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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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晚上八点，江一淼终于从一帮活蹦乱跳的毛孩子手中存活了下来，感觉自己像渡了什么劫。

“今天就到这里，下课！”墙上挂钟的指针堪堪碰到八，她就急急忙忙喊了下课。一屋子小孩收拾起小书包小文具，那叫一个欢天喜地，五彩缤纷地往外跑，一个一个叫得震天响。

两个小孩手拉手走到江一淼跟前，其中一个道：“江老师，我好喜欢你呀，以后都是你来给我们上课吗？”

江一淼直面小朋友突如其来的表白，心都化了，但腿肚子还在发软，一时没想好怎么接，就听另一个来了一句：“江老师，我觉得你比金老师还好，金老师还给我们留作业！”

江一淼心里飞过一连串“我屮艸芔茻”的表情包——行，她下课的愿望太急切，作业都忘了布置。虽说三年级的课外辅导，也就是读读单词，看图说话，作业也不过是一两道连线题，错过了并不会影响这些小孩本来就接受得七扭八歪的语言教育，但江一淼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已经开始深深反省自己是不是无意间给祖国的幼苗薅歪了叶子，强行憋出一个笑容打发了两位情真意切的小孩，自己留在空教室思考人生。

墙上吴不问画的彩色大脸猫正龇牙咧嘴冲她笑，笑得十分没心没肺，一副不懂人间疾苦的样子。江一淼暗想这玩意大红大绿的这么扎眼，吴不问这美术老师真不会误人子弟吗？念头刚转，误人子弟的小吴老师就通了电似的飞进了教室，噼里啪啦往她怀里丢了一堆零食，一边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噪音攻击。

“哎呀，淼淼，可喜可贺！第一节课上完了！怎么着，小崽子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这个班去年凑的，一个比一个皮，原来在我们北校区，气跑了外聘的老师，后来给调到咱们本部来了，金校长亲自带，这才制得住！俗话说得好哇，大难不死，定涨工资！来，怪味豆还是花生？还是你喜欢甜的？甜的老金那也有。”

江一淼生怕她一句“喜欢甜的”，吴不问就能上去给金校长办公室彻底搬空，赶紧礼节性地拆了一小包怪味豆。吴不问直接从她手里拿了一颗嚼着吃了，往课桌上一坐，两条腿晃晃悠悠，十分没个为人师表的样子。

“怎么样，第一天下来，有什么感想？”

这天正是江一淼第一天正式上班。她社会经验太少，因此也看不出此前潦草的新人培训有什么缺斤少两的地方。签完合同，秦老师就从前台大厅地上那堆书里翻出来一本花红柳绿的少儿英语教材，让她回去看着准备准备，周六晚上来上第一节课。马上开学了，这个班正好承接暑期班，旨在帮助学生更快更好地适应小学三年级即将正式开设的英语课程——说白了就是最朴素的内卷，全市都这样。淮平虽不比传说中的海淀，连四岁小孩都得掌握三千词汇，但家长们不知从哪一股脑听来的学说，觉得只要比别的小孩学得早，就能掌握语言的诀窍，有条件的从胎教开始就听英语，能说话了就送外教班，实在没那个条件的，许多人也坚信万不能真等到三年级再跟着学校学——至于能送到“补梦”这种野鸡地界来的，家长多半没那么强的软硬件，半是跟风半是给孩子找点事情做。听吴不问说，这个奇葩学校虽然主业是搞艺术教育，但从幼儿英语到高中理科数学，应试教育那一套也都齐全。英语班的学生，多半是先送来学艺术的，连带着报英语有优惠。江一淼在家准备的这两天里，学校还给她赶工做了一份宣传海报，生搬硬凑地给她带了一大串“海归才俊”的头衔，竟然还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噱头。

只有江一淼自己知道这“海归”的水分有多大，战战兢兢带完了一整节课，在空调房里硬是出了一身汗。几个带头疯的猴小孩不知天高地厚，上来问了她一堆乱七八糟的私人问题，但江一淼因为太过紧张，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课程任务走完，对那些问题充耳不闻，这幅淡定的模样阴差阳错地震慑住了领头淘气的几位，没闹起来。

新老师不管他们讲小话，也不点他们单独起来读对话，连作业都不布置，多么可贵又可亲！

实在是不知道新老师本人脑子里名为“自我怀疑”的火车已经跑出了银河系，比他们害怕多了。

“还好。”面对吴不问殷切的关怀，江一淼还是只憋出了两个字——她反正是没法像吴不问那样自来熟，见了谁都竹筒倒豆。一方面，她那点心思太卑微，也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她还没忘了那个古怪的劳务合同。

“对了，今天我就收到了这一节课的通知，那晚上还会加班吗？”

吴不问瞪圆了眼睛：“哈？你还想主动加班啊？你们年轻人现在这么卷的吗？没课了就下班呗，没任务谁想加那破班，自己回家躺着玩手机不香吗？——不过话说回来，我来找你就也为了这个，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秦姐说啦，大家组个局，欢迎你正式加入‘补梦’，我们本部的几个老师都去——你成年了吧？可以喝酒？附近酒吧就有好几家不错的！还是你喜欢撸串？火锅？KFC也行，河西北路那家隔壁就是奶茶店，离酒吧也不远——没事儿，不破费，都划金校长账上。”

江一淼又一次被这独特的企业文化震撼了：现在的领导都这么大方，且大方得这么随意的吗？

吴不问像是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头：“嗐，也不是逼你非得社交的意思，小白那次差点给我们弄哭了，后来老金还批评我们来着。你不愿意的话，就直说哈，我们不歧视社恐的！”

江一淼笑了：“没有，我就是不太习惯。金校长我还没见过面呢，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吴不问摆摆手：“这算什么呀！以后有的是他压榨咱们的时候，能薅一顿是一顿，咱们辛苦给他打工，风里来雨里去的，吃顿饭又怎么了！来，先下楼去，你跟秦姐商量着挑个地方。一会儿老曲下课了就跟咱们一起去，小白今天在家呢，我给他发个信息说一声。”

他们下了楼，转到了前厅，几个家长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聊天。瓜子是秦老师提供的，她本人正懒洋洋地靠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静静听着家长们的对话，时不时插一两句。

江一淼他们进门，正赶上一个小姑娘一头扎进妈妈怀里，那位母亲认出了江一淼，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哟，小江老师，我们家单雯没给你添麻烦吧？”

江一淼定睛一看，小姑娘正是之前给她倾情表白的那位，此刻正扑在母亲身上撒娇，只露了半边脸，拿一只水汪汪的大眼冲江一淼笑。她对着小姑娘挺有好感，回应道：“没有没有，她很乖，上课还主动发言的。”

单雯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单雯就抱着她的腰晃来晃去，黏黏糊糊地喊：“姐姐什么时候下课呀——我想回家吃雪糕——”

单雯母亲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朝楼上偏了偏头，说：“这小的下课了，还有一个大的呢，跟着曲老师学跳舞。”

“妈妈，我也想学跳舞——”

“乖，姐姐学了是要考试的，等姐姐考上了，你再去学好不好？”

“每次都这么说。”单雯扁扁嘴，但还是安静了，自己在空旷的前厅中央跳起自创舞蹈来。单雯母亲又坐了回去，和另外几位家长聊起了二胎的话题。江一淼零星捕捉到几句“是啊，不生家里不愿意”“我家也打算要了，感觉真累”，但这不是她能参与进去的话题，因此乖乖坐到了秦老师的身边，倒是吴不问反倒迅速融入了妈妈们的谈话里。秦老师看人还是一副懒得抬眼皮的样子，言语倒算热心，从手机上扒拉出一个页面，列着附近街区的各种餐馆，问她有没有什么偏好。江一淼在英国待了这么几年，早就练出了吃嘛嘛香的本领，从不挑食，因此她们很快选好了一家串串店。这时候楼上的舞蹈课也结束了，几个十几岁的学生先下了楼，其中就有单雯的姐姐。江一淼特意留意了一眼，那是个身材宽硕的姑娘，但举手投足十分轻盈，和单雯长得不太像，只有一双眼睛随她们母亲。单雯和母亲跟大家打了个招呼，也一起出去迎她了。门开的时候正好带进来一位青年，一身宽大的T恤短裤，眉清目秀的很顺眼，江一淼总觉得在哪见过。

来人像是看出了江一淼眼里的困惑，笑了：“小江，我是曲直呀，不记得了？”

曲直就是吴不问口中的“老曲”，热爱cosplay的那位。江一淼白天过来备课的时候就见过——但那时曲直并不是现在这副运动系酷哥装扮，而是个烟熏妆牛仔裙的长腿美女姐姐，化妆白痴江一淼看了那张精致的画皮就十分羡慕，觉得人家这是网上那些美妆博主才有的本事。

“哎呀，人家淼淼没见过你晚上的德性！”家长都走了，吴不问又跳出来，勾着曲直的脖子往江一淼面前带，“曲直就这样，白天女，晚上男，但其实死宅才是第一性别。”

“严谨来说我是性别流动人士，不受白天夜晚的区分。”曲直说，冲江一淼眨了眨眼，笑得很洒脱，“不过我认同小吴的说法，如果填表的时候性别选项可以自由发挥，我会填Nerd.不过反正汉语里她他它都是一样的，好多家长还以为学校有两个曲老师——秦姐，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我是不是可以拿两份工资？”

秦姐朝他丢了个瓜子壳，笑骂道：“去你的，你就是变成葫芦娃也只能领一份钱！”

大概是曲直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江一淼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只爱怀疑自我，从来懒得质疑别人的存在方式，思维立刻就别曲直带到了工资这个话题上。大家又絮叨了一回，总结出领导的羊毛薅起来就是快乐，立刻愉快地向串串店出发了，准备给新加入的小江同志好好开一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会，让她切身体会“补梦”这个和谐的大家庭多么可爱可亲。

江一淼几乎有些眼热，给二姨发了个信息说今晚团建，会晚归。二姨问多晚，吴不问抢先说：“那肯定得嗨起来呀！都给我嗨到后半夜！”

秦老师用眼神平静地剜他，曲直则直接跳起来揍他：“老子明天有早课！”

江一淼在吴不问的惨叫声中回了二姨：很晚，暂时没定。

结果，可能是背后口头薅领导薅得太狠，他们刚在串串店排上号，给另一位同事白小萌发了定位，除江一淼外的三位手机都同时震动起来。

“为零食自由而奋斗”群里，金非与的大嗓门透过屏幕传了出来：

“来活了，加班！一级！把新来的也带上！”

“我操，一级？”吴不问目瞪口呆，“秦姐，一级……咱们上一次什么时候遇到过来着？”

秦老师不答，点开聊天框，示意他们继续看。说话间，金非与又发了条定位。

“这是……金校长他们家？”曲直也茫然了。

“嗯，赶紧走吧，事不宜迟。那个，小江，你就跟着我。”秦老师率先站了起来，把一头雾水的江一淼拉到了身后，“小曲啊，你叫车。小吴，你跟小白联络。”

直到马路上带着尾气的热风扑在他们脸上，江一淼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隐约感觉到，劳务合同那个奇怪的特殊条款，是要发挥作用了。

她抓紧时间给二姨又发了一条消息：看来是真得到后半夜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