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梦》02. 魂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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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城南站。

入夜暑消,整个城市终于从白天的躁动轰鸣里渐渐平息下来,转眼又投入了另一种不同的喧嚣之中。南站建在市郊,虽然远离了大都市中心的灯红酒绿,放眼望去,地平线上也是一片光华璀璨,不知道从何处搬了半个天空的星星,撒了一地的热闹。路灯车灯齐亮,人声车声兼平。灰紫的天空中已经升上了半片惨淡的月亮,南站门口检票的队伍还是直直排到了门外十几米。

大包小包的旅人,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冲锋衣搭配限量款球鞋的,淘宝打折T恤汗湿了身后旧书包的,穿汉服lo裙提着自拍杆的,拖家带口拎着小孩的,到了这个点,脸上都多少有了几分倦色。门口值班的检票员王春燕脸上妆有点花,但她浑然不觉,依然在用一成不变的语调问候一个又一个挪上前的旅客,接过一份又一份证件,刷刷验票放行。

“下一位。请把身份证车票拿出来一下谢谢。”

“辛苦了,劳驾。”一个颇为清亮的声音传来,王春燕接过证件一抬头,顿时精神了几分:这年头,这地界,能好好捯饬自己的男的都算得上珍稀动物,更何况活生生立体的盘靓条顺大帅哥。眼前人一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浓密乌发,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一身看不出什么名堂却莫名透露着考究的衣服,整个人举手投足之间写出四个大字:青年才俊。这人乍一看很年轻,王春燕扫了一眼他的身份证,却发现他已经过了三十岁了。在核对车票的几秒钟里,王春燕忍不住想,帅哥果然是帅哥,证件照都这么好看,一点也不像吾等凡人,不是眼神呆滞、五官走形就是死亡打光——这人的身份证是近两年新办的,证件照上的青年目光如炬,面目如同用彩墨绘上去一般鲜亮明丽。身份证显示帅哥名叫“时觅云”,车票则是从冀城到淮平的,商务座。几秒钟过去,检验完成,时觅云冲着王春燕笑了一笑,道了一声谢,拎起行李往安检口去了。

晚班遇上大帅哥,还这么绅士有礼,王春燕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但这份心情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有一大家子第一次坐高铁的旅客涌了上来,七手八脚到处掏证件,连带着掏出一堆零碎物件堆了满地,三四条嗓子一起喊,足足花了十分钟才找齐所有人的证件和车票,队伍中后段的旅客都有人开始七嘴八舌抱怨起来了。王春燕好不容易才把票检好放他们去安检,气都没喘匀,下一位乘客又走上前来了。

好在这位是一个人来的,进门的时候身份证和车票都已经捏在手里,一并递了过去。王春燕抬头低头之间,已经看明白这人叫金非与,四十一岁,车票也是从冀城到淮平,二等座。大概是对前面那位帅哥留下的印象比较深,王春燕多看了车票一眼,但没多看金非与——确实,他也没有前面那位值得看。

高铁站里盛产忙碌的中年大叔,金非与就是其中最常见的那类,嗓门大,公务多,手机不离身,候车上车都要开着外放大声办公,仿佛地球离了他都立刻得忘了自己朝哪转。唯一特立独行的是,金非与头发留得很长,在脑后扎了一个低马尾,丝毫没有其他中年男子对发际线与发量的担忧。

眼下他一扬脖子,将马尾辫扫回身后,接回了身份证和高铁票,不知道为什么驻足了半秒,深深地看了王春燕一眼,这才抬腿往安检口走。

王春燕没留意。她已经开始给下一波旅客检票了。干完今天的晚班,她就能拥有一个短暂的假期,她已经想好,要好好利用上次发的奖金带爸爸出去玩一趟,不用去太远的地方,吃吃烧烤,看看海,就很不错。爸爸已经很多年没有旅游过了,一定会很高兴。终日忙碌的生活里,她为着这么一点可以容自己喘息的光明的快乐,又多了些干劲。

她忙着检票,也就没注意到,金非与在安检口还触发了探测器。嘀嘀几声过后,金非与笑嘻嘻给安检员解释:“喏,这膝盖里是金属关节,年前才换了新的。”一边撩起裤腿,露出腿上有些狰狞的伤疤。安检员这才放行,还叫了个同事来帮他将行李箱搬了下来。金非与道了谢,推着箱子往候车大厅去了。

去淮平的高铁在B20区候车。别看门口排队密密麻麻的人,这片区域倒是不少空座。金非与随便挑了一个座位坐下,戴上蓝牙耳机,把别在腰间的手机解了下来,开始忙不迭进行“日理万机”的高铁站必备项目。他先在屏幕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皱着眉头看了几份文件,又从早就冒着红省略号的微信里拣了几条信息回复。很快有新的消息进来,金非与像广大中老年男子一样不懂得消息可以静音,叮咚叮咚几声,一个叫“为零食自由而奋斗”的群里多了好几条消息。发消息的人叫“?”。

“?”:老大,你要回来啦???

“?”:有没有给我们带冀城特产!!!

“?”:想吃烤鸭 [可怜巴巴.jpg]

“?”:所以有没有烤鸭啊 [卑微.jpg]

金非与“二指禅”的打字速度实在跟不上对面几秒钟一条新信息的节奏,干脆一个电话拨过去,咆哮道:“没有!做梦!想吃烤鸭自己买!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又偷零食!”

电话那头正是吴不问,他一副嘻嘻哈哈的腔调,压根没有把领导的愤怒放在眼里:“老大,别随随便便让我们做梦了,这季度绩效可以了真的可以了!我们现在哪,就算做梦,也是天天盼着您老人家赶紧起驾回宫呢,您再不回来,嘿嘿,秦姐头发都要愁掉了!小白乐高都不拼了!老曲cosplay都不想玩了!张会计都要算不出账了!”

金非与只恨不能从屏幕里伸手过去将他的嘴堵上,不禁感慨领导当到自己这份上还没把这小子下锅炖了,实在是可悲可叹,可歌可泣:“屁话少说,到底什么事?”

“哦,老大,确实有件事要跟你汇报一下。”吴不问声音正经了一些,“外语部招了个新人,秦姐说是你让招的。”

“嗯,怎么了?”

“……老大,”吴不问顿了一下,“您老人家是不是没跟人说咱们是干嘛的啊?人小姑娘看见合同吓一跳,还以为咱们是什么非法组织要搞有害活动,愣了半天不敢签。”

金非与也沉默了片刻,问道:“那她,后来签了吗?”

“回去考虑了一天,签了。”

“你们跟她怎么说的?”

“嗐,能怎么说啊,就没说!秦姐含糊过去了,就让她回去自己考虑一下,结果第二天又来了,来了就把合同签了。小姑娘偷偷跟我说了,觉得五位数的月薪上别的地方肯定找不到,就不管那么多给签了。”

金非与嘴角有些抽搐:“这丫头,还真莽得很,也不怕遇到危险。”

“干咱们这行也没什么危险啊,是吧老大?不还是为祖国的花朵浇浇水,施施肥,呵护他们幼小的心灵给他们擦干眼泪?”吴不问接着说,“不过老大,现在新人培训还没法做,就只让她熟悉了一下环境备备课什么的,我看这小姑娘挺单纯挺正常的,到底怎么入了您老的法眼给挖掘到本部来了呢?”

金非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方道:“是我很多年前欠的人情。”

吴不问倒抽一口气,立刻山路十八弯地想歪了,瞬间脑补了四十五集八点档狗血伦理连续剧,然而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金非与就喝令他住脑:“瞎想什么!再乱哔哔扣你奖金!一切等我回去再说。”然后在吴不问“思想是自由的老板你不能——”的控诉中果断挂掉了电话。

金非与松松握着手机,阖上双眼,向后倚在了椅背上。

候车大厅里潮水般的人声和时不时响起的广播充当了很好的白噪音,金非与让自己慢慢陷入了回忆之中。十五年前,应该也是这么一个夏末秋初的晚上,也是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里,摩肩擦踵之际,那张纸条被塞进了他的手里,紧接着他就被推上了即将出发的火车。仓皇间他只来得及看见对方的眼神,绝望的,坚定的,明亮的。然后火车发动,人群熙攘,他在车厢里被挤得向前踉跄,拼了命去注视站台上那个瘦削的身影,却只看到角落里挤出来几个人将其带走,很快淹没在了人海里。

十五年了……绿皮火车换成了高铁,小孩长成了大人,青年进入了中年,逝者长眠于地下,墓前的草木都轮回了多少茬。

十五年,足以改变一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没有人能在时代的浪潮里不被推着向前。生者的选择过于繁多,只有死去的人,他们的愿望是不变的,怨怼,豁然,留恋,愤懑,不甘,原谅,渴望,说白了都是某种想念。

金非与手指动了动,点开了手机上另一个APP。

一个幽幽的女声在他脑海中响起:“金……金老师,我们家春燕,你见着了吗?”

金非与没睁眼,就这么靠在椅子上回应道:“看见了,刚进站就是她给我检的票。你女儿挺好的,工作挺努力,还评上了优秀员工,发了奖金。”

“好……好……那我就放心了……”女声有些颤抖,“金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见着春燕啊?”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晨吧。就只有十分钟,有什么想说的,你提前准备一下。”金非与用闲着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不过,我要提醒你,她醒了,大多也就忘了,能记一两句话就算不错了。”

“我明白,我明白……”女人的声音有些停顿,金非与似乎能看见一个青年妇人在另一头抹着眼泪的样子,“那就够了,已经够了,我就想见见她,我只想看看她好不好,现在长得什么样子,高不高兴,就够了……谢谢你,金老师,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哎,也别谢我,我拿工资的。”金非与说,“我一会要赶车了,就跟你先说一声,看见人了。等轮到你的时候,会再联系你的。”

“好……谢谢,金老师,谢谢,你是个好人!”

女声消失了。金非与点了点屏幕,关掉了APP。旁人看起来,他只不过是打了个电话,然而只有金非与知道,为了让上头发文件批准这项交流业务转移到现代移动通讯设备上,他们花了多少功夫,跑了多少趟鬼都不愿去的办公室,磨了多少嘴皮子,才终于在前几年成功运行。那APP乍一看和微信、QQ之流的聊天软件没什么太大区别,不过只能通话,没有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辅助功能。但只有他们这行的用户才知道,那上面的联系人……都已经不是“人”了。

用什么来连接死者与生者的思念?唯梦也。

他们给这个APP命名“魂萦”。

王春燕的母亲张秀英,十年前因意外亡故,死前没有来得及跟家人说再见。十年间,阴阳两隔,不得相见。如今做鬼也不比做人自由,并不能想往哪飘往哪飘,一切也得走程序。张秀英算是个有名有姓有编制的鬼,因为怀着一份执念要和女儿好好告别,一直也没入轮回。像她这样的鬼不少,于是一个个都得排队申请来。不管是鬼是人,拖拉摸鱼和稀泥都是本性,张秀英只是个普通妇女,没手段,没文化,没心机,老老实实打的托梦申请,便等了足足十年才等到这个机会。这十年里,王春燕已经在她朦朦胧胧看不清的地方长大了,毕了业,找了工作,说不上多么幸福美满,但至少也并不消沉。十分钟的梦,并不能让张秀英了解这十年的全貌,但对于浓缩了这么久的思念来说,也已经能了却她的心愿了。

金非与说,他拿工资干这活而已,但对张秀英而言,这是她这十年所有等待与煎熬的最好终结。等这一夜过去,她就能放下这一世过往,再入轮回。至于往生之后,结何因缘,便不是她能够选择或在意的事了。

代表她的“联系人”身份,也会在“魂萦”这个APP上就此消失。

张秀英当然不是金非与接的第一份任务,他早就习惯了“魂萦”界面上消失的联系人。对他们来说,能解脱总归是好事,至于他自己,反正有钱可拿。只不过他鲜少在外奔波的时候处理逝者的托梦申请,忙了这么一遭下来,也疲倦不已——他毕竟不年轻了。于是金非与破天荒没有在高铁上加入开着公放大声办公的队伍,倒头就睡,转而轻轻打起了呼噜。

冀城到淮平不算近,高铁要先开四个多小时到江宁,再从江宁转车到淮平,颇为折腾。金非与先前忙得太狠,在车上沉沉睡了几个小时,朦胧间觉得脖子酸,正想换个姿势接着睡,感觉身旁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

按理说,高铁上人来人往的,这也是常事。但细微的直觉让金非与本能警惕起来,他的大脑瞬间恢复了清醒。那人坐下来后什么也没说,然而金非与似乎感到有一道化为实质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迅速调整了几下呼吸,鼻子里闻到了淡淡的木调香水味。

“就你这花里胡哨的,隔老远都能闻得出来。跟踪技能,烂。”

他说完才悠悠睁开眼,正看见时觅云笑了。他笑起来十分赏心悦目,然而金非与并没有心思去欣赏,反倒是留意到他眼角依然平整,没有一点笑意。

“跟踪什么呀,我就没想躲着你。”时觅云说,“你不是还在我后面上的车吗?怎么看怎么像你跟踪我吧?”

金非与重新闭上了眼,挥了挥手:“少扯淡。我去淮平是回家,你去那小破地方能干嘛?爱交代交代,不交代滚,我不想跟你耗。”

时觅云不紧不慢地,等金非与眯着眼睛又瞥了他一眼,才露出一个近似委屈的表情:“这么久没见,怎么脾气这么大,上来就打听我的私事啊?”他声音清亮得如同少年,这样软言软语,配上睫如鸦羽的含情目,实在是一副蛊惑人心的好面孔。

然而金非与根本不吃这一套,一声不吭,揣着胳膊继续闭目养神去了。时觅云等了半天,发现金非与已经又打起浅浅的呼噜,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神情。他注视着金非与良久,小声叹了一句,仿佛自言自语:

“你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金非与却听见了,眉头都没皱一下,飞快答道:“怕。怕得要死。但你反正也没那个本事动手。”

“姓金的,你不要觉得激将法就对我有用!”

“没用?那我更不担心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也不会在高铁上乱来。”

金非与微微转了转身子,头靠着车窗那侧,明摆着是要继续睡大觉的架势。时觅云攥了攥拳头,沉默了一会,又放松下来,换了种语气说:“你明知道去冀城就是找死,为什么还是要去?”

金非与耸了耸肩,用肢体动作表明: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时觅云凑近了些,低声急切道:“你是觉得他们不够狠,还是觉得他们不够聪明?我告诉你金非与,你太久没跟他们打交道了,他们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你觉得你还能守着那破学校多久?你手底下那帮傻白甜员工能跟着你多久?这样逃避有意思吗?你迟早要出来面对现实的,你觉得真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人会放过你,放过你那破学校吗?”

金非与依然不答,胳膊上的肌肉都是放松的状态,似乎真的只想好好睡满这一路,别的都与己无干。

时觅云叹了口气:“十几年了,你还没放弃吗?”又自己摇头笑了笑,“罢了,我知道你,你是不会放弃的,可这样没有用,你也没有解决问题,你也还是在逃避。我这次来,除了他们派我的任务,也确实是想来跟着看看你……”

他垂目片刻,又重新抬起头来,眼角竟然有一丝发红。金非与还是没朝这边看过来,他像是花了很大的力气忍耐着什么,踌躇了一瞬间,脱口而出:“哥……”

这个称呼似是让金非与稍稍动弹了一下,也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哥,”时觅云像是终于打通了什么开关,声音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哥,你看看我,我们好好谈一谈,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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