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是骗人的。我确实北行,却没有去高地。
八月十九日 Glasgow
倦怠
倦态由内而外生发,现代人常常不自知。
许多恋人的争吵,激烈都是不妨事的,可怕的就是倦怠。倦怠之后,零星的火花也被河水冲走了。爱情退潮。有时候留下另一个人在沙滩上,不知所措,来回徘徊,却也只沾了一腿沙子。
真的爱情也没人会去签合同,所以连纸片撕毁的声音都没有。潮水一来,随波而逝去,漂流入海。这个时候人就爱引经据典,比如苏格拉底如何训诫爱情,如何指明爱的人才有神明的支持,诸如此类。这样好填补内心不断扩大的裂痕与空白。
格拉斯哥是个很适合忘记和追忆的地方。百余年的老街仍然焕发着活力,充斥着阴晴不定的人群,就如苏格兰的天气。这座城市足够旧,有足够多的历史,但面貌上不如爱丁堡那样古老,放眼望去都能看到古旧的城池,容易生出些虚假的苍凉。在格拉斯哥,路上的每一个人都在生活,不会走过街角就撞见太飘渺的回忆的魂灵。
你可以想象故人在同样的城市驻足停留。你可以想象他从火车站下来的样子,在虚构出来的、只存在于莫奈笔下的蓝色迷雾中淡淡出现,面上浮出笑。但你知道那和你无关,毁掉的约定其实也毁掉了蓝色的迷雾。阳光晴好时,女王街车站看起来甚至有些过于整洁,完全是一栋实用的建筑。他也是如此。
于是你在新的忙碌里寻找激情,让回忆倦怠。现代人不再受千山万水的阻隔,却要给自己制造大山大海,人工隔断一些记忆。
八月二十日 Glasgow
忧惧
有个恋人的一大好处是,有人分享你的忧惧。朋友通常是做不到这一步的——他必须要见过你最赤裸而脆弱的样子,见证你将自己如易碎的水晶悬挂在他的面前,才能看穿你最害怕的东西。也许他会说:“不要怕。”也许是:“我陪你。”但总有某一个微妙的时刻,你将这些展露出来,而他也在回应中袒露自身的脆弱。由那一刻开始,你们交换了某种权力,靠最亲密的信任维持。直到恋人离开,信任打破,权力突然不平衡起来。所有那些承载忧虑与恐惧的水晶都被打碎了。你剩下一地残渣,于是更添新的忧惧。
演员训练有一个很常见的练习,方式不一,但都要放松身体,专注呼吸, 和周围的人建立起崭新的信任。只有打开了心胸、冲破了内心堡垒的演员,才能去体察世情,融入人物。波兰戏剧导演格洛托夫斯基训练演员有一套近乎残酷的办法,集中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将他们“表演”的外衣尽数剥落,无情地拉伸他们的身体和神经,留下的都是赤裸的情感,真实的反应。“不要演文本,”他说,“你不是朱丽叶,那些台词不是你写出来的。”他要求演员们排练不说台词,用其他任何可以拓展的行为填满静默留下的空白。当时波兰的生活也艰苦,演员们长年累月训练,想必皮都脱了几层。格洛托夫斯基早年常去亚洲旅行取经,训练的法门多少有些武侠味:像张无忌至高忘我的化境。小时候死记硬背的武功秘诀,等他学了神功后也自然融会贯通。
但这样做非常危险。当然格洛托夫斯基认为此乃戏剧工作者的职业需求,演员需要体验最原始的人类情感。而这也就包括恐惧。我们普通人不需要上台上镜,去演绎别人的人生,也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更不想打开胸腔,面对里面深藏的恐惧。恋人的存在让你成为了演员。你就此有了观众,因此也需要深呼吸,关注自己的身体和内心,延展出所有的情绪,并暴露出原生的悲伤和恐惧。恋人不再出现,你失去了观众,也就不再是演员。可你的心和身体都已经打开了,滴着血,敞在舞台上供空无一人的座位去观赏。你失去了演员的职业能力,不知道戏演完后,怎么再将它收回去。
八月二十一 Glasgow
孩子
排演一部戏剧,就好像怀一个孩子。演出当天,就是分娩的日子。
我其实很怕这个比喻。在午餐桌上说起来,大家都笑,我还要急急忙忙补充:其实我没有真的小孩啦!这个比喻和身体的关联太大,身为女性,总会觉得牵扯到了自身深处的某种疼痛和惧怕。
但从事戏剧相关的工作,本来也需要剖开自己,直拿出最深处最脆弱的东西,用来打磨成艺术品,供人观赏或娱乐。这种脆弱在工作时展现,多多少少是职业要求,也因此有了一层保护。当工作到点,从舞台或排练室回到街口冷风里,那种脆弱突然具象起来。蜕皮三遍,只剩光溜溜的肉身,只能任风雨宰割。
“演员们有热身活动,有没有‘冷身’呢?”排练《麦克白》结束后,有人这么问,“演员要怎么面对那种积攒起来的情绪呢?”
“出去喝一杯。”刚成为职业演员的男孩说。大家都笑了。
“所以很多演员都酗酒。”刚成为职业演员的女孩说。大家沉默。
肾上腺素飙完了,世界恢复平静。你带着一身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痛苦,该怎么办呢?
等你也回到了平日的生活里,却发现同样的回忆和痛苦,又该怎么办?
很多问题或许无解。等分娩的阵痛来临才能知道孩子生下来的模样。到最后我还是躲不开子宫的比喻。也许它带来的不安才更加切题。
八月二十二 Glasgow
迷路
从RCS(苏格兰皇家戏剧与音乐学院)到我的住处,走路要十五分钟。到了第四天,我依然在回来的路上迷失方向。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方向感极差,在待了好几年的校园里都能走丢。高中校园有两栋教学楼,每层都用笔直的走廊连接起来。有一回我从三楼的走廊穿过,转头发觉半空中居然安放了一处花园。万万没想到,学校会有这样的情趣,用花草装点空气。我惊喜了很久。——结果到头来,其实我那天在一楼。并没有什么空中花园,只不过我花了很久才发现自己走错楼层。
七年过去了,我唯一的长进是学会了使用手机地图。自己在外游荡久了,也习惯了。偶尔倔强的时候关掉app,踏上自认为熟悉的街道,环视着周围的建筑和人群,十有八九还是会怪错弯。以前也有一个人这样给我带路,我们在伦敦滑铁卢附近绕了好多圈,也没有找到目的地。最后只好牺牲吃饭的时间,从人满为患的麦当劳门口匆匆逃离,仅艳羡地看了一眼食客。这种时候总是有点气恼的,但下一秒又更爱他,愈发觉得这份倔强可爱。
手机显然并不觉得我这样倔强可爱,加载了很久,才给雨中的我指出了明路。
其实我可以责怪格拉斯哥市中心的街道,都是一样的横平竖直,都是一样的砖石建筑:仿哥特的教堂、意大利餐厅、咖啡馆、永远看不清楚红绿灯的行人。从RCS到女王街,其实只要找到现代艺术画廊就好。那栋建筑曾经是贵族的宅邸,门廊的仿希腊式圆柱异常显眼。门口精致的雕像头顶上被人套了一个路标,一直也没人拿下来。那景象融合了滑稽和雅致,带着点英国人特有的自嘲意味。我找到它便找到了住处,但我在无数咖啡馆和小饭店中间,还是忘记了拐弯。
在格拉斯哥这样的城市里,迷路其实是很享受的事。我最终还是走了回来。
路相关的比喻,我用得实在有些过度。
八月二十三 Glasgow
Goodbye Glasgow, what a week.
本来写了很多,后来还是都删掉了。也许等我更坚强一些会重新写下那些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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