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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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归点》的番外篇。正文可见目录。


是这般深情的你

摇晃我的梦想

缠绵象海里每一个无名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飞机落地,褚由没来得及回家,打车直奔了冀大附属医院。陆蒹白一早在楼下等着了。

“姑妈!”褚由将矮一头的蒹白抱了满怀,“我好想你们!”蒹白拍了拍褚由后背,像小时候那样拉起祂的手往里头走。来的路上他们都发消息说过,但此刻还是开口又安慰了一遍:“手术很顺利,你妈陪着你爸呢,不用太担心。”

“好。”褚由吸吸鼻子,医院大楼里独有的气味叫祂有些不安。陆蒹白带祂穿过层层电梯走廊,终于倒了一处僻静些的所在。病房门口的电子屏显示着住院患者的编号,陆蒹白带褚由过去扫了下虹膜,录入了访客信息,电子屏闪出一段叮叮咚咚的音乐,门自己开了。

褚由一眼看见母亲坐在父亲的床边,握着父亲的手。卫生舱的门开着,半拉着帘子,陆苍只有那一只手露在外面,苍白得发青。褚怀然早听到门声,房门开时已经要起身站起来。褚由快步上前搂住了她,亲吻母亲的头发。褚怀然淡淡微笑:“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一边细细打量了褚由一眼,抚平了祂衣角的褶皱。一路上不时发作的不安在见到母亲的一瞬消散,褚由吸吸鼻子,跟着褚怀然往床边挪了几步,这才看见陆苍的面容。

不过是一年没回家,父亲怎地这样老了?

褚由年纪轻轻就见过大世面,唯独这份寻常儿女的感慨头一次漫上心头。陆苍看着是睡着了,神色间满是倦意。他头发留得长了些,已经泛着灰白。病痛带来的消瘦苍白在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脸上愈发显眼,在雪白的被子下,像是一艘破旧的纸船。

不知道是不是褚由长得太高了,祂忽然留意到,曾经高挑的父亲缩水了,卫生舱里的单人床那么小,他居然也就躺进去了。

不过几秒钟,陆苍像是在睡梦中发觉了褚怀然的离开,眉头锁了一下,卫生舱的屏幕上开始出现各种波动,标示着焦虑指数的上升。但是除去刚刚眉头皱起的那一下,他仿佛在睡梦中也强行克制自己一般,并没有流露出其他表征。

负责提示病人健康状况变化的人工智能只来得及冒头说了一句“您好”,就让褚怀然按掉了。她悄无声息在陆苍身边重新坐下,握住他的手。几秒种后,卫生舱屏幕的数据回落到正常区间。人工智能跳了一个简单的舞,庆祝一切正常,又缩回了屏幕角落里。

“小宝回来看咱们了。”褚怀然说,语气依然是淡淡的,“你睡的时候人在玻利维亚教人跳伞呢,多厉害。醒了给你看视频。”

陆苍没什么动静。病房里只闻卫生舱播放的舒缓白噪音,和各项仪器运转的嗡嗡声。蒹白从后面揽住褚由的腰,悄悄说:“他暂时还不太清醒,但医生说可以和他说说话,他能听见。”

褚由眼睛红了。


陆苍在做梦。

他很久没有陷进这样沉重得抬不起眼皮的梦境了。梦里他在机场送小宝,遇到了冀大的老同学。老同学打量着小宝剪短的银发和文身半天,憋出一句:“这是你家……呃……孩子啊,长得不像你啊。”

小宝抢先道:“当然不像啦,我身上又没他的基因,这是好事呢。”

老同学愣了愣,尬笑两声离去了。小宝挥挥手登上了飞机,那飞机上明晃晃漆着“Welcome to Massachusetts”,陆苍没来由一阵心痛,一回头想要找褚怀然,却发现她不见了,再一转头,玻璃墙外她正和小宝一起往飞机上走。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她站在机舱门口冲他笑了笑。她还是二十多岁的面孔,笑起来和小宝 一模一样。

褚怀然很潇洒,很不在意地朝他挥了挥手,声音透过厚重的玻璃也依然响彻耳边:“陆苍,拜拜,我走啦!”

飞机轰鸣着离地,他在混沌中坠落。

她还是走了,她和小宝,他们终究是要走的。

陆苍想,或许本来就该是这样。

下一秒,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将他从这份混沌的黑暗中往外拉了一点,流水般的浅梦飞也似地掠过他的意识,将这一幕冲散了。


他第一次看见褚怀然,真正地用心看见她,已经是他们初见很多年后的事了。

那年小艾考上了冀城理工,和蒹白一齐撺掇着全家去北方旅游。他俩使尽解数要让陆苍体会到“弟妹都大了,做哥哥的再也不用操心了”,坚持要他们两个来出旅游的钱。但鉴于两人确实也都没太多钱,三人只能借着小艾开学前的契机,在冀城周边玩了一通。

曹郴在冀城邻省一个小众旅游县投资了一家民宿,于是三人狠狠蹭了一个友情价,去那里待了几天。曹郴整日忙得昏天黑地,实在抽不出时间和陆苍见面,但还是打了个电话过来热情问候,保证民宿一切都会安排妥帖,并提了一嘴:“哎对了苍儿,一会儿你们到了还能见着老熟人呢!记不记得然然?嗐,就知道你不记得——褚老师,褚导他女儿!本科的时候见过几次的,亏得褚老师那么喜欢你!Anyway,师妹现在不是读研了嘛,暑假想找点事做,就在民宿打工,说是什么喜欢草原的风景,反正还挺文艺青年的一孩子。她肯定还记得你,反正到时候见了面你别不认识人家就行,哈哈!”

给他这么一说,陆苍从久远的大学记忆里打捞出一点“然然”的影子。他对人家性格样貌全无印象,只记得是个穿校服的中学生,在导师家或者师门聚餐时见到,她总是匆匆赶着要去做作业的样子。再就是听曹郴八卦过一句,说褚老师搞微生物,师母搞建筑,女儿不知道哪里来的细胞要当文学家。蒹白和小艾听闻此事,比他兴奋得多,主要两人除了曹郴再没见过陆苍回淮平之前认识的人。陆苍也鲜少提起在冀大的四年,他们所知的逸闻都还是曹郴这个话痨大喇叭播出来的。

结果到了民宿,蒹白和小艾兜头的热情几乎吓了褚怀然一跳——她从两人的包围中抬起头,望了立在门口的陆苍一眼,茫然中淡然地微笑,将短发拢到了耳后。纵然陆苍全然不记得她先前的长相,那一瞬间依然觉得她很熟悉,几乎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

他不信一见钟情这种东西,爱情也确实发生在更久之后。但见之即友之,于孤僻的陆苍而言,也是独一份的、褚怀然才有的气质。在民宿那几天,她和蒹白很快打得火热,两人年岁相差不多,又都爱文学,不缺共同话题;小艾嘴甜,一口一个“然然姐”,亲昵得仿佛他才是她爸当年的学生。褚怀然只听曹郴说过陆苍要来,但并不知他这些年的动向,初见蒹白和小艾着实是有些疑惑的。可她并没问什么,将对陆苍的态度卡在新识与故交之间,很自然地与他聊起冀城这些年的变化,更多的是听蒹白和小艾两个碎嘴子叽叽喳喳,在两人拌嘴时向陆苍微笑。

接待客人的间隙,她就在电脑上写东西。陆苍翻过她的博客,是从高中时期就开始更新的,主要是一些生活见闻,游记随想。从博客上陆苍才知道,原来褚怀然本科并没有去学文学,而是读了历史系,在离冀城很远的南方,研究生又考回了冀城。再往前翻,发现她高中本来学的是理科,高二暑假决定转文,父母也二话没说就支持了。她活得随性又温和,连烦恼看起来都是乐观的养料,对生命怀着温柔的爱,也在这种爱的浸泡中自由生长。

陆苍向来对看起来过于健康的人敬而远之,但褚怀然阴差阳错地留在了他的生命里,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即使是像褚怀然这种被爱环绕着长大的小孩,也会遇到难以言喻的不公与挫折。在看见她过往苦难的瞬间,陆苍才允许自己爱她。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成年,三条不同的河流汇聚在同一片深海,温静无波,而他也得以窥见另一种未曾设想过的成长:原来苦痛不必永久铭记,时间终会如海波洗刷掉沙石上的刻痕。


研二研三的时候,褚怀然常来淮平看陆苍,两人都有假期的时候,也会出去旅游。两人上学工作一南一北,每次见面总要分别,褚怀然会很灿烂地笑,挥手道:“陆苍,拜拜,我走啦!”然后就消失在安检口。几小时后,陆苍就会在她的博客上看到新的游记,而自己也会被她以不经意的笔触随口带到,成了那温和文字的一份。

有一次他们分别,正值陆思思的忌日,他被陈旧的烦郁缠绕,分别前将褚怀然抱紧了些,很久没有松开。褚怀然依然没有多问,后来在当天的游记里写:“我其实不像寻常人那样不舍离别,从分别的一刻起,我就开始期待下一次的见面,那种期待自然是快乐的。可是偶尔,我也会希望停留的时间长一点,从这一次到下一次可以无缝衔接,在一整段的时间里共享快乐和忧愁,以及其他琐碎的情绪。”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陆家的种种过往,褚老师和师母也终于明白了陆苍当年为何放弃了读博。那段时间陆苍对褚老师和师母心怀愧疚,对褚怀然因爱生惧。正好那一阵姨妈张罗着给蒹白相亲,失败后教训了他们好一通,陆苍方才了解原来所谓婚姻市场上,他们这种家庭背景属于“避雷”首选。精神病史、童年创伤,在网络上开始被大家用更宽容的态度对待讨论,但一旦到了爱情与婚姻的语义场,这一切又成了“潜在伴侣”身上让人避之不及的警示灯。

在这之前陆苍其实没真考虑过结婚,和褚怀然的恋爱,因对方看起来过于随性,也不觉有什么缔结誓言的需求。在那之后他才恍悟,不结婚和“不配结婚”是两种感受,即使他不理解也不赞同姨妈那一套理论,以他对人情世故有限的体会,也不觉将自己放在了一个“不配和褚怀然结婚”的位置,因为她看起来已经那么幸福,不需要婚姻这种枷锁,而那枷锁更不应来自他这种人。

他觉得能在她热爱游历的生命里占据一段旅程,已经是很好的、很奢侈的事情。她终究是要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轨迹里去的。

他其实没有对褚怀然说过这些,也确信蒹白与小艾没有。弟妹眼里,大哥还是坚如磐石的靠山,是不会被击碎也不可能被击碎的。但褚怀然还是不知怎地察觉了他这种心理,在她拿到博士录取的同一天拉着陆苍去领了证。她没有给陆苍太多犹疑和退缩的时间,只是告诉他:“陆苍,我不能救你,但你让我爱你了,这不是旅游这样一时兴起随时结束的事情。”


陆苍这辈子做了太多艰难的决定,有主动的,有被逼无奈的。因此将有些事情的决定权交给褚怀然,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结婚如此,决定要小宝也是如此。韦臻托老同学帮他们联系的精子银行,小宝的另一半基因来自一位多语言环境长大的运动员,说是长得像秦汉。但小宝除了个头奇高,外表哪哪都像妈。孩子随了母姓,但名字是陆苍起的,寓意是自由随心,爱长成什么样子就长成什么样子。

“小宝身体里没有我的基因,这是好事。”小宝出生第二年,给陆思思扫墓的时候,他对陆思思的遗像说,“你不用担心祂像我,或者像你。蒹白和小艾都不想要小孩,你的基因也不会再延续下去了。”


人如其名,褚由果然长成了随心所欲的样子。祂不拘性别,不分文理,热爱极限运动和诗词歌赋,大学专业却申请了自然科学。褚由有机会去陆苍当年没机会去的那所美国大学,但因为更喜欢欧洲,最终去了英国。有一年开学陆苍送祂去机场,碰到了当年的大学同学。

老同学打量着褚由剪短的银发和文身半天,憋出一句:“这是你家……呃……孩子啊,长得不像你啊。”

褚由抢先道:“怎么不像,我是我爸的小孩,长得不像心里像!”

老同学愣了愣,尬笑了两声,又寒暄两句问了孩子去哪里上学,褚由说了在读自然科学,还没选方向,但对微生物很感兴趣,可能会研究这个。

老同学这回爽朗地笑起来:“不错,果然是你爸的小孩,老陆当年就是我们专业学得最好的。”

送别褚由,陆苍又去了到达口,接褚怀然出差回家。她刚参加完一个考古项目,风尘仆仆地从飞机上下来,但一眼看见等在到达口的陆苍,霎时绽开了一个浅淡又明艳的笑,一如二十多岁的时候,写着满溢的幸福,和褚由笑起来一模一样。


陆苍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和回忆重合,褚怀然将有些花白的短发拢到耳后,徐徐地、淡然地笑了,眼角的皱纹漾起水波。原来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由由,知不知道你爸你妈怎么认识的?”医院的餐厅里,陆蒹白和褚由在闲聊。

“我知道呀,我爸以前是姥爷的学生,我妈上高中的时候就经常见到我爸,但那个时候我爸在她眼里就是个‘别人家的小孩’,所以她并不怎么喜欢我爸,还觉得老听见他的名字很烦,哈哈哈哈!”褚由听褚怀然讲过这故事,每次都笑得不行。

“噢——那看来你爸没和你说过他的版本。”陆蒹白抿嘴笑,“现在他醒了闲着没事干,你快去问他,让他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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