以随便到景西镇和远城玩去咯?”

“你个小孩,想得倒好嘞!”高天齐意欲拍桌,又想起自己要当个慈父,手在半空停了下来,“你现在大了,也要考虑到以后的事情了。爸爸是觉得,你现在也不上学了,不妨多多结交一些朋友,日后对自己也好。我看你最近和温家的少爷来往蛮多的,这就很好嘛。温家是好人家,在远城一带还有好几个官职,虽然这几年也比不得原先了,还是比寻常人家强得多。”

静思撂下筷子,作投降状:“别别别,爸爸,我真是服了你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能讲到这上面来啊?我跟谁交朋友,跟他家有多少人做官有什么关系?温先生人好,我才跟他来往,又不是因为看上他们家官大。我就喜欢跟他这个人当好朋友,就跟我喜欢沈秋文是一样的。”

“瞎讲,你一个小姑娘,跟一个大男人哪里能当什么好朋友!再讲了,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么大了,交朋友就是要先看身份地位是否跟自己相合才对。”

“你刚刚自己不还讲要我出去多交朋友的。而且凭什么女孩子交朋友就要考虑身份地位?沈叔叔不如你有钱有地位,你不照样和他当朋友吗?”静思得了理,才不肯饶人呢。这时候秀兰过来上汤,静思拉着秀兰:“那我跟秀兰从小一道长大的,我什么事她都知道,也不能算交朋友吗?”秀兰望了望高天齐,怯怯退到一边:“小姐又开玩笑呢。”赶紧退到厨房去了。高天齐终于忍不住拍了桌子:“这都是什么话!你就是跟你二哥玩太多,都被他带的!”

“二哥怎么了,二哥读那么多书,我跟他多学学不行吗?”

长云在这个家里向来是个敏感话题。眼见父亲要动怒,一直沉默不语的远海出面了,转开了话题,这才没在晚饭桌上吵起来。静思吃罢饭就回屋里去了。高天齐嘱咐远海:“你这些天也跟温家的人摸摸情况,看看那个温碧海是什么态度。他要是真娶了静思这丫头,她这脾气也够他受的了。”

“我跟温碧海也来往过几回,他像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远海字斟句酌,“他是念新学堂长大的,想来也不拘泥于旧礼,倒是小妹愿意结交的人。”

“这些洋鬼子的套路,叫人男不男女不女,婚姻大事也都拖泥带水的。我在幽城认识的老李家,把儿子送去留洋念书,回来直接带了个老婆,家里人都不知道哪里来的。我看静思这丫头野得很,早点嫁人好,免得也这么节外生枝。”

“我们又不送静思留洋念书去,哪能呢?”远海安慰父亲道。高天齐似乎也觉得这话有道理,点了点头。“等今年把你的事先办了,就给静思张罗。长云那个小畜生我反正管不了了,他那个性子反正没人管的住。他在外面是逛窑子还是养小妾,只要别要我晓得就行。”

远海听了父亲这话,不免想笑,又好言好语道:“弟弟也不是那种人,他那一身的正气,对这种事情恨还来不及呢。他还有几年书好念,估计他自个都想不到这方面去。”

一时老顾进来说:沈姑娘来了。父子俩也往客厅里去。秋文风尘仆仆的,刚从书铺过来,脸上几点细汗,几绺头发粘在额角。“高伯伯,远海大哥,我来找静思一道走走。”她话音很柔和,用语相当简练,周身的气派,总是相当温柔自如的样子。秀兰上楼去喊静思,秋文便在客厅等着,和高家父子谈天。过了片刻,静思下来了,两人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去了。高天齐叹气:“怎么静思就不能跟人家沈秋文学学,一天到晚跟吃了枪药一样。”

“小妹最近也乖,”远海又帮着和稀泥,“大概是天气热了,人都躁吧。”

说来这正是暮春,将热又不热的,雨也要下不下,稀稀拉拉,只令人躁动。这时节就容易伤春感怀,没那么些情趣的,就容易吵嘴打架。镇上吵架的人家可不少,走出门去,傍晚时节,时时能听见邻居骂架,夫妻对打的。高家父女隔天吵一回就罢了,连仆人也吵了起来。

起因是秀兰前些日子身子不好,静思就说,那少干点活,等养好了再说。秀兰也不是什么大病,这样一来多了不少闲暇,也不知干什么。开始静思只拉着秀兰谈天,天南海北的,不免也聊到静思过去上学时的事情。秀兰起了心,央求道:“小姐,你教我认字吧!”

静思《红楼梦》从来没看完,不知道香菱师从黛玉这一出,只觉得好玩,且难得有人愿意向她请教,这叫她相当得意,便痛快答应下来。

“你要晓得,我在学校里也就中不溜的,不过字大概还认得。”静思便寻了纸笔来,塞给秀兰。

“小姐能教我个大概,我也高兴得要笑醒了。”秀兰很殷切的模样,“我想学学怎么写自个的名字,还有平时我们吃的用的,都学一点。”

这静思当然能教。于是一连几天,秀兰都跟着静思学认字写字。秀兰算不得多聪明,但肯下苦功,一整晚一整晚都在练。没过两天,她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各色肉菜水果锅碗瓢盆了。静思也教得起劲,因为她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有用的事。又几天过去,秀兰已经会写简单的家信了,诸如“我很好,勿念”“一切平安”之类。只是秀兰除了远房姑奶奶,也没什么别的亲人了,这家信也无处可寄。

没过多久,秀兰病好了,又回去干她的活。她舍不得放下刚入门的认字写字,静思也舍不得当老师的感觉,遂提出每晚抽出一点时间,接着教她。秀兰心里高兴,就去跟张妈妈说,结果张妈妈听了十分不乐意。原是秀兰晚上本可以帮她做针线,生病的时候去和小姐做什么新鲜玩意,也就罢了,现在病好了还要折腾,她张妈妈觉得受了气,说什么也不让去。

“可你那本来就是体己活呀!”秀兰委委屈屈的,“我又没偷懒讨嫌的,该干的都干了,老爷少爷小姐都没挑过我毛病。晚上跟小姐学认字,又哪块错了呢?”

张妈妈更委屈,怎么她一手拉扯大的秀兰就不听话了?悲从中来,气上加气,哇的就放开了嚎哭起来,那模样又可怜又难看,大抵无理却偏深情的人的共性。“你这丫头啊, 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我辛辛苦苦半辈子,教你这教你那,小姐玩心起来,教你点没用的字,你怎么就忘了良心了呢?”

秀兰给这么无端一骂,也哭了起来:“我就不明白,我跟小姐学认字,怎么就成忘了良心了呢!你又不是我老娘,你又没养过我,都是靠老爷给饭吃的。纵然你教我做活,我心里都记着,平时有了好东西,我也先孝敬你,好言好语待你,从没顶撞过你半句话呀。小姐教我认字,那是小姐心肠好;我有了空去学,也犯不着这么拦着我呀!”

两人这么又哭又闹的,给老顾听见了。老顾最听不得女人吵闹,沉着脸来厨房拉架。张妈捶心大哭,嘴巴张得要吃人似的。边上秀兰也哭,捂着嘴呜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顾一张脸耷拉得要坠地:“哭哭哭,哭什么哭!当这块是菜市场啦?老爷还在家呢,你们想惊动老爷不成?”

秀兰怕老顾,但现在气急,也冲了一句:“我跟小姐学认字,干老爷什么事了?”

“你听听,你听听,这小丫头一点规矩都不讲了唉!”张妈妈指着秀兰,眉毛都立了起来,好像两道稀松的绿化带,不过给市容装装样子,“我辛苦半辈子,哪点不是为了她好?老顾你也记得,秀兰刚来的时候,点巴点大,什么也不懂,我手把手教她到这么大,学了两个字就不认良心了!不就是一个丫鬟吗,再学认字,也变不成小姐!呸!”

老顾听了这哭闹甚烦,也不帮张妈妈,也不帮秀兰,三言两语问清了状况,一看快开饭了,叫秀兰先洗脸去,自己留下来跟张妈妈说:“秀兰大了,过几年要么跟小姐出门子,要么给少爷收在房里,你管她那么些干嘛?你老人家有儿有孙的,自己清福有的享,管她个没爹没妈的小丫头干嘛?再讲了,万一少爷看上她,收在房里,以后她就是半个少奶奶了,你跟她斗?别搞的人老了,给赶出高家去吧!”

张妈妈还是气不过。秀兰就像她半个女儿,如今女儿不听话了,她的占有欲使她想不通个中缘由,只认定了秀兰是个小浪蹄子,麻雀想攀凤凰枝子。但这老妈妈毕竟是过来人,一想秀兰也十八九岁了,人长得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少爷保不准哪天就纳了她当小妾。衡量一番,还是不跟她闹掰好。秀兰胆小,也不敢真闹,只跟静思说,她得帮张妈干活,没时间再学认字了。静思哪里分得清体己活不体己活,放秀兰去了,也没多问。

从此秀兰神色了多了几分哀伤,静思问她,也只摇头。有一次问多了,秀兰突然叹道:“再生场病就好了!”

(存稿用完了,以后更新看缘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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