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警:本章提及自杀情节,无详细描写。
是这般奇情的你
粉碎我的梦想
仿佛象水面泡沫的短暂光亮
是我的一生
星期四,陆思思不喜欢星期四。那是美院写生的日子。十几个吵吵嚷嚷的学生,背着那么些叮铃哐啷的劳什子,也不知去哪里,画些什么腻乎乎的颜色。
丽梅倒是好奇得很,也不知是好奇“美院学生”,还是好奇那份热闹。到了点,丽梅一只脚踏在门槛外,抱着双臂往马路上看。供销社就在师范大学对面,是个绝佳观赏位。
“啧啧,大学生哎,怎么一个个也面黄肌瘦的,还不如小五有精神呢。”丽梅对那一队背着画板的美院学生评头论足。她也不过十九岁,但出来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自己拿自己当个大人看。因此那带队的常老师出现时,她也颇将自己看作常老师的平辈。
“常老师!常永!”丽梅嘹亮的一嗓子,两条街都听得见。常永刚走到马路正中,闻声朝供销社大门露了个笑脸,加快了脚步,穿过三两个学生,轻快地跳上了门槛。
“丽梅,你好。”常永的目光向屋里探了探,“思思,你也在啊。”
陆思思忙碌起来,将货架上的白糖和冰糖理了又理。她头也不抬道:“我当然在,每个礼拜四我都在这,这不是废话么?废话就没有必要特意进来讲,你不是还要带学生去画图?”
常永就笑出了声,眼波流转,一双明眸里的笑意像要溢满整个屋子似的。可惜陆思思让两条麻花辫垂在脸前,一点也没看到。
丽梅倒是给这眼光的余波结结实实震了一下,心里想,这常老师平常一副小白脸的样子,怎么笑起来这么不符合五讲四美呢?哎哟哟,这脸皮子比小姑娘还漂亮,简直不像个好人了。
听说常老师是搞什么现代艺术的,或许他们艺术家多半都有点和正常人不一样吧!
常永也没有多耽搁,和丽梅点头打了个招呼,又冲陆思思再笑了一笑,一步跳下门槛,追着学生去了。
陆思思将白糖和冰糖又换了第三次位置,这才将脸上的碎发拨开到耳后。
星期四没那么多,七天才一次。一开始这也是常永出现在供销社门口的频率,后来星期二和星期五他都会来。没有办法,师大就在街对面。陆思思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她没进过师大,不知道美院其实在东校区,常永那辆蹬起来哗哗作响的自行车,从美院到供销社对面的西门,得花个十五分钟。五月份有点热了,常永在供销社门口,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蹬在车上,就有一点喘。丽梅这时候会给他倒一杯水,他也就和丽梅闲扯。
丽梅央求常永带她进师大去逛逛,常永抬起那双乌亮的笑眼,问陆思思去不去。陆思思说她要回家帮姐姐裁衣服,没有时间。说这话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看常永,一只手下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响,另一只手中圆珠笔在账簿上写写圈圈。
那天下午,丽梅乐滋滋跳上了常永的自行车后座,满眼新奇地进入了师大的校园。陆思思则径直回了家,在路上买了一块光明奶砖。
雪白香甜,但一口猛咬下去是硬的,冷气直冲天灵盖。
第二天是周末。正午日头最烈,陆思思就于此时出现在师大同一条街的工人文化宫,麻花辫换成了新烫的大波浪,一身红白格子的连衣裙。她掐着那么精准的时间地点——放映厅涌出的人流逐渐散去,她就在那一瞬立于常永视野正中。不等他下意识走上前,陆思思已经两步移动到他眼前。她的脸上晕开一片暑红,几根发丝黏在额前。那一瞬间,常永想,整个五月的色彩都被她身上的热浪融在一处。那是他最想画的、却到死都没能画出的陆思思。
陆思思给他带了一块光明奶砖。
常永推着那辆哗哗掉链子的破自行车,尽可能不要太狼狈地啃着有些融化的奶砖,让那滴落的奶霜落在水泥地面而非他的蓝衬衫上。足足绕着文化宫走了两圈,他才反应过来陆思思撂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不要总来供销社了,以后天天都能见。
没过多久,陆思思便不在供销社上班了,转到了文化宫当电影放映员。为了这事,她家姊妹几个还吵了一架。本来,供销社的差事就已经是家里给托了关系,又轻松,又体面,白白给了陆思思这么个游手好闲的丫头,陆家大姐是很不平的。没办法,老太太偏心,老头子前些年给关木了,对这种事都不闻不问。眼下陆霏霏要结婚,家里忙前忙后都围着她转,赶做新衣裳。而陆思思偏就那么任性,缝纫机踩到一半,国家大事一般宣布,不做了,供销社那个工作不喜欢。
陆霏霏气坏了,因为拿下放映员的工作凭陆思思自己绝对办不成,要抢走陆妈陆爸的注意,再到处求人托关系。陆霏霏是很有点骄傲的,过去爸在牛棚,家里常受人白眼,她就立誓长大再不让家人看人眼色过活。陆思思的骄傲却仿佛只给了她自个的臭脾气,不知怎么给养成了一个不谙世事的混吃懒虫,妈却还天天思思长思思短,谁能不气?眼下爸是回了大学继续做他的教授了,但早些年的人脉早就七零八落,重建起来的人情往来一笔笔都是债,还不如妈在钢铁厂里的关系硬。
可她陆思思不懂这些,只知道要这要那。拜托,现在是她陆霏霏要结婚,她还没开口要什么呢,陆思思怎么好意思的?
妈说,思思从小就这样嘛,想一出是一出的,她又不像你念过大学,好多事做不来的,文化宫比供销社好,还能学点文化呢。
陆霏霏大怒,骂道:“就你们这么惯着个宝贝女儿,总有一天要惹出祸来,等着吧!”
常永第一次见陆家父母,两位简直以为这是思思从街上领回来的小流氓。那么长的头发,还比姑娘家精心烫过的还要一波三折。衣服也奇形怪状,实在不讲道理。但最忧心的还是他的面目——太漂亮了,漂亮得仿佛只能在画报上见过。但常永不是合当下审美的那种板正俊朗,精致得叫人不放心。
陆思思提前也没和家里招呼,就这么将人领来,也不作什么铺垫,说这是常永,我们要结婚。
大家都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便是七嘴八舌的缠问。常永倒是淡然自若,左右逢源,一张嘴将一家上下哄得心里甜丝丝的,几乎都要忘记对他那皮相的偏见。他将谦卑与自信调和得浓淡均匀,使之流露出一股精明的天真。
是的,学美术的,本省美术学院毕业,不是什么名校。不不,算不得大学老师,只是帮忙来师大做助教罢了,还一位恩师的人情。哦,恩师自然是厉害的,还参加过“星星”画展呢,是的,就是79年只展了两天的那个。我么?我画画不是为了参展的,只是出于对美的热爱。
他说到这里,便看陆思思。画家追逐缪斯,男子渴望情人,凡人崇拜仙神,都在那眼光里了。陆妈陆爸后来都说,常永这小子眼睛最会骗人,当初不是这一瞥,他们断不会同意将女儿交给他。
时间太久,记忆也会混淆,他们早忘了当时是陆思思一门心思要和人结这个婚,谁劝都没有用。
婚礼那天的记忆好似一潭清醒梦。陆思思对什么敬酒敬茶的琐碎只有着坏信号雪花电视般的印象,唯有一个瞬间,他们从请客办酒的饭店里出来,新郎新娘手挽着手过了马路,陆思思偏头看到红色的裙摆微微飘了起来,来往的车辆行人在盛夏酷日下泛起些金色的嗡嗡声,思悟如热浪扑面而来——原来这就算结婚了。
那是1982年。
陆思思的无忧无虑也停留在了二十岁。
常永比陆思思大几岁,五十年代末生人,正经八百的大学生,虽说也没多少人拿他当个正经。和许多同时代的艺术家一样,他也凝愤,也憋屈,赶着现代主义的热潮,跟着大家一块反思这个反思那个,折腾完抽象油画又折腾达达,还搞过一阵行为艺术。在省城里,他算个大胆的神经病,但放眼全国,他又实在神经得不够彻底,算不上什么先锋。灵感来得全凭运气,凭借几张小作上过某地区杂志,混得实在马马虎虎。
陆思思不懂这主义那主义,但喜欢看常永画画。只看不评,不过常永愿意唠叨他们艺术家的哲思,她倒也照单全收地听着。有时候她一时兴起,也会拿起常永的笔刷画上几笔,弄得满身颜料。常永从师大调到市美协,来来回回折腾了挺久,而她还在工人文化宫当电影放映员。在她原本的天真构想里,既然常永喜欢看电影,她就干脆在电影院工作,这样能够经常见面。结果放映员和观众完全处在两个隔断的空间,她不得不学会适应在黑暗中期待突然亮起的银幕,一遍遍看那些偶尔掉帧的画面,直到默记下台词。
她最喜欢《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足足看了几十遍。后来她对常永说,如果她是存妮,一定不会跳塘自杀,而是要跟那些人一个个干到底,逼得他们去跳塘才罢休。常永讶异于她这样刚烈的单纯,但更动容她作此发言时生动的神采。他后来画了一幅丙烯,题为《被爱情铭记的角落》,画面中陆思思在晦暗角落中专注地望着电影屏幕,从她眼角的笑纹漾溢到脚踝上的黑皮鞋搭扣,是大簇大簇嫩黄色木香花。那副画在美协办的展览上反响平平,但常永和陆思思都非常喜欢。83年他们从陆父陆母家搬出去,第一件是就是将这幅画挂上了新家的客厅。但新家也没有住多久。陆思思生完孩子不满一年,常永的画让省美协的一位老领导看中了,点名表扬了他,于是消息传传转转,一句话当成一件事去办,各方努力下,常永便要调到省美协去了。
陆思思和他吵了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一架。她抱着还没断奶的小儿子,站在窗口说,你敢去,我就带着儿子跳下去。
没有人理解为什么,连陆家父母都觉得陆思思就是在发疯。他们素来不算喜欢这个不正经女婿,但省美协是公认的好单位,省城也比淮平大了不知道多少。陆妈试图去劝女儿,省城多好呀,而且离家又不算多远,坐火车坐巴士都行,随时可以回来看看。你没听小常说吗,省里的大领导都邀请他去参加大展览了,还有黄毛绿眼睛的外国记者来看呢。陆思思先是大发脾气,到了最后没了力气,就只是哭。
“思思已经一整天没讲话了,光坐在那块淌眼睛水,小阿宝饿了都不管,还是我冲了点奶粉喂把他的嘞。”陆妈少见地拉住了常永的手,掏心掏肺地愁道,“我这个女儿唛,从小就任性,都是我跟她爸给她惯坏了,怎么劝都不听。小常啊,你不容易,你跟她好好地讲,把道理讲把她听。”
陆妈一口淮平土语,常永不太听得懂,但他还是用那堪比播音员的普通话安慰了丈母娘,接过儿子看了一看,便交回给陆妈,自己走进了卧房。
也没人知道那天他和陆思思关起门来说了什么。后来省美协的手续办完,陆思思抱着儿子送常永上的火车,没有闹,也没有跳楼。
陆霏霏对爸妈说:“你们看吧,就是没事找事耍小孩子脾气呢。”
陆思思的人事关系还在工人文化宫,一时半会调不去省城。这一次她没有来找爸妈,甚至也没有搬回父母家,就这么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淮平又多待了一年。这一年里,常永参加了“新空间”,跟着浙美那帮人小小轰动了一把。在虚无至上的氛围里,他那些装置和雕塑多少显得太过雕琢,但又避开了最大的那些争议。常永依然是个不太入流的艺术家,不过“新空间”之后,他便一只脚踏进了“圈子”,也在省城的郊区空房里和同行践行现代主义了。等陆思思和孩子北上来省城,他用了最多的温情和爱语去迎接他们。
那份爱是真诚的,他向所有圈子里的朋友炫耀,他的爱人是他永恒的缪斯,他的孩子是现代主义下生长的爱的结晶。
可是真心与爱都是难得纯粹的东西,也并不能等价交换。那时候他们都不明白,以为真爱便是至纯至久的,即使偶有裂痕,也能用心血去填补到完好如初。
时间走到1988年,常永在夜校报了一个班开始学英语。他说这终将是大势所趋,以后艺术要讲国际化了。有个美国记者在什么外国报纸上报道了他的画,现在他还要请外语系的学生翻译给他看,学了英语就能自己看了,以后说不定还能去美国交流。陆思思则一鸣惊人,超常发挥通过了招干考试,摇身一变有了干部身份,顺顺当当进了工商局,成了一名出纳。
连陆霏霏都对妹妹刮目相看了。一时间,常永那虚无缥缈的国际艺术梦没人在意,陆思思又成了全家骄傲。但这骄傲没持续多长时间,原是陆思思回老家,在街上遇到了旧同事丽梅。是丽梅悄悄跟她说,闲话已经传到淮平来了,说陆思思是跟局长的儿子乱搞男女关系,才进的工商局。
闲话说出口就没有收回去的理,正赶上这档口,常永的几幅画上了报纸,熟悉的人自然认出那模特是陆思思。普通人谁管你那构图还是透视,只知道这人体是透透的随处可视。一时间,陆思思的名字和风化问题绑定在了一起。
这一下,陆思思又成了全家避之不及的败笔。
这一年年底,她和常永提出离婚。常永哭着抱住她,说思思,你不能离开我,我们的爱情难道要为这样荒谬的事情背责吗?
陆思思有些漠然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说:“可是我已经在背责了。”
陆思思还是留在了工商局。来年春天,隔壁科室的科长跳楼了。一时间众说纷纭,没人记得风流韵事了。那一年春天躁动着的事情太多,陆思思和常永卷在不同的时代支流中,人群兴奋又惶惶,涌动着,咆哮着,暗礁丛生。常永在夜校的英语班结了课,晚间却越发忙碌了起来;陆思思则自那科长跳楼后,就处在一种超然的沉静中。
他们的儿子五岁了,早慧,漂亮,安静,就像他们曾经梦想过的那样,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爱情的结晶”。可是爱情已经在凋敝的途中了,它的终点像这片土地的许多事情一样,看似突兀冲动实则拖泥带水,将人心和水泥一起砌入高墙。
那年夏天快要结束时,常永向陆思思提出分开。他那一头傲人的自来卷已经剪短,甚至隐隐有了几根白发。短短两个月,他消瘦得有了憔悴之色,和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清俊少年判若两人。他看向陆思思,积攒了两个月的愤懑、恐惧、不平、失望和愧疚霎时间颓然溃散。他说思思,我尽力了,但是我真的没办法。
他说他先去美国,过两年就把陆思思和儿子接过去。只要他们想。陆思思只是笑了笑,说算了,直接离婚吧。
常永又流泪了:“可是你带着孩子,一个人在这里太苦了。”
“还记得李科长吗?”陆思思说,“他死了。”
常永沉默良久,最后说:“思思,你比我勇敢。你的丈夫是一个怯懦的人。”
陆思思眼里也像是有了一点泪光似的,而常永终于泣不成声:“思思,我对不起你,当年‘新空间‘和美协看中的都是你那副画……是我不敢,我不敢承认一个没学过画的人能做出真正的现代艺术,也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平庸,要靠老婆才能画出点东西……思思,你再等等我好不好,在美国可以重新开始。”
陆思思说,算了吧。重新开始什么呢?我从来也没想像你一样当个画家啊。
常永带走了那幅《被爱情铭记的角落》。临走前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但陆思思并没有看,连信封一起撕掉了。
她给儿子改姓了陆,起名陆苍,彻底消除了常永在她生活里的最后痕迹。长长久久,永结同心,结婚时的誓词也和常永本人一样,消散在了回忆里。
在陆苍的记忆里,陆思思生前并不爱拍照来记录生活,留下来的照片都是陆苍他爸的作品。他爸当年是个不入流的前卫艺术家,那年头流行将七十年前欧洲的先锋挖出来复兴,各种看得明白看不明白的“主义”盛行,于是陆思思的脸被解构成各种现代主义的忧郁元素,出现在或黑白或彩色的拼贴作品里。陆苍两三岁的时候,他爸弄了一幅一米宽两米高的玩意,参加了一个艺术展。小陆苍给人抱在手里,伸着小拳头去摸画布上那双比他脑袋还大的眼睛。
按形状来看,那本是一双漂亮的杏眼。左眼是丙烯颜料,右眼是黑白摄影。一边是跳跃纷繁的黄蓝紫,恍若映着整个世界的热情;另一边黯淡得一片死寂,漆黑的眼眸有如不见底的深渊。巨幅画布带来了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引得不少人驻足侧目。
小孩子看不懂那些色彩笔触光影,只觉得这眼神有点吓人。
艺术家握住陆苍的拳头说:“这是妈妈。”
陆苍当场“哇”一嗓子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大有哭塌屋顶的架势。哭到最后,甚至还上了当地的报纸——《现代画展画家抽象艺术吓哭亲儿》,着实热闹了一番。那天陆思思把他从他爸手里接过去,抱着他哄了一会,可他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的面容了。反倒是那幅巨型拼贴,在他的脑海里烙下了无法消磨的印记。到后来,他长大成人,每每想起陆思思的样子,首先记起的永远不是她脸上具体的五官,而是那双丙烯与摄影拼成的眼睛。
那样炽烈,那样绝望。在他还不懂得这些复杂情绪的时候,就已经能让他恐惧和痛苦。后来他渐渐懂了,便学着压抑,学着忘却,耗尽了他整个少年时代,囫囵练就了这一副生人勿近、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外壳。
而等他学会理解,学会爱,陆思思的骨灰已经埋在地下多年,与她纠缠了一辈子的爱恨怨怼,也早就无人过问。
《被爱情铭记的角落》2035年于纽约拍卖出高价,被一名意大利商人收进私藏。2049年借出参展,作品信息:中国艺术家常永早期作品,创作年代不详,约为1980年代。模特身份不详,一说为常的妻子,一说为完全虚构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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