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秀兰认字写字,乃是高静思人生第一回凭自己的本事做了件让她自己觉得有用的事。本来在学校,她念书并不用功,从没拿过嘉奖。毕了业,只在家待着,她好玩好闹,这么混过了一年,也腻了。她不像秋文有打理书铺的事情可做,长了这么大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心里隐隐地也想找些事情。她很羡慕大哥,为的是父亲从小就培养大哥做生意,带着他走南闯北见了不少市面。倒不是说静思就多想做生意,只是大哥每天早上起来,也不用出去先逛一圈还想不起今天有什么事由。静思叹自己虚度了光阴,下晚跑去秋文那里诉苦。
“你呀,就是想玩,这镇子小了,比不上在远城嘛,又是电影院又是歌舞厅的,没得玩你就闷了。”秋文一针见血,静思笑嘻嘻的,也不恼,就赖在柜台边上:“那我不是来找你玩了嘛。本来我还想,就这么教秀兰写写字,我也不算个废物了,结果她现在又没时间学了,我呢,就又沦为个无事忙了嘛!”
秋文正清点书目,塞了几页给静思:“喏,实在没事做的话,可要帮我把书点一下?“
静思乖乖接过来:“又进新书啦?这么多外国书呢!“
“都是长云推荐的。“秋文指指台子上敞开的信封,”这书单也是他寄过来的。最近他们上课学的这些,又找傅教授问了几部别的,一并寄过来了。他讲傅教授很支持我们办这个小书铺,给他联系了点渠道,从冀城直接进书。”
静思拿着单子定睛一看,笑道:“我怎么不晓得二哥还能写这么工整的小楷啊。”秋文随口道:“小楷最磨性子了,他能坐得下来这么磨,未尝不是好事。”
“也不晓得二哥在冀城可好。这都这么长时间了,就给我来过一封信,我真气都气死了。”静思悄摸摸凑到秋文边上去,“哎哎,他这次又写的什么啊?我可能看?”
“看吧看吧。”秋文将信抽出来,仍去清点核对书目。静思接过来,长云的信只两页,拿格子纸写的,但也没几个字写在格子里,龙飞凤舞,和那书单上的字迹绝不像出自一个人的手笔。长云写信,向来能精炼就不多说,提了几句书铺的事情,此外都是学校里上的课、参加的活动,冀城里又有了些什么风声之类。静思细细看了一遍,怎么也都是一封寻常的书信,没寻到那些个蛛丝马迹的。秋文这时也核对好了,将信又收了起来。这个点也没几个客人,两人倚在柜台边上,望着门外的夕阳聊天。
“你嫌这块没得玩,干么不到远城去呢。跟你姑妈他们住,又不远,又好多好玩的地方,再讲不少同学不都在那块么。”秋文如此安慰静思。静思摇摇头:“你不晓得,姑妈他们家人就知道整天打牌谈天,见了你就要问什么时候结婚,烦都烦死了。再讲你不跟我去,我跟那些同学又不熟,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嘛!”
“我要有那个空闲,我也跟你去了呀,哪个不想好好玩呢?再讲,那温先生不也在远城么,我看你们最近来往挺密切的,他也最懂得玩的,你到了远城去找他,不也一样的?”
静思一下就蔫了,跟舞会结束后的鲜花似的,气歪歪道:“都是我爸爸,满脑子要跟温家攀亲,我好好的想跟温先生交个朋友,非叫他搅得乱七八糟。上回温先生来我们家,他左一个暗示又一个暗示,好像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找个人嫁出去一样!你讲人家温先生,好歹也是受新式教育长大的,哪块还听这些呢?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娶亲的,这就说明他这人很新派,很不拘泥,跟我来往,也把我当个人。我就喜欢跟这种人结交,结果我爸爸非讲,男人和女人是不能交朋友的。他只想我赶快嫁到温家去。要是每天这么催催催的,我还不如气气他,干脆少跟温先生见几面,打消他这个念头算了。”
“我也不明白,怎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当了朋友,就好像一定奔着结婚去的。”秋文道,“不过我看温先生人是很好的,谁跟他真有了感情,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哼,现在爸爸这样子,温先生就算真来提亲,我也不嫁他。哪天我爸爸突然讨厌他了,我没准还就嫁他了呢。”
“静思,你看你,说话还是小孩子气性。”秋文抿着嘴笑,静思吐了吐舌头。两人将书点完,店里仍是没客人来。静思蹦到门外看了看路口,又蹦进来。秋文在台前打打算盘,慢悠悠道:“别看啦,这个点经常没人的,倒是等吃过饭去。”静思抓了一本小说来,坐在一边翻着,秋文把台面又收拾一边,一边说:“等一会林嫂要送饭过来,你可回家吃?”
“唉,你分把我尝一两口,我还是要家去吃的。”静思撇撇嘴,“家里吃饭,都没人讲话的。我爸爸老是凶巴巴的,大哥又不怎么开口。二哥不在,少了好多意思。”
“天要黑了,我去点灯。”秋文走去把门口的屋里的灯都点上了,“以后啊,我要在这块都安上电灯,晚上有人来,也都看得清书上的字了。”她着实是这么盘算的,不仅要安一排电灯,还要让这陋室书屋集齐世界各地的书。只是光看眼下,连安电灯的钱从哪里来,也还是无从着落——这书铺是沈鸣当年一时兴起开了的,沈冬鹤中学毕了业便接管过来,才逐渐有了些样子。虽说他直到病重,心血都全部注入了这家书铺,可书铺这些年也并没什么盈利,多半算是个风雅的爱好。秋文从父兄手里再接过书铺,少年气性,心里总装着些悠悠的梦境,像是跑上几步便触手可及。几十年后,数番周折,这家小书铺终于成了远城一带小镇上规模最大的国际书店,这些油灯下飘摇的梦想其实早也在记忆里模糊了。
一盏油灯一方台,远方的长云,在昏暗的校舍里挑灯夜读的时候,心里也装着同样的、乃至更加广阔的梦境。
冀城春天来得晚,乍冷乍热的,冀大里风寒感冒横行。高长云要补上落下的课,天天五更起半夜眠,校舍教室图书馆来回跑,这么折腾了两个月下来,居然硬是躲过了两次病毒袭击。那会儿冀城的风声也跟那感冒似的,一阵一阵,捕风捉影的消息大街小巷地暗传,学校里人多嘴杂,人心惶惶。即使傅校长行得端坐得正,谁也保不齐教育总署下一回又突发奇想,折腾出什么新东西来。恐惧滋生流言,流言有时候又竟混进了些真话。那个春天冀城暗流涌动,注定是不太平。
对高长云来说,有两件事,标志了这不太平的开端。他太年轻,太高傲,太正直,却也不太有什么经验。像他这样的青年常常自认出淤泥而不染,而长云真正随着卷入了时代的洪流之中,便自此二事起。
头一件事,在当时看来,其实一晃就过去了,只是诸多琐事中的一件。快端午的时候,冀城大学拟组织一场龙舟赛,就定在校园的裕和湖。诸事拟定完,长云发现自己要负责统筹文学院的比赛,和其他学院的负责人开了几次会。会议内容平平常常,无非是讨论分组细则、场地规划之类。长云主张不要分男女,按系分组,每个年级都可报名参加。“冀大是现代社会的大学,男女都是同学,分开来倒像是弄旧的那一套了。”有位女同学反对道:“端午天儿热,谁都汗淋淋的,分明白点儿,好歹卫生。”这说得算是委婉,诸位都笑。又有人说:“类似的活动,以前亦组织过,何不借鉴足球赛、篮球赛的做法?”之前那位女同学道:“那些倒是分男女——我也从未见过学校办女子球赛。”大家七嘴八舌论了半天,最终是生物系的一位同学做了总结:“咱们总得秉承公平的态度,谁也不能冷落,那不如还是按高师兄的提议来好——只是得给每艘船上都洒上上好的玫瑰香水儿。”
一句话说得众人又笑。“高师兄”被点名,不禁多打量了几眼这位师弟。那人生得一张方脸,浓眉大眼,胡子拉碴,宽宽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掩不住如炬的目光。他身量不高,倒颇为壮实,看起来比长云还要年长好几岁。碰上长云的目光,他便笑笑:“生物系二年级,陶季良——咱们去年在集会上见过一回,没说上话。”
高长云隐约记得,那时孙校长作恶,学生们先是组织了好几次集会抗议,他都去了,还发表过演讲,当时确乎是在举横幅的队伍里见过这么一位。陶季良对长云印象倒是很深,只不过生物系与文学院不在一处活动,两人并没往来。眼下因为龙舟赛相识了,龙舟赛完了之后,陶季良还常常与他联系。长云平日里结交的多半是文学院的朋友,陶季良乃是头一位赶着要与他结交的理科学生。这人十岁才上学,年纪着实比长云要大,看似粗犷,实则心很细,说话不显山不露水,事情总办得很稳。长云渐渐与他熟悉了,发现陶季良除了经常泡实验室,也十分热衷于参加各种“运动”。那一阵子冀城的学生流行自印各类小传单,为了这个“思想”呼吁,为了那个“主义”发声,时不时也有被执政府压下去的。长云经了上回的教训,对此类大张旗鼓的活动敬而远之,而也就是这个时候,陶季良挑了个平平常常的场合,随口问了问长云,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
其实那阵子快要考试,长云给了个怎样的回答,自己也都忘了,只记得他最后说:“虽说如今只是空谈,日后若真学了些本事,也毕将穷毕生之力,给这乱世添一点清明。”陶季良目露精光,点了点头,应了两句话,也忙他的去了。冀大里人流涌动,两人没一会儿就往不同的方向去了,消失在了人群里,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在当时,真正叫长云从少年梦中惊醒,又迈着大踏步进了另一个梦中的,是第二件事。冀大是新学堂改建的大学,风雨飘摇了十几年,才有了现代大学的雏形。每年都有冀大的学生去海外进修深造,学成归来,留校任教的也不少。傅教授本人也留过洋;他年轻时这还是个稀罕事情,如今已经算不得多么新鲜,但依旧艰难。他很看好高长云——虽然这孩子有时冲动了些拧巴了些,见识也还不够广,但天资聪颖,为人正派,能吃苦有主见,并有着一腔热血的——因而有意无意间,他对长云便暗示起出国留学的事情。
一语点醒梦中人,长云惊醒了,有些诧异自己过去为何并没考虑过此事。傅教授半明半暗地提了几句,一幅延伸到世界边际的广阔图景在长云的眼前展开。顷刻之间,他已经走完了书本上看到的异乡风景,耳边轰鸣着与故乡迥异的秩序和言语。傅教授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向往,那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毫不加掩饰的热切的期冀。
“长云啊,你还这么年轻,”傅教授叹息一声,“世界无垠,等你丈量的土地还有很多。你不要因小节上的倔强,叫自己日后生恨。如今世道,潜心读书本也不易——你做得已经很好,还要做更多、更有益的事情,非出去看看不可。”
回到校舍的时候,高长云的脸上还留着初夏暖风的味道,带着茵茵的绿色。他心里勾出了新的山川河流,竞相拔地而起,奔涌东流,铺盖出无数的版图。集贤镇摇摇晃晃,最终化成了一个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工工整整用小楷标出了这三个字,又像是沈秋文的字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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