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生平最怕热闹,这洞房闹成这样子,啧啧,真不容易。”陆蒹白在漆黑的门洞里换鞋,两下踢掉了金边细高跟,踩进那双旧匡威里。楼道里一下子静下来,少了先前敲锣打鼓的热闹,那静默越发震人耳膜。
“给你开个灯?”陆小艾去摸墙上的开关。昏黄的灯光打满了楼道,新房门口的地砖上彩纸屑可怜兮兮四散成狼藉,楼梯上几点斑驳的玫瑰花瓣,早叫无数鞋跟踩烂,血渍似的殷红混着灰尘,乃是热闹之后方生出的破败。陆蒹白眯起眼睛打量一番,浅浅半笑一声,将高跟鞋扔手提包里——那包之前刚装过份子钱。那红包是一个陆苍看了立刻要拒绝的厚度,因为陆蒹白也不过刚混成社畜,这绝不是她能轻松攒下的数目。可陆蒹白就那么淡淡地笑了一下,语气很轻地说:“你就当成全我吧,我替你们高兴。你的弟弟妹妹,谁也不敢奢望这样的婚姻的。”陆苍呆了一呆,还是收下了。这些对话进行于婚礼开始前,经过了这一整天,被所有人祝福的忙碌细节爆炸般填满了每一个小时,到了午夜,反倒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要不咱们给扫一下吧。”陆小艾看那一地婚礼零碎,抖了两下,“这儿有扫把没?”
“算了,他们自己会打扫。”陆蒹白拎起包就按电梯,“哥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清洁工都没他喜欢收拾。”
“哎哎,这可是洞房花烛夜呢。”陆小艾笑了,“你指望他和然然姐姐明天起那么早拖楼道吗?”
陆蒹白声音里突然带了点不耐烦:“他们自家的楼道还指望别人打扫吗?我们也不用操这个闲心了,没这个道理。”说着电梯到了,两人前后进了门。陆蒹白满脸倦意,电梯白光之下,脸上的粉都浮了起来。她掏出湿巾,粗粗将口红擦掉,唇缝里还隐隐留着几道深红色。陆小艾拨拉了几下领结,也扯了下来,叠好放进口袋里,又解开了袖扣。两人并排站立无言,直到电梯门重又打开。
陆蒹白先迈了出去,也不看陆小艾。“韦臻没来?”这好似是个问句,其实被她说成了陈述句。
陆小艾顿了一下。“他有事。”
陆蒹白冷笑,就着手机看了眼时间。“才刚过十二点。喝酒吗?”
陆小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走。”
陆苍和褚怀然的新房在一片比较新的居民区,这带陆蒹白和陆小艾都不熟,在夜晚的冷风里走了好一阵,才在街边找到一家大排档似的小店,大红大绿的装饰,墙上一大片黄底红字的菜单。十来张小方桌,各带几个折叠圆凳,外加一冰箱的酒水,就是整块店铺了。厨房就在里屋,正传来炒菜声。陆蒹白小声道:“这地方蛮像淮平的小店的。”陆小艾也换了淮平口音:“就在这家?我正好想吃炒饭了——婚礼上忙前忙后的,我都没吃几口菜。饿扁了都要。”
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姑娘跑出来,从围裙里掏出一个记事本:“两位想吃点儿什么?”一口厚重的东北口音,暂时打破了陆蒹白对淮平的回忆。原来不是家乡小店特色到了首都,而是那样工业化小城流行的店面本就随大流失了个性,各地都一样。两人随便叫了两盘小炒,点了半打啤酒,挑了个靠里的座位坐下来。陆蒹白喜欢离厨房近的位置,偏偏愿意和油烟味凑得紧密些。陆小艾不拘这些,就跟着蒹白坐。
“我们两个好多年没单独溜出来吃饭了。”陆蒹白道,“我记得哥哥交第一个女朋友那会,我们老是趁他们约会自己溜出门吃大排档。那时候也不知道别的好吃,就逮着那一家馄饨店猛吃。老板都认识我们了,还纳闷这是哪家的野孩子总也没爸妈管。”嘴上没说,但两人都回忆起那段日子,小孩子哪里懂多少事,只晓得切实的恐惧,生怕大哥谈了对象就不要他们了,便格外地追求存在感。小艾憨纯,那阵子拼了命地往客厅里摆放自己打了五颗星的作业本和考满分的试卷,满墙贴过去几年小学生运动会的奖状,;蒹白逆反,整晚整晚地溜出去胡混,实则也不知道如何才算胡混,一个人在街角冷风里想象着撕心裂肺的狗血剧情默默流泪的事倒是做了不少。那时他们还不了解陆苍的脾性,甚至陆苍自己也不了解,两个小孩加一个刚步入社会的青年,各自怀着对过去大小不一的阴影,跌跌撞撞地过日子。霎那间十年就过去了,他们也都离开淮平了。
陆小艾拍拍桌子,又将淮平引入话头:“我也想起来了,那家店现在还在呢,现在有正经门面了,就在大学路边上。上回去还是去年暑假呢,已经十块钱一碗了。”
“跟韦臻一块去的?”陆蒹白的目光很平和,也是拉家常的口吻。陆小艾点头。“嗯。那时候刚认识没多久。”
“你跟他现在什么情况?”
陆小艾笑着反问:“你和那个Teddy又是什么情况?”
陆蒹白翻白眼,啤酒瓶重重落在桌上。“半斤八两。你那韦臻也是个㞞货。”
陆小艾苦笑着抗议:“你又不认识他。”
陆蒹白摆摆手,用筷子捏了两片火红的辣椒丁送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不用认识,我也知道,男人都一样,㞞货!——嗯,也许不包括你。”
“其实我也㞞。”陆小艾挠了挠头,“要不然我这会就把自己打包好在他家客厅待着了。钥匙我都有。我就是没那胆子去。”
陆蒹白便骂:“天呐,我弟弟怎么这么没出息,凭什么得你打包好了去他家啊?怎么也得他在你宿舍楼下拿着最新版switch等一夜,然后你得看在switch的份上勉为其难地答应跟他保持联系。敢这么晾你陆小艾,就不能便宜了他。”
陆小艾注视着陆蒹白一口气咕咚咕咚干掉半瓶啤酒,将那盘炒田螺又往她跟前推了推。“他就不是那样招摇的人。这事我干还差不多。上个月他生日,我在他办公室里每个抽屉都藏了卡片,手绘的,还抄了一堆古往今来尽做作之能事的诗和歌词。他肯定是看到了,但也就那样吧,谢谢都是微信说的。”
陆蒹白摔了一下筷子:“这人写程序写成人工智障了吗?离开计算机语言就不懂人话了?我告诉你陆小艾,这种人就不值得你为他伤心。你已经不是小树苗了,就更别什么坑都往上插。现在移植树木的成本可高了呢。”
陆小艾笑得明亮又憨厚的样子:“我要是树,那总得找地方扎根吧。他不是坑,他是我的土地,虽然沙漠化了一点点,但我也愿当那个防风林。”
陆蒹白:“我的天,你怎么还是个痴情种子,小时候我看琼瑶剧你明明总抢我遥控器换台看奥特曼的。”说着陆蒹白又开了一瓶啤酒,眼睛有点泛红。“我想骂人。韦臻这㞞包,有什么资格辜负我弟弟?”
陆小艾和她碰杯:“得,韦臻你还是留给我骂吧,别人骂他我舍不得。再说我怎么感觉你心里想骂的并不是他呢?”
陆蒹白拿手背擦了擦眼睛,眼线早就晕开了,在她手上留下两道模糊不清的云雾。“我的事情,你别和哥哥说太多。总而言之,这年头柏拉图多半是迫不得已,隔着两大洲的距离,剩下又有什么?文字太好糊弄了,语音也抵不上见面,哪个又说得准哪个真心呢?就算都是真心,真心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反正平日里好好的,我也不是非得靠这玩意过下去。今天然然姐姐扔花束,非往我这扔——她是好意,我知道,可我下辈子都不会想结婚的。哥哥和然然姐姐哪里都好,就这点毛病。他们两个爱情美满了,就总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要跟他们一样圆满似的。我不要这种圆满,我就偏不要这种圆满,我只想痛痛快快骂上一顿。”
“那我陪你骂,”陆小艾笑了,“我们骂父权体系下的婚姻制度。”
“我早已骂过八百回了,今天算了吧,哥哥跟然然姐姐至少确实有他们自己的幸福。”
“那你骂Teddy,来来来姐我教你,这种时候别那么礼貌,还是带点粗口骂得爽一点。你就肏他妈,肏他大爷,肏他全家……”
突然桌上一亮,陆小艾手机响。来电显示是韦臻。陆小艾愣了愣,陆蒹白伸手越过桌面,帮他按了接听。电话那头韦臻的声音立刻传过来:“陆小艾,你大半夜怎么不回宿舍……”
“我哥今天结婚,你忘了?”陆小艾哭笑不得,“刚结束,我跟我姐在外面呢。”
韦臻那头明显松了口气:“抱歉,我白天赶一个项目,忙晕了。这么晚了没地铁,你们在哪儿?我送你们回去吧。”
“……”陆小艾看了眼陆蒹白,陆蒹白正默默捉起啤酒瓶盖玩,一点点掰开它的锯齿边,“你怎么送,你不是也没车吗?”
“我打车来。你们别单独回去。把你姐姐的地址给我,我看看怎么顺路,先送她回家,然后送你回学校宿舍。”
陆蒹白显然听到了这段,又翻了个白眼。那边韦臻和陆小艾匆匆交代了几句,挂了电话。两人结了帐,和门口打哈欠的服务员小姑娘打了个招呼,又站进了路口的冷风里,在通明的街灯光芒下互相依偎,等着韦臻过来。
“他这人怎么这样,扮演弯版柳下惠吗?”陆蒹白望着出租车过来的方向。
“是啊,他这人怎么这样。”陆小艾只是笑,将陆蒹白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给她挡风。沉默了片刻,陆蒹白突然大声用英文骂了一句:“Fuck him!”那语气显然并不是说韦臻或任一版本的柳下惠。
陆小艾鼓励道:“骂!用中文骂!肏他盎格鲁撒克逊的祖宗!”
陆蒹白瞪着路灯好一会儿,呼吸起伏了几次,恨恨道:“偏不!就肏他!能肏他本人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韦臻刚下出租,就听见空荡的街道上回荡着这么一句狠话,不免一个踉跄。
出租车开到陆蒹白公寓楼下。陆蒹白推开车门,又回头问陆小艾:“这个点了,早过了你们门禁了吧?宿管还放你们进去吗?”
陆小艾在车内的暗影里偷偷一乐:“给阿姨训一顿就好了,哪能真不让进。我们学校就没那么严,你毕业太久了姐姐,做学生的本能都忘了。”
陆蒹白挑起一边眉毛:“做学生的本能难道就是半夜溜出门?你这个点回去,也难免吵着别人。要不我收留你一晚?你可以睡泡沫拼图地毯。”
韦臻在前座巍然不动。陆小艾道:“算啦,我怕你那两个同屋。我一男的也不方便。”
陆蒹白下了车,手指敲了敲车窗:“那你好自为之吧。”又转头冲韦臻笑笑:“多谢多谢,还有劳你再照看一下我这个麻烦弟弟了。他这孩子傻,容易丢,看好点。”韦臻还没来得及回应两句客套话,陆蒹白已经转身离开了。
“……”陆小艾轻声道,“那什么,我姐就这样。今天又喝多了点。”
韦臻“嗯”了一声,也不回头。司机又发动了车子,问:“下一站理工大学是吧?”
“对。”
“等等。”
“嗯?”陆小艾和司机同时疑惑。韦臻清了清嗓子。“要不,直接去新园地三区吧。近一些。”
陆小艾便上前趴在韦臻座椅上低声笑:“你又让我一个人回宿舍啊?倒也行,我早说你不用过来的。”陆小艾的呼吸带了点酒味,混着蒹白留下的草木香水气息,直扑在韦臻后脖颈上,又绕到前座将他包围。司机给圈在驾驶舱的屏障里,让韦臻独自沉入那狭小空间里去。他略微往前挪了挪,挺直了身子。
“你可以先在我那儿凑合一下,现在回宿舍确实太晚了。反正,明天也是周末。而且我那里地方还比较宽敞。你看怎样?”韦臻公事公办的口吻,依然没回头看陆陆小艾。陆小艾笑出声,依然吊在座椅靠背上,便开始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和他漫天胡扯。两人从Python的优缺点聊到红楼梦里的人物关系,从第一次玩《上古卷轴》时突然死机的体验扯到高邮的鸭蛋究竟有没有汪曾祺的语文课本加成。韦臻不太擅长开启新话题,陆小艾便引着他,不知不觉中,一串连一串聊了半个多小时,车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韦臻还在说他的硕士毕业设计,愣了半秒才发觉车已经停了。陆小艾已经打开支付宝,给韦臻挡了回去,掏出皮夹用现金结了。陆小艾也不真心要跟他争这个,先跳下车,在门边站着等。韦臻一开车门,眼前便是这大男孩居高临下冲他咧着嘴笑。陆小艾散着衬衫领口,西装外套卷搭在胳膊上,胶了一天的头发终于凌乱起来,耷拉下几绺在额头上。夜色温柔,少年人目光如星,笑容爽朗,仿佛天生不懂得忧伤,仿佛和未来早做好了交易。
陆小艾没拿西装的那条胳膊向前伸了伸,一副要来拉他的样子。韦臻脸色明暗都闪过,还是自己下了车。陆小艾歪着头,挥手向司机道谢。出租车呼啸着离去,又将两人留在城市夜晚独有的静谧的喧嚣声里。
手机震动一下,陆小艾跟在韦臻后面上楼,一边看了眼微信。原来是陆蒹白发来消息:“把握好机会!!!!要么朝他脑袋踢上几脚。”
陆小艾收了手机,三步两步跨到韦臻身边:“哎,今天多谢你收留,早上我做早饭答谢你好不好?拯救一下你的饮食习惯。”
韦臻拿钥匙开门:“其实不用,但你愿意当苦力我当然不拦着你。”进了屋,又从卧室搬出一床被子,两个抱枕,铺开在沙发床上。“地方不大,你凑合一下。这个被子是新洗过的。嗯,备用牙刷什么的都还在卫生间第二个抽屉里。要洗头的话,吹风机在最底下的柜子里。拖鞋在我屋里,我给你拿一双新的。”
陆小艾站在玄关盯着他,翘起一边嘴角:“你放心吧,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韦臻立刻甩给他一个严肃的眼神,但眼角颇留着些无奈的好笑。“洗洗睡吧。我明天还有活要干。”说着撂下拖鞋,转身进卧室了。陆小艾将外套扔在沙发扶手上,笑了笑,又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在客厅里站立良久,才去卫生间洗漱了。
凌晨,陆小艾躺在沙发上,给陆蒹白发了条消息。
“沙漠化治理初有成效,防护林建造工程应贯彻可持续发展方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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