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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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归点》的番外篇。正文可见目录。


是这般柔情的你

给我一个梦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的荡漾

在你的臂弯


他们又要搬家了。

这一年陆小艾二十九岁,终于赶上了他们相遇时韦臻的岁数。五年里也不是没有换过住处。早先他俩在新园地韦臻那凑合了一阵,但那房子终究太小,他们又在一处老小区租到了一间两居室,直住到房主出国把房子卖了。那时候他俩在冀城待的时间太短,还不够购房资格,况且以陆小艾那会三个月换两份工作的德性,也拼不出首付来。他倒是心宽,向来不把这些俗物放在身上,吃住都不讲究,还在周围同学陆续当上房奴的时候,庆幸自己没踏入那个无底洞。

韦臻倒是不缺这个钱,但那两年,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设想一个“永久”的未来。

陆小艾是那么自由的人,怎么会舍得让他圈在一方钢筋混凝土的屋子里呢?

他们辗转过好几处,在冀城的租房大军里漂流如波,每次签的都是室友合同,一人一间房。这其实是韦臻提的。他上学的时候早就厌倦了与人共享卧室,生怕和恋人住久了也相看生厌。陆小艾只笑了笑,爽快点头,提起小时候家里没地方,十多岁了还和姐姐睡上下铺,那时也盼着有朝一日能拥有独立的卧房,没想到进了大学是六人寝,又多熬了四年。两人都说分开睡挺好,不会侵扰各自的独立空间,还不用一下子将两套生活习惯全掷在一处磨合。

结果同居第一个月,他们只分开了三个晚上——分别是韦臻出差两天,陆小艾出去参展一天。那一阵陆小艾刚换工作,每天赶两个小时的地铁从科技园到艺术长廊上班,再赶两个小时的地铁回来。早上出家门困得迷糊,晚上进家门累得迷糊。而那双灼亮的眼睛也朦胧起来,恨不得走路都闭着。或许是疲倦与压力的双重作用,迷糊版陆小艾变得相当粘人。好几次韦臻洗完澡了他才回家,一进门便飘到韦臻身边,整个人圈住他,小动物似的乱蹭,再慢慢地,似乎无意识一般,将一个个漫长琐碎的吻贴到韦臻的耳根处、脖子上。韦臻拿他没办法,只好拖着他去洗澡,再将他拖回卧室。如果进的是陆小艾的房间,他总能找到机会勾着韦臻不放,树袋熊似的缠着他哼哼唧唧撒娇耍赖,叫他第二天才有机会走。有几回陆小艾实在困得沾枕头就睡着,韦臻怕打扰他,回了自己房间,结果半夜热醒,整个后背给陆小艾箍得死紧。陆小艾睡得沉,但饶是深睡也能依稀察觉韦臻的动静,每每感到韦臻醒了,便道歉似的松一松手臂,又拱上来闭着眼亲他几下,常常亲到一半就又沉沉入梦。

韦臻觉轻,身体的本能终归是渴望独自占据柔软大床的。但陆小艾参展回来的那一夜,凌晨三点才到家,只来得及往床上一砸就睡得不省人事——在那之前他还用尽全力花了一秒钟时间贴在韦臻颊边,不带标点符号地呼出一句:“臻老师我好想你啊靠。”

韦臻心里一颤,伸出双臂小心翼翼搂住陆小艾的头颈,心想,让本能见鬼去。

五年后回看那兵荒马乱又情热异常的冬天,韦臻告诉自己,那多少有些荷尔蒙上头的作用。他们再没像那个冬天那样频繁做爱,也记不清多久没有整月整月同床共枕了。陆小艾现在出差比他多太多,常常几天不见人影,回家来容易也和他这个加班狂魔有些时差。一年前韦臻去广州出差,正赶上陆小艾也在那里录节目,便抽空见了一面。那节目当时还很糊,根本没有粉丝,因而毫无避讳。那一晚,韦臻在空调排风的声音中醒来,手一捞没捞着陆小艾,恍然片刻,不禁自问:他现在睡的酒店床比家里的都要大这么多吗?

陆小艾蜷缩在床边。那么高大的人,睡着了在暗夜里看却只有一小团。

那么丰沛的情感与能量,那么深广的感染力与生命力,就集中在棉被下这一片辨不清形状的灵魂上吗?

一年前韦臻只是在夜半无人时私语自问,到了一年后的现在,已经有不少看客在网上抢着替他回答陆小艾是怎样的人。陆小艾自知远没有真成公众人物,但那一小撮自诩粉丝的观众,与碰巧在屏幕里瞥见过他的路人,有几亿网民做基数,依然凑出了一个不小的数字。肉眼可见的是,找陆小艾约稿的单子越来越多,视频号播放量也指数上涨。平台方发来了直播邀请,制片人也找他聊过下一季节目继续录影的构想。如果说几年前研究生退学的坎坷给陆小艾的乐观镀上了一层阴影,那么这一年,陆小艾毫无疑问找回了他的全部自信。

他是那样自由的人。怎么会驻留在原地?

这五年韦臻的生活变化就小得多。他平平稳稳升了职,加了薪,买了车,但天天不是限号就是堵车,出行主要方式还是坐地铁。冀城理工大学和他们公司保持了合作,因此他又捞着了一段时间的“老师”名头,偶尔去学校讲讲课。每年他都要飞几趟美国处理项目,一直想带陆小艾同去,但陆小艾落魄时忙打工,风光时忙录像,到现在也没有凑出过时间。韦臻父母年纪大了,像是突然转了性,回过头来施舍宽恕给儿子,捏着鼻子接受了他不会娶妻生子的事实,因此他们又恢复了平淡的联系,逢年过节会在微信上祝福问候一下。

韦臻带陆小艾回去见过一次父母,倒是有些惊讶——平日里甜言蜜语按吨批发的陆小艾,见了韦海平和陈茵却客气得十分刻意。随和如陆小艾,那客气基本等同于十足的厌烦。事后问起来,陆小艾愤懑道:“喂喂,谁叫他们过去那样对你,我没有替你原谅他们的义务。”从此只用最疏离的客套去面对他们。韦海平和陈茵倒对陆小艾印象不错,在他们勉力忘记这年轻人是“韦臻对象”的时候,会夸他优秀,“看着就是个有水平的小孩。”韦臻只好暗笑,二老从没见过小艾真正的好处。

他和陆苍、陆蒹白两个,却是相处得越来越亲了。他在他们身上看到和陆小艾相像的地方,便由此喜爱他们。时间久了,他对这家人的过往有了共鸣,便也喜爱陆苍沉稳,蒹白锐利。褚怀然和陆苍的孩子,他宠得胜过小艾这个亲叔叔;蒹白的狗也常常直接托付给他帮遛,因为“臻哥远比小艾那傻子靠谱”。他飘零半生,从没想过除了奶奶还能在谁身上找到近乎亲情的东西,但陆苍和蒹白将他们给小艾的也打包一份白送给了他,叫他惶恐又珍惜。

也是如此,这次搬家的重头戏才由陆小艾郑重其事交代了:“宝贝博士哥,你就替我回一趟淮平的老房子吧,我哥我姐应该也会过去一个,这回搬走了就真走了。”

明知陆小艾说的是老宅,韦臻心头还是麻了一下。但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陆小艾飞快亲了他一口便赶飞机去了。节目收官定在了海南,要组织他们坐船。韦臻发微信叮嘱他注意安全,陆小艾回一条充斥着行李箱拖地声的语音,潇洒非凡:“放心啦,节目组这么穷租不起出海游艇的,我们就在码头待着。之前我小筏子跑荒岛都没事,何况区区游艇哪!”

韦臻笑了,自己也上了高铁,去淮平和陆苍一家汇合。

陆家老房子的故事韦臻早已听过许多,见倒是第一回见。同样第一回见的还有两岁半的小宝,空荡荡的老屋正适合满地撒欢跑,做父母的也不急,任之活动,释放了精力晚上好早睡。陆苍告诉韦臻,他们兄妹之前就约好,等三个人都有了自己的、能称之为“家”的居所,这老房子就卖掉,就此与他们再无关联。小艾倒不曾向韦臻提过此事。韦臻想,你们陆家人爱恨都太分明,往自己心上下刀子也不犹豫。他总舍不得处理奶奶留下的一居室,宁可让它空置,也总狠不下心来卖掉或出租,将奶奶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划去。

有太多人曾将他们在他生命中的痕迹划去了。

他知道陆小艾爱他,但是他也知道,陆小艾和他的哥哥姐姐一样,骨子里也带着陆家人如出一辙的绝情本领,爱意一旦反噬,就再无回头之路。即便陆小艾从不吝惜言语,成天变着法换花样说“我爱你”,但爱情这虚无缥缈的化学反应集合,真能撑得住“永远”这样人造的愿景吗?

陆小艾已经二十九岁了。他会不会看穿,他曾经仰慕过的那个二十九岁的韦臻,实则只是裂缝的灵魂和疲惫的肉体,缝缝补补拼凑出的破烂玩意?而现在这个年近不惑的韦臻,是不是终将无法跟上陆小艾那似乎永远年轻、永远自由的热忱?

他摩挲着陆小艾少年时代的作业簿、文具与校服衬衫,仿佛看到那个他无缘见过的少年在眼前闪现。小宝冲进房间来寻宝,韦臻收起情绪将小宝高高举起,逗人咯咯笑个不停。陆苍随着小宝进来了,索性陪韦臻一起收拾。两人天性都少言,但因眼前都是小艾的旧物,不时也会引发一些旧闻轶事,陆苍便一一讲给韦臻听。

“……那时候他和蒹白都大了,再住一起多少不方便了。我其实提过把大房间给蒹白,我跟小艾睡上下铺是没问题的。但他两个死活不肯,找了一大堆一戳就破的小孩子借口。我知道他们是体谅我要上班,其实真的没什么,但一家不能三个都倔驴脾气,到最后也只能由他们去了。他们再大一点,就轮流出来睡沙发。小艾其实还挺喜欢睡沙发的,夏天凉快,所以他特意——”陆苍不知想起了什么,打住了话头,转而问道,“说起来,小艾没和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韦臻深深叹了口气。“本来两个月前就该搬的,但之前要签的那个房子出了点问题,其实挺糟心的,好在现在的房东和我们也熟了,给多续了几个月。小艾这段时间都在录节目,然后我之前也在忙项目上的事,就多少耽搁了一点。如果那边都修好了,那下周就能搬——现在就等小艾回来。”

他没提小艾一直没签新租房合同的事,尽可能让这听起来只想一次正常的搬家,就像他们五年来所做的一样。

陆苍微笑,将一摞文具和笔记装箱。一张纸不知从哪本旧笔记中飘了出来,正落在地上。那是一张A6小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已经有点脆了。正好是有字的那一面朝上,韦臻一眼看见陆小艾那清晰方正的字体,开头就写着自己的名字,和一个六七年前的日期。

“韦臻吾爱:

“就让我用一次这个称呼吧。平时总叫你Dr Wei,韦博士,臻哥,那是我耗了整个五脏六腑的本事憋出来的、既能和你亲近也不至于把你吓跑的称呼。有时我真怕一睁眼,你就换成一排排的0和1飘进电脑里去了,从此看不见摸不着,只有信息时代怎么也消不掉的痕迹提醒我,你还是存在过的。

“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傻了?是啊,在你面前我总是傻的。你不知道,每次你抿起嘴偷偷笑我,我都觉得傻一辈子也值了。什么戏彩斑衣,什么卧冰求鲤,我都顿悟得彻底:哄你高兴,我是愿意给写进史书让人当笑柄的。当然我有那个自知之明,离进史书还差得很远。

“倒是离上新闻八成很近了。

“救援队的人要在36小时内联系不上,他们找到的应该就是陆小艾的生前遗物了。这封信也怪难为情的,但我要真落了个‘英年早逝’,还是希望你能记得我。有时候我想你似乎从未相信我爱你,哪怕我就差把这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又或许你想说服自己我不应该爱你。韦博士,韦臻老师,你错啦。我不仅爱你,照眼前这架势,估计还能成个永远爱你。

“不用让死人的爱盘桓太久,但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取用死鬼陆小艾的爱意。

“陆小艾

“20XX年X月X日”

“爸爸,韦韦叔叔哭哭!”小宝像发现新大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陆苍“嘘”了一声,将小宝抱离了房间,小声道:“我们让韦韦叔叔一个人待一会。”

韦臻用力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出六七年前的陆小艾。那一回他晒得黢黑从东南亚跑回来,只说是迟来的毕业旅行,还兴致勃勃给他看在丛林和海边拍的照片。他给韦臻带了礼物,一件明摆着用来搞笑的热带风情印花衬衫,他知道韦臻不会穿,但还是笑嘻嘻硬塞进了韦臻手里。他说起去划船,去冲浪,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那样肆意的青春让当时的韦臻羡慕不已,又不敢靠近。

原来就是那一回……怎么他从来没有提过,“小筏子跑荒岛”竟有过这样的险情?

怎么他从来都没有提过,就差一点点,回来讲故事的就成了冰冷的尸身?

韦臻将那张纸捏得太紧,不小心在角落撕开了一个裂口。他急忙松手,又试图抚平,而那裂口顺着纸张破开了他的手指,纸尖的毛细拉扯着他的皮肉,痛得鲜血淋漓。

他记起了陆小艾为什么突然搞这幺蛾子毕业旅行。在那之前两个星期,陆小艾第一次对他表达了做朋友以上的意愿,他自诩清醒,将人拒之千里,并花了足足两个星期时间和陆小艾保持距离。很久之后陆小艾提起那段日子,倒是照实说过“那会儿我可难过了,难过得和你待在同一个国家都心痛,这才跑去东南亚看阳光海滩泳装美人去了”,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这封遗书?

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境里写下这样的句子?

韦臻从来都不知道,坦荡如陆小艾,他的爱也有过这样隐秘的无法言喻的苦痛。

韦臻也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心宽如陆小艾,也早已看穿了他的不安和焦虑,看懂了他的不信和虚妄。但那是陆小艾,自信所踏之处皆坦途的陆小艾,原来他燃着永生热忱的同时,也曾有过这样踌躇和怀疑,生怕爱人厌弃自己吗?

在这样一间老房子里长大的陆小艾,究竟要如何,才能根植如此蓬勃的爱的天分?

韦臻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因曾经质疑这样的爱而羞愧——如果陆小艾都不能让你相信他爱你,他这辈子都会爱你,你真的能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爱他吗?另一边却又止不住地惶恐胆怯——七年过去了,陆小艾长成了这样耀眼的人,而他这突如其来的醒悟,是不是已经太迟?

三十多年的人生里,韦臻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听见一个人的声音。他顾不得陆小艾是不是还在录节目,一个电话追了过去。长久的忙音几乎让他心跳失灵——幸而转接语音信箱前的最后一声铃,对方接了起来。

“臻儿?怎么了?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呀,我这刚录完呢。”电磁讯号传递的声音有一点模糊,陆小艾电话里听起来总比平时孩子气些。

“陆小艾——”韦臻嗓子发堵,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咳——陆小艾,我们不要再租房子了。我们一起找个家。好不好?”

对面沉默了两秒。

“是不是我哥跟你说什么了?”陆小艾满腔狐疑。

“不是,我就是……”韦臻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陆小艾,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陆小艾毫不犹疑地回应,又有些着急地问,“你今天怎么了啊?肯定是我哥跟你说了对吧!靠,我姐说漏了就算了怎么我哥这回也靠不住了啊……”

韦臻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紧接着手机一震,陆小艾刷刷发了两张图片,没等韦臻开口问便自己絮叨开了,带着些惊喜被撞破的气馁:“哎呀,我都想好等你回来给你弄个浪漫点的仪式了,怎么打着电话就给揭了!喏,你自己看合同和房产证。今年录节目和直播攒了一点钱,我就想着,咱俩也这么久了,一直在租房,你都不提,我也不好意思提,也怕你没那么喜欢我。但是吧,我觉得,通过这几年的充分调研,我们韦老师还是很喜欢我的,所以我就想啊,咱俩结不了婚,弄个戒指不合算,不如直接找个地方安家。这不正好赶上上回想签那家要重新装修,我就算了算存款,觉得终于能包养你了,一高兴就把房子买了……

“不过,交完首付我也倾家荡产了。韦老师,你的新家可以收留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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