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散记 Isolation Logs 01

几句前言:

日记大概做不来,因此叫“散记”,随手记录一下这段特殊的日子。尽量不空说大话,多记点实事。每篇是中文还是英文看心情。

I probably can’t manage a daily record, hence the randomly updated journal. The aim is to note down fragments of life during the special time. Efforts are made to avoid any preaching or supercilious contemplation. Truth only. Whether my brain decides to switch language modes in-between is up to the mood.


2020.3.26. 英格兰 谢菲尔德

馨女士一边就着水池手撕鸡翅,一边指点我打开了《青春有你2》。我平日里不看选秀节目,可馨女士一下午都躺在床上,对着节目剪辑放声狂笑。我说那不如晚饭时当真看一点,遂守着电脑屏幕研究。万万没想到,爱奇艺在油管还推出了精心制作的英文版,连字幕都修得漂漂亮亮。

“你说我是不是可以给这种综艺节目当翻译啊?”我突然发现商机。

“可以的!你要真去了,就可以抱马化腾的大腿了!”馨女士也笑。两盘菜上桌,麻婆豆腐和口水鸡,饭香四溢,直接飘到邻居家。我们囫囵看了各路选手登场,时不时来点并不太沾边的评论。饭毕我去收拾碗碟,辣油沿着盘子落到了桌上。

来谢菲一周,我和馨女士已然习惯了这种规律。她做饭,我洗碗;存粮告急的时候,就七手八脚拣出口罩,一同出门买菜。英格兰东北,三月底也彻底入春了,谢菲这几日一反常态,阳光和煦得陌生,仿佛分明要刺激刺激关在屋里的好动人类。早间我和馨女士沐着春风出行,有如踏青,若不看我们满脸乱跑的口罩,怀中的十公斤米,还有一大袋子菜蔬肉食。

馨女士公寓楼下有个小篮球场,两边几道半封闭的围墙,连着好几个不同价位的住宅区,多是学生宿舍,也有本地人居住的公寓。经过的时候,正看见篮球场上有位家长,带着两个小孩打球。一对情侣坐在高高的围墙中间,靠得很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那女孩在抽烟。馨女士看得颇为艳羡,对晒太阳这消遣好生向往,遂疾呼:“XX这里楼上有没有天台什么的啊!我们可不可以上去坐着也晒晒太阳呢!”接着又陷入了哲学思虑:“我既想白,又喜欢晒太阳,怎么办呢?”这问题暂时无解,于是馨女士立刻换了别的事情考虑,讲起远方恋人的故事,又欢欢喜喜抱着袋子开门去了。“我的座右铭就是及时行乐!没有什么问题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做饭时她又大声宣告,切菜切得激情澎湃。她甚至已经捣鼓出了一套疫期实验菜谱,每天变着法儿尝试新菜肴——“你来了也好,我一个人真的很难做这么多!”

馨女士风里来雨里去多了,一贯乐天。反观我这人满肚子毛病,凡人都做得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却还妄想去操心神要操心的事,因此忧虑丛生,繁杂无序,难得清静;不过好歹想得明白,我论文难产并非成天忧天下之忧所致,纯粹是自己太菜。不管我关不关心人间疾苦,修不修得成仙,电脑都不会自动帮我打开文档把论文写掉的。

所以理论上,我闭关的首要任务还是把加起来两万多词的论文写完。摆事实的话,这一周功课没做多少,大起大落的情景剧倒是仍在倾力出演。

学校那边的消息一天一个新茬。我离开杜伦的时候十分潇洒,被子都没叠,收拾了两套换洗衣服,装了满箱写论文的参考书和笔记,把电脑kindle和兔子梅林王往包里一塞,就这么上了火车。走之前问学院,我东西放这儿没问题吧?答曰可以,我便去了。来谢菲的车上我还伤感得浮夸,向同行的卷毛弟弟哭诉:“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去杜伦了!”

事实证明,话不要乱说,更不要随便表演休·格兰特式尴尬独白,不然可能真的会兑现。我还没在馨女士的床上躺习惯,学校就接二连三来邮件,又是改网考,又是搬宿舍,我也一封封邮件追过去,直到今天才尘埃落地:回是一时半会回不去了,我看样子得在谢菲待到六月。学院说会有人给我收拾房间,把东西都打包存好,等情况安全些再叫我回去拿。事到如今我也无所谓了,只想起我那没叠的被子和满窗台乱堆的书本,觉得很对不起来给我收拾房间的工作人员。

事实又证明,这种良好的歉意留着自我感动就好,告诉朋友只会触发奇奇怪怪的对话。我的兄弟物理学长,直男友谊的绝佳代表,看了我劈里啪啦的一串更新,就在群里说:希望他们不要在你房间发现尸体。我默默回复说你怎么知道就没有,没准还有别的更可怕的东西呢。

这种无厘头对话已经持续了三年。我突然庆幸两周前喜剧社最后一次开会,我抓住物理学长好好告了别。本来喜剧社有许多美好的规划,已经选好了剧组去八月爱丁堡Fringe艺术节演出。紧接着疫情蔓延,学校停课,交通管制。学校一封邮件要求大家下学期都不要回去了,六月的排练日程也成了水中花镜中月。本来大家计划着,八月份要在爱丁堡一起租一间公寓,剧组要在演一个月,也在一起住一个月。如今艺术节能不能办得成也都成了问题。许多计划都打破了,许多告别都没来得及完成。好多朋友都匆匆飞回了世界各地,能不能再见也成了未知。

这些遗憾都不是我一个人的遗憾。这些麻烦也都不是我一个人的麻烦。眼下杜伦的脸书表白墙上,放眼望去全是来不及告白的投稿。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个反其道行之的,大意是说,社会崩塌了也不能滥情!不要趁着时候豁出去告白!想想你们是英国人!拿出英国人的高冷来!把感情闷在心里,将就凑合着过完没人爱的一生算了!那条投稿热度之高,空前绝后。

想来这些也都是绝好的小说素材。早上我打电话给卷毛弟弟,也说起如今这些经历,日后拿来写小说倒也不错。卷毛弟弟沉思片刻道:“可这听起来还是像在和苦难做交易。虽然说事情变坏的时候,我们也确实应该尽力改善现状,苦中作乐,但这不代表本来糟糕的事情就不那么糟糕了。”

我说当然要承认苦难本身,只不过身为讲故事的人,也只好安慰自己,全然快乐的故事总没什么看头;你看讲述痛苦的文学就比讲述快乐的多。卷毛弟弟说,这世界上就没有全然快乐的故事,没有人能生活在那样的泡泡里。但或许是我身上的情景剧光环过于根深蒂固,每每我想要讲述一些真实故事,总免不了摘出欢乐的部分突出展开,即使那故事本身早已血淋淋撕开了不少疮疤。于是我们又谈了很久,谈叙述视角,谈战争主题。我说我憋了十年的脑洞看起来气壮山河荡气回肠,实际上写下来的章节都还是浅薄的爱情故事。同人写写甜蜜日常就算了,原创的故事还这样,不免颓丧。卷毛弟弟打断我说:“垃圾爱情故事之所以垃圾,多半是因为不够真实。去创造两个真实的人物,你就能写个可信能看的爱情故事了。”

于是我又开始思考如何重新讲述这个故事,也许不仅仅这一个故事。但当时已经中午,馨女士催我去一同去买菜了。

“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聊到这的吗?”挂电话前我匆匆问了一句。

“说实话,我也完全没头绪。”

谁曾想,打那个电话的初衷其实只是想问一句“朋友你还活着吗”。这时节愿望太多也累赘,暂且就留这个吧:大家都好好活着。好好地。

(第一篇就先到这里。其实我这几天也做了很多别的事,但一动笔就全是鸡毛蒜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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