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

旧稿拾遗。2015年的习作,算是《集贤镇》的番外故事。

“切莫念我。无他。”

但他脑子里总是忍不住幻想着回一封信。回信?回什么都那么无力苍白。而他不住想起小说里的句子,带着翻译体的俄罗斯风格自动生成了连串的文句:“亲爱的叶卡捷琳娜·热妮亚,我在秋天思念您……”

秋天。他提到的秋天在北国是很美的,金叶纷飞,历来被多少悲情的诗人赞过。但在南方,没什么季节的分别。风冷了些;叶子有的落光了,有的仍那么绿,就好像夏天总也到不了尽头似的。他在南方的秋天思念,和在夏天、春天差别是不大的。甚至他思念的人根本就不叫叶卡捷琳娜·热妮亚;那个浸润着先秦诗歌的富于韵律的芳名早已离开他到往有秋天的地方去了。而且他们从来不以“您”相称。事实上,连“你”也不用。对话里的人称都有意无意省去了。

那时他们还没有离开集贤镇。有一回他们在学校外的小街上遇到,既不打招呼,也无仪式上的寒暄。两人看了对方一眼,便向同一个方向走着,隔着半米,步伐也不一致。

他暂时沉默着,等那个人开言。总有一个人要先说话,而他们总有一种洞晓谁想先发话的漠然的默契。

那时是春天,风暖草薰,小街青石路上杂生的几丛细草,柔煦如风。那个人在这样的风里转了几圈,也不看他,说了一句:“到哪去?”

他说:“想到哪去?走路最好。”

“想到电影院去。四石街新开了一家。走几步就到。”

“那就去吧。想看的片子不多。”

“想看的有一两个就够了。还指望多少啊?”那个人第一次笑,加快了步伐,把他甩在后面。他们先后走到电影院,买到的位子亦不在一块,默然看了一部早已看过的片子。没有人记得他们一起出现在同一间放映室,可这两个小时便成了他记忆中他们唯一一次“出去玩”。等到那个人消失在北国的人海中,他把自己想象成忧郁的诗人,依赖这些零散的记忆生存。

集贤镇几经改革,如今更大、更干净。他年轻的灵魂在古老的镇子里无拘无束,仅有思念可以困住他的行为言语。

祖父的旧洋房立在曾经的城郊,如今附近已经见了公园,开了新式的小商铺。他有几分想搬到那里去,毕竟祖父比起苛刻的房东太太,或许更能理解他自认为沉郁的心绪。随着那个人的离开,新奇的自由独居实验也该一起失败了。况且祖父向来对他很好,不把他当作小孩子,哪怕在他确实是小孩子的时候,也不曾表现出来。自从他搬回集贤镇,便彻底和远在冀城的父母断了联系。祖父当年在冀大读的书,也是集贤镇第一个考上冀大的人。波折几十年,祖父的口音甚至都打磨成了冀城味道,然而最终他还是回了集贤镇。

祖父很犟的,无论是读书工作结婚,还是无端偏爱着小镇生活,当年曾祖父为此生了不少气。小时候他曾听伯祖父讲过他们年轻时的事。似乎那个年代的生活要安详温和许多,然而家族惊心动魄的传统延续到他这一代,依然没有消退的意味。也许只是由于伯祖父极善说故事,也许是他自己在青涩的思念和爱情的苦痛里注入了太多波澜。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背景而已,所有的战争和平沧海桑田,无非是在为他们的故事做陪衬。而南方又一年秋天,上演的只有一出似乎永恒的戏份:那个人走了,消失在北国。

他抱着这种想法在镇上游荡,一边变得缄默,一边更加深沉热切地自语。穿过几条修缮一新的街道,他拐上东清河路,心不在焉。街边老旧的建筑,在阳光下蒙上了一层怀旧色彩,和他五分钟前经过的新四石路形成鲜明的对比。每次他走上东清河路,看见那些半个多世纪未改的房屋,听着时有时无的鸟鸣,都隐隐约约感到时间在某种程度上的错位。仿佛他顺着这条路的青石砖走下去,就能走进从小听腻了的那些故事里。伯祖父爱讲这些旧事,姑祖母也讲过许多,连少语的祖父都会提起一些无关痛痒的趣闻轶事。他确实有些听腻了——听腻了祖父年少时惹曾祖父生气挨的多少顿打,听腻了姑祖母少女时五光十色的奇遇,听腻了几十年前的集贤镇上曾经回荡过的青春笑语。但他仍然喜欢这些故事,在被孤独吞噬不眠之夜里,无人可以陪伴,他便想着、不断地想着集贤镇上的这些老故事。他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伯祖父诙谐而沉稳的讲述,抑或姑祖母稍带几分尖刻的评论。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他照单全收,在黑夜中反复想着,想着,直到他开始梦见故事里的人。

梦里的他们其实他都认识,只是老了五十多岁,不再有精力重现那些起起落落。梦里的高静思和沈秋文并不是住在冀城的富有的姑祖母与镇上端庄和蔼的老校长夫人,而奇异地回到了她们十六岁时的模样。梦里的祖父着飘然的长衫,踏着青石砖路,和他自己的面貌出奇相像。眼下他正经过沈家的书店,门开着,能隐隐看到店员在台前走动。他知道店面扩大了规模,早就装上了电灯,也早早进了世界各地的书。集贤镇这样的小镇子上,这书店显得很国际化,尽管外表上仍和半个世纪前沈秋文管这里时一样:温和,羞涩,从旧时带过来的古典和神秘。他没有心情走进去看一看,翻动他和那个人一起浏览过的书籍。那时他们还小,专挑没有插图字迹细密的晦涩难懂的书,假装自己能看明白一切。他实在不愿意挑动那些回忆了。即便是他那诗意的忧郁也有承受的极限。

走到高家老宅的大门前,他看见院子里不修边幅的花圃,几棵金叶纷飞的银杏,比街上多了几分秋意。大门开着,他推一下便侧身进去了,顺手又把门掩上。在他记忆里这扇门从来就没锁上过,奇怪的是也从未听说过有盗贼光顾。房子门倒是合上了。他按了门铃,过了半晌,门慢慢开了,一个满头白发整齐盘在脑后的老太太开了门,脸色些许茫然。

“兰妈妈,是我啊。”他笑了一笑。

“大了,都不认得了!”秀兰咧嘴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发现她的声音也有了沧桑的褶皱。“你爷爷在书房里呢,还是整天看书。”

他记得祖父的书房。小时他也和那个人一起坐在书房地毯上玩从冀城或远城买来的积木。他们搭过许多房子,在那样单纯的日子里享受作为世界主宰的乐趣。他们构筑着新的世界,又可以随时伸手一推,毁灭它们。

祖父并没有在看书。他又在伏案写作了,那背影清瘦得很,和记忆里如出一辙。过去用狼毫笔,现在是钢笔。即便在水笔泛滥的时代,祖父也离不开墨水写字。

祖父在写信。他站在门口,看着祖父从桌边拿过信封,将信纸叠好塞进去,又提笔写收信人的名字。这回他看见了:没有地址,没有邮编,只一个孤零零的名字——沈秋文。

“你来啦。”祖父说,声音很温和。

“我来还书。”他说,从包里拿出那几本俄罗斯小说,放在了手边的书柜上。

祖父将信搁在桌上,转身站了起来,笑了。祖父笑起来总是处变不惊的样子,友善而温文的。许多年前的高长云脸上便常常浮现这样的笑容。过了半个世纪,这笑容只沉淀得更温和更潇洒了。祖父确实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他想,整个家族里,只有高长云拥有这样出众的学者气质和文人风度。

“那个人走了。”他说。沉积的苦涩化作了直白的言语。祖父眉毛微微一抬,愈年迈愈澄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高长云轻轻“哦?”了一声,探询地望着孙子年轻的脸庞,但他似乎已洞晓一切。

“去冀城了。”他又说,“走了。”

祖父平静地笑,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毕竟嘛,她是秋文的孙女。”

他只见祖父的眼神忽然迷离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高长云的手在摸索那封信,眼睛仍望着孙子,听他讲了想要搬来的想法,也猜到了他的沉默背后自诩心酸的故事。

“好,你想搬来就搬来吧。”长云摸到了信,手指缓缓抚过平整的信封,“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吧?”

“房东那里说好了。明天就能去拿东西了。”

“好,你自己选一间住吧。别选你静思姑奶奶的旧房间,那里在修。”长云顿了顿,忽然一点点撕碎了信,“对了,林子,你去路过书店的时候,让他们请你秋文奶奶过来。”

信被整齐地撕成了十六片,一共撕了四次,干净利落,又一齐落进了废纸篓。这时传来慢慢沉沉的脚步声,秀兰挪到了门口。“小肖说,五点就能开饭了,老爷。”她的声音苍老了,没什么调子。长云又抬起头:“你还亲自跑一趟了呀。”

“新来的小丫头今天请假回去了。”秀兰说。

长云点了点头,又不经意道:“今天秦太太会来。”

“小少爷可留下吃晚饭?”秀兰又问。他笑了。原来他早已忘了被秀兰叫成“小少爷”的滑稽感觉。小时候同学总拿这个笑他。他点点头,和祖父道了别,又重新拐上了东清河路。

邮局照例没有他的信。没有那个人的消息。连账单都没有。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写诗,写的都是那个人的虚无。一把情诗都投给了几家远城的杂志,可是人家连退稿也不寄给他。这些空洞洞的失落倒正合他的预想。在他心里摆脱不掉一种看法,即唯有他才能洞悉一切忧伤。那些杂志编辑自然无法体会他的痛苦之深沉。

他在街上又游荡了一阵子,回到高家老宅的门厅里,发现沈秋文已经坐在客厅,和祖父谈天。灯光下两人脸上泛出平静喜悦的光彩,笑声轻轻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他突然又想起了家里的旧事杂闻。

沈秋文先看见了他,带着和平时不同的、几乎是青春的笑容向他打招呼。“林子,今天我和你爷爷才是最年轻的人。”她说着,望了一眼也笑得开怀的高长云。七十岁的沈秋文头发仍是黑的,低低盘成髻。她是老了,反倒比年轻时更像个美女,也许因为她脸上皱纹不多,也许因为她多少保留了十几岁时的目光和低沉、轻柔的声调。相形之下高长云头发灰白,显得老了好几岁,但依然是挺拔的。他们穿着深色庄重的衣服坐在淡黄色灯光之中,给了他一种奇怪的错觉,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今天晚上我们要假装自己才十八岁。”高长云大笑着说,多少吓到了门口不知所措的林子。祖父和秋文奶奶突然跳进了会议的漩涡,一件又一件细琐的往事被他们翻出来,不管欢乐心酸,都轻松笑过。他站在那里听着。他从来不知道祖父和那个人的祖母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祖辈讲给他听的故事里,总是姑祖母静思才和沈秋文联系在一起。高静思总爱说她们十几岁时一起做的事。光是跑去景西镇或远城看戏都延伸出许多悠长的老故事,伴着芦荡船歌和欸乃桨声,飘散了这么多年。后来她们都嫁了人,又延伸出许多故事可讲。而伯祖父的故事里除了自己在各个城市的游历,也有祖父长云的奇怪经历。他们各讲各的,而他总能在脑中拼出那个年代完整的图案,他们的故事就像拼图,一片片能串起来。然而此刻他突然发现,他的拼图一直隐藏着一块小心留下的空白。集贤镇的故事永远伴着清河水声上演着,而半个世纪以来都整齐划分这家族、人物,直到那个人扰乱了他所有的情节。蓦然惊悟的他仿佛穿越时空,看见青石砖路上走来的他们。那时的沈秋文总是一身素净的衣裙,麻花辫新换了柔顺的短发;高长云向来是半旧长衫,清瘦的身影在古旧的窄巷里显得很合适,比现今卖的做旧风格明信片要真切得多。他们旧日回忆在那些小街上只留下了影子,此刻却清晰再现。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个人曾经做过说过的一切无非是祖父和祖母的影子而已。

“现在我都不怎么到书店去了。”沈秋文说,而高长云正坐在略低一些的沙发上,微微前倾着身子,不经意笑着,注视她的神情动作。“你可记得以前还有清代的古书,后来被穆医生都买走了。”

“那几本我还收着。”长云说,“崎走了以后,东西都还收在老地方。我死了以后大概就捐给博物馆了。”他笑起来,“林子,你要是想潜心学术校注典籍,就给你了。”

他压根没想过,但无端冲动的驱使下,他向祖父要了那几本书。秋文慈爱地看他一眼,而他在那一刻想起了那个人,几乎涌出泪来。那个人和秋文年轻时一定无比相像,他痛苦地联想。毕竟一切都能让他想起远在北方的那个人。天空写满了那个人的名字,地面上也随处出现那个人的脸庞。这一瞬间一句电影里听来的歌词疯狂地涌进他的心里:“我在每朵鲜花里看见你的脸庞。I see your face in every flower. I see your face in every flower.”他的思维高速运转着,思绪流失在难解的失落里,直到晚饭摆在了桌子上,秋文和长云不知有意无意没有看他,仍然沉浸在过去的那些故事里。

他们聊得很开心,时不时笑出声来。“那回因为学生运动的事,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一顿,静思要我来劝你,”秋文回顾起来,浅浅一笑,“你妹妹一直都不肯承认你这么犟的脾气,根本没人劝得了。”

“你要是开口,我还是会听得进去的。”长云说,“记不记得第二天我们看了一本英文的册子,有一句‘You had me round your little finger’?那个时候我就讲过,这便是你我了。”

“你说的是我哥哥和你吧!”秋文又笑,又叹,“他都走了五十多年了。”

“冬鹤和你一直像得很。”长云说着,也叹了口气。

他们望着对方,岁月的年轮重又回到他们的脸上,然后无声笑起来,笑得几乎像孩子般灿烂,几乎忘了他的存在。而角落里的他感到一阵茫然的苦涩。

眼前的他们聊起往事,很难相信他们并没有并肩走过这些年的一切。他们毫无避讳地谈及那时的交谈和轶闻,那时的坎坷和苦痛,把一切都变作了笑容的资本。仿佛他们没有分别嫁娶,儿孙满堂,而是从那条青石砖的小街上一直相视而笑着走到了如今的世界。他有些不知所感了。他们显然没有忘记当时的初心,然而过去分离的苦痛在这张餐桌上似乎被时光抹去了。他对自己所谓艰辛的爱情第一次迷茫起来。他想着那个人的模样,想到他们未来漫长的岁月,直至他们自己的形象也变老了,白发苍苍,也成了祖父祖母,他还会如此深切地感到这样尖锐的思念吗?

高长云和沈秋文不再说话了,他们静静地吃饭,默不作声;他也静静想着心事,没有抬头看他们。

他搬进祖父的宅子后,几乎天天可以看见沈秋文。有时祖父会去她那里,两人顺着老街散步。他知道他们会去书店,翻一翻新的书籍。姑祖母静思来看过他们,给他讲了长云当年在书铺打工当伙计的事。她带来了许多发黄的老照片。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五十年前在黑白照上都光彩照人的高静思了,但一张嘴还是当年的那张嘴。高长云七十五岁生日,她翻出一张长云和秋文的合影,本以为早已失掉却又重新冒了出来,正好作为礼物送给他。三个老人围在沙发上看着照片,他在楼上听见他们说了许多,不知道他们哭了没有。长云和秋文在许多合影里都出现过,但这是他们各自分开前唯一一张。照片上的他们显然不知道那一刻被按下了快门,两人都看着远处的什么,笑容灿烂。他们回忆起,原来是在笑静思盛装的滑稽。第二天下午他们又一齐去公园拍了一组老年版的照片,他给他们摄影。不久后,静思去世,遗像按她的意愿摆上了那组照片中的一幅。葬礼上秋文和长云挨站在一起,平静地和她告别。

姑祖母死后,祖父很是伤心,沈秋文来高家更多了。秀兰已经年迈,耳聋眼花,她仍住在这里,虽然不再干活,却仍然尽力保持着原先的样子。她的记忆开始错乱,以为林子还没有出生,而长云还是刚从大学回来的二少爷。有一天她问起静思小姐怎么不回来吃饭,长云叹道:“静思已经死了,秀兰,我们都老啦。”秀兰拒不肯信,他们只好由着她一个人哭了半天。末了她又重归平静,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又问:“二少爷,秋文小姐,你们大喜的日子定在哪天?老爷要下请柬呢。”

秋文笑着摇头,长云摘下老花镜擦了擦,悠悠道:“人都老成这样了,还费那个事干什么,秋文?”

秀兰似懂非懂,开始忙忙碌碌,只念叨着张罗婚礼的事,第二天就忘了。但秋文此后便也搬了进来。她也有了白头发,便戏称他们开始有夫妻相了。他从没见过祖父高兴得如此稚气。

集贤镇上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决定接受书店职位的那天,那个人回来了。

“高玉林!我不爱这种信。”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用人称对他说话,“你俄罗斯小说看多了吧。”

他笑了,仿佛他们还是孩子。

“你以前从来没给我写过信。”那个人半开玩笑地指责道。

他告诉她秋文和长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她说,“奶奶和你爷爷在一起,分隔的只是时间而已。”

他有时间研究被遗忘的书籍了。

他们像儿时一样一起在书店挑最晦涩的书看,在祖父家翻旧书和笔记。谁都不提过去的事。

有一天他们无意间翻出了一沓大约五十年前的信,都不曾寄出,每一封都写了秋文的名字。第一张纸掉了出来,祖父的笔迹写着:“又是这样的秋天,亲爱的叶卡捷琳娜·热妮亚,我在这里思念您……”

他怔了一下,随即纵情地笑。终于,他告诉那个人,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那个人说:“我早就知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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