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XX女士的作品。 代发。
0. 开头
不是每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都是这样——半真半假地确证自己躺在床上,而不是漂浮在随便哪里的梦境中。头晕脑胀地,这个早晨偏偏是这样,仿佛命运定了闹钟要和她开一场低俗玩笑。
一只手伸过来,梳理了一下她额前柔软的毛发。
她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跟随着那只手,现在已经移动到了缠绕在脖子上的那些碎发,她昨天还特意拿新款戴森卷发棒给它们雕琢出了形状。那触碰似有若无,好像还不是很熟悉她的线条,可那种陌生下更是藏着一线令人心惊的……情意。她的身子不禁僵直。但还是决定先闭上眼睛,努力在回忆中拼凑一下前夜的碎片。清醒的脑海中瞬间呼啸过千军万马,但都还隔着一层薄纱。
已经够嘈杂了,嘈杂又混乱,甚至可以和这租屋的每个工作日早上相媲美。
窗子是开着的,她闭着眼也能看到阳光穿透窗帘,跳跃在薄薄的眼皮上。没有风,空调也没开,浅红色的窗帘也不会动。京城的夏天总是燥热,蝉鸣掺杂着车辆掠过的声音,淹没在本地人特有的、拖长又漫不经心的闲聊中。她总听人说她笑起来像个京城大妞,也不知是褒是贬。
“是你的笑声迷住了我。”回忆至此,她狭长的眼角不由显出一点笑意。有个吻落在那里,她来不及阻止,又很快着迷于那陌生嘴唇带来的凉意。然后她想退却了——那些吻感觉太温柔、温柔得痴缠。
她的手摸索着被单下,找到了那件丝绸衬衫。对,就是那件头两周的工资换来的超大号衬衫,时髦、高贵、没有必要,可付款的时候感觉真爽。她记得衬衫可能扯坏了,当然当下这并不是首要矛盾。那只手已经从她脸上移开,但她听得见左侧传来的呼吸声,那样的平稳节奏曾经让她觉得很是助眠,可现在不是夜晚,大白天房间内有另一个呼吸声只能让她恐慌。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
盘腿坐在床边的泡沫拼图垫上,那人正轻松自在地倚着一侧的沙发,一只手玩弄着上面盖的毯子的白色流苏。动作不至于太大,所以沙发上那些东倒西歪的玩偶和包包都呈现出一副娴静的样子,仿佛已经和房间里的俩人就地组成了幸福的一家,可以拍画报的那种。
“早啊。”他的微笑未免有点刺眼。
“你怎么还不走。”她背过身去,套上那件被扯坏的衬衫。此时是早晨八点没有错,可这人也没必要笑得正像个早上八点的太阳。这房间已经够热了。她早该把窗帘换成遮光的。闹钟定在八点半,还有半个小时可以睡。
不,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还有半个小时可以让她把生活恢复到正常,也就是说,处理掉这个不速之客。
“你是准备把我抛尸到你家后面那个湖吗?”
她一下子扭过头来,感到肩膀一阵酸痛,不禁“嘶”地吸了一口气:“瞎说什么,我家后面没湖。”接着专心致志地继续系上胸前一排细密的珍珠纽扣。纽扣圆溜溜的,她前两天剪平的指甲根本没办法把它们塞进扣眼,在争斗了两分钟后,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于是跳下床打开衣柜,在一排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棉T恤中挑出一件浅绿的换上。一只手递来她昨晚穿的那条牛仔短裤,被她沉默地推开。穿戴整齐后,她一只手扭开房间大门,做了个老套的“请”:“走吧。”
她也没想到那人竟能厚皮赖脸地等她换好衣服、拉开门,才作势离开。为了防止他拒绝,她一只手把他往门外直推,另一只手还不忘拎起门口的那双皮鞋塞进他怀里。但他没反抗,也识相地再没说一句话,任由大门在脸前不由质疑地关闭。
条件反射地在门关上的瞬间扣锁,她这才松开了一直屏住的呼吸。回头看房间的那一瞬,手机闹钟如约响起。
1. 寻欢
十个小时之前。
认命地踩着一双细高跟鞋,去中心商业区那个著名的酒吧街完成下班前最后一趟跑腿,结束后,她干脆决定去喝一杯。或者她是本来就想好了,周五的晚上,一个人总有感到无趣的时候,所以她特意在今天穿上衣柜里最暧昧的那件衬衫,还配上一条不太符合公司着装规则的短裤。夏夜的蝉鸣声拂过她的大腿,她有些不太适应,伸手在腿上挥了一下,赶走了一只并不存在的蚊子。
晃悠晃悠地看着路上小情侣手牵着手,她突然想起那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在这条街上。
* * *
当时虽然还没正式进入冬天,但是特别特别冷,她正和后辈妹妹玩笑式地晃着手,不知不觉走到他的车旁边,挡住了他开车门的动作。
“哥,您能看着点路么,谈恋爱也不能这么目中无人啊?”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狐疑地转头。“啊,对不起,看你和小姑娘拉着手,我没看正面,把你当成男的了。”
她让开道来,横了车里出来那人一眼。对方站直了比她高出一头,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怵的。确实,短棉服和直筒长裤,短发塞进六角报童帽,加上高挑的身材,她背面看上去也能算个清爽小伙,误会也正常。不过她就是反感这人明明一句“让一让”就能解决的问题,最多再加上个“请”也行,非要弄这么长一段骚话,让她不得不分出精力与人交流。见她不说话,那人也没有闭嘴走开各自安好的意思,反而很诚恳地冲她俩一点头:“没有说女的就不能和小姑娘拉手的意思,我支持你们啊!”
公司的后辈妹妹年纪小、脸皮薄,一颗真挚而单纯的少女心经不起逗,赶紧甩开她的手,阻拦面前的青年就地挥舞彩虹旗的架势:“小哥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闹着玩而已。”’
见小妹的一双无辜大眼接着瞅自己,她只好也开口找补一句:“我很欣赏您的平权意识,不过人与人之间是有纯洁的友谊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印象不深了。本来后辈妹妹有心把这件乌龙化作一场缘分邂逅,可那人礼貌地回绝了妹妹的意思,反倒一直打量着她,让她心里发毛。那双眼睛仿佛能穿过厚厚的冬装,明亮而炽热,她直到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才在一阵掠过的寒风中找到凉意。
* * *
她走到了街上那栋优雅的四层小楼处,停下脚步。
思绪从明亮的冬日转回了夏夜,她穿过敞开的玻璃门,走到空调舒爽的领域内。人造凉风拂过她打卷儿的黑发,锁骨上盖着的汗开始挥发。虽然酒吧街上很多店都是糊弄观光客的,但这栋楼可是她们公司的最爱——里头藏着几家有点情调的小店。她要去的这家酒吧就在三楼尽头处。即使是她这样一个不明白喝酒的乐趣何在的非典型都市青年,也很着迷于它的气氛。自动门随着她的走近打开,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这家酒吧叫“无廊”,莫名其妙的名字和毫无联系的装修,简洁和私密感之下,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她走到吧台边,顺着单子数了十四位,点了手指最后落下的那杯鸡尾酒。
那人来的比酒更早。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期待他的到来,又好像只是发现的规律被证实了一样,毕竟总是能在不同的地方遇见他。一回生二回熟,数不清的无数回之后,她发现对方已经以亲密的朋友自居,开始介入她的生活。她虽说不喜欢,但还是每一次遇见都和他相谈甚欢。他们以闲聊开始,两个小时后,转到角落座位里的他们开始一杯杯地比赛喝起了龙舌兰。她一直觉得这酒的名字过分矫情,但莫名地,每喝完一杯后金属酒杯“啪”的一声撞到木质桌面上,倒有点江湖快意的味道。
一般情况下,她能在从微醺到喝醉的最后一刻叫停自己,可这个晚上显然不太一般。
最后一杯酒被她饮干、落到桌面上。她手一抖,碰倒了自己最开始点的那杯“椰林飘香”。不过杯子早就空了,只有杯底一把精雕细琢的小纸伞滚了出来,还夹带点热带水果气息。可见喝得足够多,她认命地想,放任自流总算让事情发展到了失控的边缘。
“我送你回家。”
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2. 循环
她十分清楚,闹钟响起的时候,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上。
换作往常,她会允许自己在十五分钟以内充分赖床,不过今天她感觉不错,也没有宿醉的不适。单身生活过久了,她早就掌握了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妥当的技能。按部就班,总是给自己留有余地,每天早上穿的衣服前一天晚上已经拿好,每天要做的菜式在下班的地铁上已经想好,工作日的前夜她不会夜不归宿,如果要去酒吧,她一定会挑第二天是休息日的晚上……昨晚完全是个意外。但是,意外是指酒后乱性,而不是饮酒——毕竟周五的晚上放松一下也是在自我安排范围内的。
这些志得意满的小思绪没有花上几秒钟。她揉着眼睛打开电动牙刷,在柠檬味的泡沫中展开对今天工作的思考。
她的手僵住了。
牙刷落进了洗脸池,在池底还尽职尽责地嗡嗡震动着,直到她恢复理智把它捡起。她继续刷牙的动作,一边往房间走,要去看还放在床头柜充电的手机。她一定是昨晚弄得太糊涂了,竟然忘记关闹钟。昨天是周五,今天明明是周六,也就是说她根本不需要早起,真搞不懂为什么工作日的闹铃会在休息日响起——
牙刷掉在了地板上,白色的泡沫滚得到处都是。
换做平常,她肯定第一时间就蹲下去捡。可是现在她只呆呆地愣着,紧盯着手机锁屏上亮起的时间。手指颤抖了一下,屏幕被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再打开。
没有看错,8:37分的下面分明写着“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五。
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女性,她已经过了生活稍有一点不正常,就陷入超自然事件的疯狂想象的年纪。倒不是她不相信,实际上她略显空白的闲暇时光有一大部分都是拿来阅读和观赏奇幻和科幻作品,但正是因为知识储备过于充分,她很难把自己生活中的蹩脚情节认真想象成一部小说或者一场电影。
所以,她又一次摁亮手机,8:40,星期五。手机“叮”的一声响了,她解开锁屏,叹口气点进微信。财务总是在每个月末孜孜不倦地提醒他们报销,她知道自己回复的什么:“谢谢黎姐,我中午发您邮箱。”点击发送,她自嘲地笑了,也许这场严重的经历感觉症正是因为每天过的都差不多。
踩着高跟鞋踏进公司大门,她又把星期五过了一遍。前台的妹妹这一次就没有盛赞她的衣着了,毕竟T恤衫和西裤的搭配没有什么特别,她也没有电卷头发,随意地在脑后挽了个摇摇欲散的发髻了事。也不知是梦中排演还是潜意识作祟,反正她都已经把所有事做过一回,那效率自然高了很多。下午五点钟,她脚步生风地走向酒吧街,想着今天应该可以早点回家躺一躺。
夏天的白日总是格外长,人行道上也散发着蒸腾的热气。这个街区种了大片的香樟树,完成任务的她踩在绿荫中,也还是觉得从里到外都汗湿。要不要打车回去呢……正想着,她看见路边有一个年轻人拉着音箱走过来,就饶有兴趣地停在一片树荫下看。年轻的男孩子可能是追求颓废美,远远地也能看见下巴上支棱的胡渣。他放下音箱,坐在花坛边,从背着的袋子里掏出了一个尤克里里,拨弄了两下,好像在调音。
“路边弹唱标配不应该是民谣吉他吗,怎么弄个尤克里里,这么小清新。”
“吉他难道就不小清新了?你这个人,要求还真奇怪。”没想到自己自言自语会被另一个人听见,她吓了一跳,差点失去平衡崴到脚脖子。还好她运动神经够用,反应够快,能迅速扭过身子来不至于摔倒。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纤细的鞋跟擦着地,发出特别刺耳的一声“吱呀”。
她有点想要发笑,却在眯着眼睛时看到了旁边那人伸出来护着的一双手,还尴尬地保持着平举的姿势。不由自主地,她暗自咬了一下嘴唇,庆幸自己站稳了没有要他来扶。可又因为他的手伸得不够快而感到一丝微微的遗憾。
“你怎么来了?”
“提前下班啊,今天有同事离职,我们来附近吃饭。”早了几小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个人,收回手泰然地回答。“他们打发我去便利店买饮料,也请你喝一瓶?”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准备看他到底要唱什么,你去吧。”
“矿泉水?”
“你就请我喝矿泉水?”
“我还以为你不喝呢?”他低头笑着看她,她受到视线的驱赶垂下了眼。
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她应该赶紧离开的,她看这个人就是她正常生活中最大的变数。如果这是虚构的作品,他恐怕就是主人公幸福生活的转折点、交响乐里急转直下的插曲,就是那个推动情节的人。毕竟,在那个不知真假的星期五夜里,从遇到他开始,一切就走向不正常了。
“走不走嘛?”
她的脚却不管她有什么预感,自顾自迈开。反正就一瓶饮料,她也渴了。
她向来信奉利益归于被怀疑方的观点,在没有确定对方有问题之前,不预先自己吓自己。还没想完,她就一惊——那人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身后一拉。一辆外卖的摩托车从身边掠过。
“想什么呢不知道看路。失魂落魄的。”他好像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就这么拉着她往便利店去。反正被拉着,她索性进一步让思绪飘远,想起他们第二次遇见时。
* * *
其实那是同一天的晚上,她因为要加班没来得及吃晚饭。冬天一饿人就格外冷,于是哆哆嗦嗦地下楼去隔壁的商城,想随便买一碗馄饨吃。远远的就闻见福建千里香馄饨那每家店都如出一辙的香气,她憧憬地往前,见到那人拎着一碗馄饨向她迎面走来。一瞬间她迅速移开目光装没看见,可对方显然是一眼认出,还热情地挥起了手。她只好冲他点点头,然后一猫腰钻进了馄饨店。
“你也来吃馄饨呀?”他竟然跟了进来,一副突然决定要堂食的架势。
“这家店只卖馄饨吧。”她难以置信地望了他一眼,让他闭上了嘴,但没能阻止他在对面自来熟地坐了下来,行云流水地拆开了自己的馄饨,又从善如流地取来了两双勺筷和三碟小菜。她瞪着那人打包袋子里的一次性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殷勤弄得失语。
“你别急,你的一会儿就好了。”他竟然反客为主,开始招呼她坐好。“对不住了,我得先吃,不然泡久了。诶,我请你喝瓶饮料吧,干等多馋啊。”
她哑然失笑,眨眨眼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好意思,但你一直都是这么自说自话的吗?”
“矿泉水?”对方也眨眨眼,“你想喝什么?我觉得天冷还是喝点热的好。”
“矿泉水是饮料吗?”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喝什么嘛。”
“我喜欢——”
* * *
“桔子味的?”他的问题一下子把她拉回了现实。“我知道你爱喝橙汁,但是天这么热,汽水感觉比较爽。你觉得呢?”
“那就这个。无糖的,比较健康。”
“饮料还是好喝最重要,不用太在意健不健康?”他打开冰柜,回头望她。
“这个又好喝又健康,鱼和熊掌可以兼得。”
那人哑然失笑:“真是说不过你。那你就兼得吧。”他干脆把同品牌的几种口味都拿了几瓶,作为聚餐的饮料选择。
等他们走回刚才那个尤克里里附近,小伙子身边已经围了一圈边听边拿手机拍来拍去的人。她判断这群人大多数是游客,不是因为他们手上拿的宛若批发的塑料小风扇,也不是因为他们脚上不约而同的运动鞋,而是因为在这个点还不被工作折磨得四大皆空、在大热天还能举起手机看这热闹的,多半就是专业看热闹的、可爱的游客朋友们了。天气实在太热,她抬手擦汗,另一只手又把汽水瓶往嘴边送,不知不觉已经喝下大半瓶。夏天喝冰水果然畅快,她翘起嘴角,呼出一口冷气来。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啊?”他看她笑,趁机发问。“我们很随意的。”正说着,二人也走到路口。
张嘴欲拒绝,正好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看起来是他的同事,戴一副圆框眼镜,连身高不太高这一点都很像哈利波特。
“就说钟哥买个饮料这么久,去哪里谈恋爱啦?”
“你们赶快去吃,我先走了。”她借机脱身而去,走前不忘丢下一个微笑点头。
脚步飞快。其实她也不觉得那人会追上来,可就是又想起了刚才心里不安的预感。她不觉得应该继续和他呆在一起,虽然他给她买了喜欢喝的汽水。虽然他让她觉得很放松。
这大概就是居安思危吧。
这个有点胡闹的结论得出时,她突然感觉腹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不禁在心里大呼倒霉。她也知道自己肠胃不好是老毛病,不管是吃太冷或太辣,还是遇到工作中的紧张大事件,都有可能会出现应激式的腹泻。
刚刚确实是喝了冰的,可效果未免过于立竿见影,她简直想看看自己的生活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出喜剧片。她摇着头抱住肚子蹲了下来,打算先等这一阵疼过了,再来认命地思考是在附近哪里搜一个厕所、还是赶紧回家方便。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人走近,在她后面停住。心里立刻警铃大作,但想光天白日之下,应该不会有匪徒趁人之危,所以她镇定地起了身。
当然不是匪徒了,是他。她还没来得及咀嚼一下心里那一点确认般的欣喜,就被他的手结结实实地扶住了。
“我叫了车,送你回家。”
* * *
她头晕脑胀地睁开一只眼,意识还漂浮在梦境中,起起伏伏。房间里的画面也模模糊糊,只依稀看见阳光洒落在墙壁上,热乎乎的灿烂。
一只手伸过来,梳理了一下她额前柔软的毛发。
她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跟随着那只手,现在已经移动到了缠绕在脖子上的那些碎发,想也知道已经压得不见形状。那触碰似有若无,好像还不是很熟悉她的线条,可那种陌生下更是藏着一线令人心惊的……情意。她的身子不禁僵直。但还是决定先闭上眼睛,努力在回忆中拼凑一下前夜的碎片。清醒的脑海中瞬间呼啸过千军万马。
已经够嘈杂了,嘈杂又混乱,甚至可以和这租屋的每个工作日早上相媲美。
她猛然睁开眼睛。
狭长的眼撞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真叫大眼对小眼。
那人是要凑过来吻她,距离已经近到她可以看见他上唇冒出的一点胡茬。他显然是被她吓了一跳,僵直着,连呼吸都屏住了。她可以看见他从鼻尖到耳尖半秒内染上的绯红色。有点可爱,但现在不是可爱的时候。
她伸出手,他如被解咒一般缓缓让开身子。她听到那人叹了一口气,温热的鼻息拂过她脸侧,被吹动的碎发撩得她脸痒痒的。
她够着了床边的手机:8:02 ,星期六。
她仰面朝天,把手机一甩,闷声笑起来,带得整个床都跟着她小幅度地上下抖动,也让她旁边的人不禁露齿一笑。她眼角瞥那人,他正蹲在床边的泡沫垫上,脚边胡乱堆着昨天他们身上的衣服,身上只有背心和短裤。突然觉得有点尴尬,她侧转身子背向他,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应对。
“你笑什么呀?这么开心。”想也知道一定又是一副太阳般灿烂的笑容,她不知道他为何总是能这么灿烂地笑着。“不说来给我听听?”
背上的汗毛竖立起开,她感觉得到那个人靠近。太近了,冲进了她的安全距离,她迟钝的感官突然感到积压已久的不适应,好像墙上那个她想装作视而不见的斑点,存在本身让她难以专注,必须抹去。她发现自己在回想半分钟前他温柔的抚摸,不自觉地捏紧了手指。令她害怕的并非触碰,而是触碰深层下的那些涌动着的情绪,像岩洞里拍打着石壁的流水,总有一天坚硬的石头会被迫改变形状,承认自己已经成为另外一种东西。她觉得急躁而不安。
“我还想再睡会,你先走吧。”她用被子裹住自己,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房间里显得格外安静,而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她能听见那个人仿佛是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许久才轻手轻脚地捡起地上的衣服,开门离开了。
窗外不知何时,阳光逐渐被浮动的云层遮蔽,天色阴下来。而她也竟然迷蒙着再次入睡。
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不会让自己陷入睡眠。
因为这睡眠很快被闹钟声所打断了。
3. 名字
21世纪也才走过堪堪十余年头,却已经显得重复没有新意。或许要到了下一个世纪,人们可能都无法完全从工作的桎梏中解脱出来。一个城市,尤其是一个大城市的早晨总是充斥着来来往往的钢铁生物,比如呼啸而过的汽车,和操纵或依附着它们的,那些面目模糊的肉身。人们脚步匆匆地走进地铁站,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攀着肩上的包袋,好像如果把握住它们,就也能把握住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连接一样。夏曰偶尔会在上班的路上,从手机屏幕上换气般地移开视线打量四周,发现每个人的动作、表情都差不离。每次这样的时候,她会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平庸——她不是不可取代的。
即使这样,夏曰倒也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她自认为她的乐观主义掩藏在现实的态度之下。但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中不乏挫折,她还能怀抱着点相信:什么事情都会过去。
上班从来不迟到的她今天决定请假。和同组的同事通了电话交代好事情,编了生病的理由,她准备在床上睡过去这一整天。怎样都行,只要这一天能过去。
“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会痛恨星期五。”
周五的美好之处在于值得展望的两天休息日。它标志着一周内工作的循环走完,喘息的时间开启,比假期本身更美好的总是对假期的期待。夏曰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对这一天的偏爱会变成她的一场停不下来的噩梦。当然也许这和究竟是星期几并无关系。
与什么有关系?她望着天花板上方形的白色灯,突然一蹬腿坐定在床上,右手把纷乱的黑色刘海往脑后拨,开始复盘这重复的两个周五发生的事件中的共同点。与其说共同点是某件事,不如说共同点是某个人。她摸摸脸,感觉有一点热,于是打开了空调。清爽的凉风从出风口来,拂过她光裸的肩背,但没那么缠绵——没有那个人的抚摸缠绵……重点是,她很确信当时看见的日期是星期六。也就是说,他一离开,她就回到了前一天。
夏曰打了个寒战,用被子蒙住自己。这是什么三流言情小说的情节么?上天为了促成一段良缘这么丧心病狂?所以那个人不能离开她的身边?她只是想要一场一夜情,就像这个庞大的城市中数千的男男女女所经历的一样,抚摸就是为了抚摸,肌肤相贴就是为了感受温度,短暂地缓解孤独之后再独自上路,不需要承诺,也不用有期待。
* * *
“我觉得谈恋爱太辛苦。”第一次被他约出来吃饭,她就摆明了说过。当时他通过她身边的一圈同事,终于要到了她的微信号,发来的消息里还写着“夏约你好”,大家都这么写错她的名字。
他们去吃了烤肉,在五花肉烤得吱吱作响的时候,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因为他们总是写错你的名字吗?”对面的人隔着油烟冲她粲然一笑,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在气氛走向更加尴尬之前,夏曰低头一口气说:“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最近总是碰见你,我有点不习惯。”她抬眼,“这次答应你出来吃饭也是,如果你有那方面的想法,我不想给你错误的希望。”
“哪方面的想法呀?”他指指桌子中间的烤肉盘,中间的几块五花肉都烤好了。
“你能不用问句回答问句吗?”她抽出筷子。
对面也伸出筷子来夹肉:“可以。但你呀,能不能放松点儿?咱们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嘛,我就想交个朋友而已,我觉得咱们也挺投缘,偶尔一起吃吃喝喝不也挺好的?”坦坦荡荡的,倒是显得她扭捏作态。夏曰把烤好的肉拨到边上,又用公筷下了几片新的,自觉地没有再这个话题上滞留。随着俩人都开始吃,桌上的氛围渐渐轻松了下来,她也渐渐开始没有负担地和他聊起了天。
“不过,是不是有很多人会写错你的名字呢?”桌上的盘子已经空了大半,烤肉的纸也浸满了油,他招手示意服务员换纸。
她笑了一声,点头:“而且如果是看的话,一般会念成夏日。我每次都要费心思把曰字写的特别扁。”
“我觉得,很少有人拿这个曰字做名字吧,一般都不会想到的。”看到服务员过来,他转头去问人家:“问您个问题,一声的’yue’,您觉得是哪个字呢?”服务员也是个年轻女孩,愣了一下捂嘴偷笑,弄不明白这个顾客的意思。
夏曰扬起眉毛,一边想着原来这人这么爱搭讪,一边接过话茬:“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我们就是有点好奇,听到“yue”这个音,你一般会想到哪个字?”
“约…约会的约吧。”女孩子竟然有点微微脸红了,还好他放过了人家,让她继续做手上的活。转过头,他冲她露出了一个胜利的表情:“你看,一般人都这么错的。”
“那可不就说明,你也是个一般人。”她偏着头迎上他的目光,轻轻一笑。
“而你,”他举起筷子,在往烤盘里下新的肉之前先指指她,“说话真不是一般的煞风景哪。”
“钟先生过誉了。”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钟友时。他们第一次吃饭当时聊起名字的渊源,没少开各自名字的玩笑。
钟友时的名字是他自己后来改的。他的父亲是一个标准的爱国者。儿子出生在9月23日,钟叔叔脑内一盘算,历史上的今天正好有一个大事件——田中角荣访华,那就正是中日关系恢复的纪念日,所以老人家大手一挥,决定给儿子取名“中日友好”,于是,孩子在户口本上落下的第一个痕迹,就是这么个念起来音调曲折回转的名字:钟日友。“好”字被妈妈好说歹说地劝删了。
小日友自小被迫学习历史,建国以来的大事件记得一清二楚,但考试的时候分数还是不怎么高。他学的最得心应手的还是语文,总被老师夸文笔细腻,朗诵时更是字正腔圆,只是在读自己名字的时候,怎么念怎么别扭。所以,他在高考前,笃定了自己亲爹不会和考生的心态对着干,遂告知家里人自己决定改名字。然后他自作主张地念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把自己名字的历史渊源推向了更久的过去。
夏曰自己的名字,也和“日”字藕断丝连。她父亲是个非典型江南教书先生,随意且不爱咬文嚼字。看着刚出生的女儿在妻子怀里咿咿呀呀地,他灵光乍现,决定给女儿取单名一个“曰”,而他亲爱的夫人与他思路一致,感觉这是再绝妙不过的名字,绝对不会和人重名。可是,也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最开始登记的时候,孩子的名字登成了平庸的“夏日”,没有人发现。直到小夏曰上了小学,才在老师念新同学名字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名字印的根本就是“日”,而不是印刷苗条了的“曰”。
实话说,去派出所改名字时,一家人都有些尴尬。
“不管了,反正我们都顶着这’无日胜有日’的名字过了这么多年。”钟友时一边笑,一边扎好打包盒递给夏曰。夏曰被这强拉的缘分弄得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次之后,他们便成了朋友。钟友时人如其名,总能有时间拉她出来下馆子,或者找些有趣的活动填满夏曰的休息日。虽然俩人的工作不一样,但因为都确实是“外来务工人员”、都是九零后,而且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相似的口味,所以总有很多共同话题,相当投缘。而且他们的工作单位离得很近,毕竟CBD区域寸土寸金,恨不得楼都贴在一起建才好,俩人经常有意无意地碰见,也成为理所当然了。
4. 毛病
“听说你今天请病假了”
“怎么啦”
“还在睡觉嘛”
……
震了不知多少声之后,夏曰的手还是伸向了自己的手机。12条微信消息,都来自那个人。一瞬间让她有一些恍惚,因为昨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第一次和一个人呼吸交缠,温热的皮肤贴着皮肤……她不像第一次那样喝得大醉,这一次清醒着的记忆可谓清楚而深刻,只意乱情迷的时候有点模糊。
当时他送她回家,很照顾她,所以她突然觉得另一个人的怀抱是那么温暖。
她自嘲地笑笑,什么第一次、第二次,今天还是星期五,所以什么都没发生过。
或者说都还没发生呢。
接受自己真的陷入某个时间循环的事实,她足足花了三个多小时。接近中午,腹中感到丝微饥饿。夏曰指甲修剪齐整的手指无声地划过屏幕,钟友时的末两条消息停留在九点钟:“看到回复我,但不用着急啊”,“但我挺着急的 担心你”
夏曰有时候觉得他这个人难以理解,比如这种明明一句话可以讲完的,非要拆成数条细碎的消息,滴滴答答个不停。他的聊天方式和说话方式很相似,大量运用语气词尾,且有独特的停顿节奏,总而言之就是啰啰嗦嗦、喋喋不休。夏曰这个人的社交准则是有来有往,她的教养和习惯不会让她晾着聊天对象的对话框,在他那里也是,她保持在他发到第四条的时候就迅速回复。长此以往,钟友时如果发现几句后她还没回复,就会等到她看见再继续他的消息。
这次发了这么多条,也不像他。
“没事,胃痛老毛病,别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良久,夏曰删掉了在对话框里输入的文字。她不想拿这种理由搪塞他,也需要仔细想想现在的情况。如果说时间循环是因为钟友时,她需要谨慎一点和他产生交集为好。
她高中的时候一度很爱玩那种剧情类游戏,玩家会进入某个专门的场景和剧情内,在每一个单独的章节,都有专门的任务需要完成,需要和某个NPC接触或者触发特定的情节,否则无法进入下一章,而是一直重复本章的情节,直到她走对为止。如果回忆一下前两个周五的共通点,把这个设定套用到她身上,她两天里都碰见了钟友时,都半推半就地被他送回家,最后早晨和他纠缠在一张床上醒来。
然后她让他离开,时间就倒转回到了今天。
推理至此,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作出错误的选择。选择背后的原因其实早就被那个人预知过,只是当时她一笑了之。
* * *
“你这个人,有个毛病啊。”钟友时故作戏剧化地用甜筒指向夏曰,被她嫌弃地躲开。其实当时才初春,天气还很难说热,但想吃冰淇淋这一点二人还是一拍即合,况且第二个半价。
“你太怕麻烦了。”
“你首先很怕麻烦别人,总想着自己解决问题。”语毕,他停顿了一下,咬了一口甜筒脆皮。
* * *
夏曰一直是个很擅长解决自己问题的人。现代人常患拖延症,把某件事情推之再推,但她自从发现治愈的方法之后,就很少再犯过——只要着手去做,就会发现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但最难的其实是开始。靠着这套思路,她在生活和工作中可谓是所向披靡,只有她帮别人解决问题的份,不会出现需要他人帮忙的情况。所以,她几乎没有考虑过告诉钟友时自己遇到的怪事这一选项,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解决。
解决之后改天再找他喝酒,提起来或许他们还能一起乐一乐。
但是,如果按照她的“特定剧情假说”,她无法一个人走向正确的剧情,必须有他的介入。因为直到第二天早晨他离开之前,时间都是正常流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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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你怕麻烦自己。是,你自己解决问题,”他也没看她,专心地看着自己吃了一半的甜筒。“但,你其实是不想和其他人接触,你嫌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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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曰烦躁地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这或许意味着她需要让钟友时见到自己并留下过夜,甚至要第二天和他想办法呆在一起,或者更糟,她需要和他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
她可能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她对钟友时的感觉已经有点混乱了。
夏曰真的不想让整件事情再混乱上一层了。她害怕这是个蹩脚的爱情剧本,女主人公需要和男主人公携手,才能走向幸福的下一章。从小到大,她一直被教导,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最后,(落脚点竟然是)找个好丈夫。而夏曰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无论进入哪一步,都要她自己准备好。她讨厌被逼迫。
她试图忽视的、生活中永不停止滴答作响的那个社会时钟,现在不响了,换成了命运亲自的挥鞭催促:
你遇见一个人了,你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夏曰屏住了呼吸。随着她缓缓地呼出这一口憋着的气,一个想法慢慢滑进她的思维。
她可不可以不选择进入这段剧情?如果今天根本就不见他,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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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下最后一口甜筒,他好整以暇地开口总结:“你这毛病吧,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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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曰蹬上拖鞋,踢踢踏踏地向厨房走去,一边低头输入一条消息:“我没事啦,就是想好好睡一天,明天有力气了再和你说。”
钟友时几乎是立刻就回复,问需不需要他来。她在房间中央站定,趁还能阻止他的时候拒绝了他的想法。她又发了几个表情包,故作轻松地表示,她没什么大事情,精神好得很。消息发出去时,她心里一瞬间有些怅然,但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在放弃一些什么。毕竟她也谈不上拥有。
他没有再回复,应该是放心了。现代人的社交总是这样,真实的东西被嘻嘻哈哈一笔带过,好处是,这样倒也轻松,不用浪费时间和口舌。
阳光已经从厨房这边的窗落进来了。今天没心情做饭,煮点泡面吧,不会太麻烦。
5. 接触
有时候觉会睡的特别沉,睡醒之后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夏曰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她甚至打算试验性地等时钟过十二点,看看会不会走进新的一天。可是等她恢复意识,夜的黑暗已经早被白日替代。昨晚她睡得应该是太早,窗帘都没拉实,可以看见外面阴沉沉的天。
大概是阴天好眠吧。她翻了个身,把被子团一团。又要陷入无梦的昏睡中去,却被理智强打起精神,身体先做出反应,捞起手机打开了锁屏。
屏幕的亮光一时间让她感觉有点刺眼,她眯起眼睛,努力对焦目标。
先看时间:超大号的10:34……再看眼今天是否还是星期五……
星期六。
不是星期五了。
半眯着眼的夏曰承认,自己对情绪总是迟钝。她倒没有像昨天构想那样大喜过望、在床上尖叫蹦跳,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昨天的痛苦纠结反复说不定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一段格外长的梦。考虑到自己的脑子现在也睡的迷迷糊糊,夏曰决定放自己一马,不再思考是真实还是梦里的细节。
她太困了,困到笑不出来,困到手机屏幕还亮着,就又沉沉睡去。
不过是又单枪匹马地解决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小问题。她决定采用惯常的庆祝方式,就是睡觉。
但是当她终于睡得清醒,夏曰却感觉不对。窗外已经滴滴答答的下雨不知多久,就像上周京城突如其来的阴雨天气,又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反复似的。
空气中有种雨天独有的味道,湿湿的、凉凉的。腿边传来一声振动,她从纠结一团的被子中摸出了被自己随手丢下的手机。微信里又收到了一条钟友时发来的消息:
“下雨了,但不影响咱们的计划。”
这句话似曾相识。她猛地一激灵,点开和他的对话框。昨天的聊天记录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者说这一周的聊天记录都消失了。夏曰在床上卧得僵直,她强迫自己把眼光缓缓地移向日期,那一刻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擒住了她的胃,让她紧张地瑟缩了一下。她记得太清楚,上个周六,他们一起去了城郊一家新开的室内水上乐园。那天也像现在这样,淅淅沥沥雨下个不停。
现在就是那天。
时间没有正常流动,反而倒转回去了。她其实不敢相信但痛苦地意识到,上周六也就是她的今天,是上一次见到钟友时的日子。
那人见她没回复,又发了两个表情来。夏曰烦躁地摁灭手机。
“怎么,感觉你闷闷不乐?”他要探过身子给夏曰系上安全带,被她挡开了。她伸手扣上带子,没说话,双手交叉着搁在腿上,捏着黑色沙滩裙上的层层蕾丝边。她把绕在脖子上的黑发简单绑了一个辫子,露出新买的金色耳钉,泳衣就穿在裙子里面,从肩膀处能看见交叉的白色带子,和外面的衣服倒也和谐。她谨慎地选择了和那天一模一样的打扮。
她记得钟友时的下一句话会是调侃她的品味。
果然,他把她的大包往后座一搁,转头便说:“知道你去游泳,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哪个高级餐厅吃早餐呢。弄这么高冷,这种装备不该是鲜艳的颜色吗,你这哪里找的小黑裙?”
还是忍不住从鼻腔哼出一声笑来,她示意身上的宽松式样:“沙滩裙怎么就不能是黑色,你搞颜色歧视?”
“上升得这么快啊?不敢不敢。”他笑着发动车,“早饭吃了吗?没吃后面有哦,我买多了包子。”
“吃了。”
这天不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游,甚至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去游泳。夏曰嘴角挂起一丝惨笑,再经历一遍,就越发觉得自己的“我们只做朋友”说辞苍白而无力,甚至相当的恶劣。当然了,联想到一周后她睡了他,睡得相当坦然且不愿负责任,夏曰想自己还是干脆点,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是个恶劣的人算了。可惜就算她做再诚恳的自我剖白,都无法从现实的噩梦中醒来。
“太好了,你不吃我吃,我刚刚想着给你留点都没吃饱呢。”
夏曰突然意识,钟友时太擅长打破她造成的尴尬气氛,以至于她都想不到顾及他的面子和感情。这样不好,有点没礼貌。
“那我拿给你。”她眨了下眼,手往后够着那袋包子,“我早上突然想吃手抓饼,正好冰箱还有一块,打个鸡蛋煎着吃了。”
他瞥了她一眼:“嗯,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奇怪,好像有点紧张一样?”
“这位朋友,你感觉得有点多。”
“那你拿包子是打算喂我嘛?”钟友时利落地在打方向盘的同时转换了话题,又附赠龇牙一笑。笑得相当可爱,让夏曰比上一个今天更早地红了脸。她连忙转开视线,用一连串的笑声代替回答,紧张的肩膀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驾驶座的人被她笑得露出了羞涩的意味,终于专心致志地开车。俩人都没再发话,一时间车厢内只能听见雨刮器工作的声音。安静,但仍有丝暧昧。
夏曰一开始觉得钟友时是那种话特别多、经不起一刻安静的人,但很快就修正了这个结论。随着相处和观察,她发现,和他在线上的表现相反,实际上钟先生只有紧张时话才多,而且越紧张越不正经、越舌灿莲花。这有点让他苦恼的,比如做工作汇报的时候,他的严肃指数会随着领导的职位逆向而行,让旁观的同事捏一把汗。夏曰曾半开玩笑地建议他,每到汇报前夜找个酒吧即兴说场脱口秀,缓解一下嘴里澎湃的词句。“但是你可能逗不乐听众,反而被台下的人追着打。”她记得说完这句话钟友时就作势要挥掌,被她半路拦截击了个掌,无可奈何地笑了。
她努力回想这天的具体情节,却总被这样的记忆碎片打散,仿佛记忆从来不是线性的,而是相互间没什么逻辑串联的片段式。但时间是一条线,是一条本来不会逆行的河流,现在由她拾级而上,好像身处冰盖融化的河中央,艰难地从一块跳到另一块冰面上。她不见钟友时,时间却退回了上次见他的日子,她不知道这样的跳跃有什么意义。
够了,打住。再进行人生哲思她怕不是就要获得启迪发现终极奥义了。
“别放空啦。这儿人多。”
她抬起眼,此时她已经和他站在水上乐园内,乐园叫“水世界”,上次她就腹诽过这名字的没创意。他们还是首先来到了最大的“冲浪馆”里。进去不难发现,都市青年们在周末游玩的热情完全没有被天气打消,年轻的肉体挤擦着走过,散发着热力,加上馆内的灯开得非常足量,夏曰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阴雨,只穿着泳衣的身子也不觉得凉。他们顺着人潮走进最大的那个冲浪池里,这里每隔三四分钟就会从远方传来人造的巨浪,把满怀期待的人群打个透湿。
第一波浪来了,夏曰饶有兴致地看着池子远处的人们,穿着色彩斑斓的泳衣快乐地起起伏伏。当浪传到他们这边时,钟友时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她当然不会被浪冲走了,但她也没有抽开手。离池边越近,感受到的波浪就越小,所以她提议往里走。渐渐地,清凉的池水漫过了他们的腰际、漫过了他们的胸口。夏曰个子高,但当水到钟友时的胸口处时,她的肩膀也快完全浸没。
他们停了下来。周围的人密度变得很松散,钟友时松开她,轻松地往后一仰一坐,身子虚虚地沉进水中。
夏曰感同身受地说:“水凉凉的,泡着还蛮舒服。”
“夏小姐喜欢,可真是太好了。”他笑得有些揶揄,“你讲话也太矜持了吧,就不能说一句’好舒服啊’、’好开心啊’之类的——”
下一股浪径直向他们泼了过来,因为背对着浪来的方向,钟友时完全没看见,而夏曰的注意力更不集中。俩人被新鲜的水墙拍得满头满脸,双双失去平衡摔倒在水下。
耳边只剩下咕噜噜的水声,视线也瞬间模糊,仿佛经历了一场超小型的海难。当然他们没有这个遇难的条件,本来就在脚能着地的深度,站起来不是难事。但也是在那一瞬间,夏曰意识到自己被钟友时拉进了怀里。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馆内播放的流行音乐声隔着水非常模糊,但节奏顺着水波传来,一直震颤到胸腔。她的感官忽然变得异常灵敏,四周一切纤毫必现。她能感到他身体的温热,他的肩膀压着她的鼻子,他的左臂环住她的腰肢,她的右手缩在胸前,指尖碰着他的胸膛,他们的大腿几乎是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她记得从哪里看到过,比起女性,男性的体温更高一些,但直到这时才体会。他的头发还戳着她右边的耳廓,特别痒。
他们不是没有过搂肩膀和拥抱。这些在夏曰看来不算什么,朋友间也会做。更亲密的牵手和接触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次不同,因为除了两层泳衣之外,他们之间突然没有了任何阻隔,更何况钟友时穿的是泳裤,上身就是光裸着的。填满了空隙的水流清凉,更显得肌肤相触的部分温暖。
皮肤紧贴带来的一瞬间感官爆炸,夏曰竟然有些晕眩,以至于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站起来的。
钟友时几乎是马上放开了她,那些因为接触而变热的皮肤得以被泳池里的凉水降温。夏曰抹开脸上的水睁开眼睛,对面的人像是佯装咳嗽了几下,他们都沉默着,仿佛方才那一浪是很大的打击。浮出水面后,上方的空间燥热又空虚,广播又切了下首舞曲,这次是有点复古迪斯科意味的,馆内应景地打出了一圈彩灯循环扫过人群。
上次好像不是这首。
她突然领悟了为何在一周后的将来,自己会放任这段关系走向肉体之亲。肌肤的接触会让人上瘾,她现在不敢看他,但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想要接触,想要抚摸,想要摩擦,这才不是什么少女的悸动,这是赤裸的欲望,让她的嘴里发干、呼吸都像窒息。是身体深处传递来的一种异样的饥饿,亟待吸取的不是养分,而是未知的、别的东西。为了缓解这种饥饿,夏曰沉进水中,向水池边闷头游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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