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朋
陆苍是无意间瞥见蒹白的日记的。他本来只是去找卷尺，刚拉开茶几抽屉，几面上那本旧笔记本被风扇吹翻了页，略显稚嫩的笔迹就这么毫无遮拦，撞进了陆苍眼里。
陆苍飞快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迅速把本子合上了，拎起卷尺就猫进了厨房。片刻后他听见蒹白从卫生间回到客厅的声音，犹豫了一下，一边系围裙一边从厨房探出头。蒹白正认认真真摊开本子，重新提笔开始写日记，她下笔的速度很快，有时候也会偏头思考一下，神情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再继续刷刷地写起来。陆苍在门边看了一会，回身做饭去了。炒菜声淹没了所有暗浮在空气中的思绪。
这天小艾不在，晚饭只有他们两人。暑假余额即将告罄，陆小艾正抓紧一切机会巡回访友。陆苍端了菜出来招呼蒹白吃饭，随口问：“小艾今天又去谁家了？”蒹白耸耸肩：“那谁记得，他狐朋狗友那么多，加起来能绕小区三圈。”
陆苍笑了：“那也不至于。”
蒹白去盛饭分碗筷，又回头补充道：“不过那个同学的妈妈下午打电话来说过了，是隔壁5栋的，所以不用去接他，他自己能回来的。”
陆苍给蒹白夹了一筷子肉：“嗯，小艾这方面确实不太需要操心。他还挺厉害的，能交到这么多的朋友。”
蒹白默默扒了几口饭菜，咽下去了才犹疑着问道：“哥哥，你觉得小艾那样的性格比较好吗？”
陆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怎么会这样想呢？”
蒹白咬着筷子尖，想了一下，答道：“我以为你会说小艾那样才招人喜欢。我就没有他那么多的朋友。”
“那你想要有小艾那么多的朋友吗？”陆苍问。这一瞬间，他在蒹白的眼里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一束光“噌”地亮了起来，微弱但坚定。
“不想。”蒹白没有摇头，而是微微抿了抿嘴唇，那是和陆苍一模一样的标志动作，尽管他们都不记得这是陆思思留给他们的习惯。“我觉得朋友是需要严格挑选的，有一两个知己比有一大群朋友更重要。就像——就像你和小曹哥哥。你们就很好。”
听到这里，陆苍忍不住笑出了声：“曹郴！他确实，挺好的，他很好。”
“我想要你和小曹哥哥那样的朋友关系。”蒹白说，“我觉得他是那种很忙的人，但是能看得出，再忙他都会为你的事抽出时间。而且小曹哥哥在的时候，你笑得更多。”
见陆苍只是有些愣神地看着自己，没有说什么，蒹白便继续道：“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你也没有很想找小曹哥哥之外的朋友。这并不会让你不开心。当然你也有不开心的事，我们都有不开心的事，但总归不是因为这个。”
蒹白那么坦然地直视着这份她旁观的情谊，反倒让陆苍有些踌躇了。他将盘子里剩下的菜碎扒拉到自己碗里，慢慢开口：“你小曹哥就是那种交游广泛、一顿饭能拜三次把子的人。他和我，很不一样。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是我们两个最好，因为他的选择比我多，而我确实只有他这一个。早几年，其实我很羡慕他，但是天性这种东西是羡慕不来的。蒹白，我不知道以前有谁对你讲过什么，但是不管是你，还是小艾，都没有什么谁比谁的性格更好。也许小艾长大了会像曹郴，你长大了会更像我，但是我最希望的还是你们成长的过程能——自由，对，自由是最重要的，不要像我一样。
“所以，你有多少朋友，想要多少朋友，都是好的。你不需要像小艾那样，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比我更早地遇到志同道合的同伴。”陆苍的声音很轻，要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字地呛过了他闭口不提的少年时代，“因为，你在这个年纪，一定也会很孤独。”
蒹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淡红，仿佛就在等待这个时刻。她的笑是从眼睛开始蔓延到头顶的发丝，最后才在嘴角悄然绽放，而自己都浑然不知的。她的声音也不大，但是异常清晰，音调比平时高昂了些许。
“我已经遇到这样的朋友啦。”蒹白几乎是跳跃着，在胸前握紧了双手，“我们是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就不会各自孤独了。哥哥，我能喊Teddy来家里玩吗？”
就在此时，大门一响，陆小艾火箭一样发射进屋，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再也不要和皓皓玩了！我要当一个孤魂野鬼！和人类统统绝交！”
事实证明，陆小艾和人类绝交的决心持续了大概两天。第三天下午，面对着怯生生按门铃的Teddy，在家里快憋疯的陆小艾又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四年级的陆小艾，这会子连apple都能念成阿婆，但是自信心非常充足，眼看这个外国朋友眼睛越瞪越大，陆小艾开始了他叽里咕噜手舞足蹈的热情招待。可怜的Teddy头一回上门拜访国际友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吓得愈发一言不发，直到蒹白听到动静从阳台上冲出来拯救了局面。
“这是我弟弟，你不用理他。”蒹白用英文说，将Teddy拉到了客厅，一边回头瞪了小艾一眼。
小艾蹦跶上前：“姐姐，这是谁家走丢了的外国小孩吗？我们要报警吗？他爸爸妈妈在哪里呢？我们小区里有外国人住吗？可以给他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吗？姐姐你说他的爸爸妈妈会说中文吗？”
蒹白面无表情快速回答道：“不是。不用。不知道。因为他是快乐星球派来地球体验生活的，所以没有办法给他们打电话。你可以先去快乐星球问问看。”
陆小艾其实只是太实诚，并不是傻，但是他的脑回路有时候会绕出负负得正一般的效果，比如此刻，他明明听出了蒹白在逗他，还是喊得义愤填膺：“你认识了快乐星球的人，居然都不告诉我！太过分了！”然后呜呜呜假哭着跑开了。
Teddy目瞪口呆，但没来得及目瞪口呆太久，因为小艾又兴高采烈跑回来了，抱着半个西瓜，献宝似的放在了茶几上。西瓜表面的保鲜膜都还没撕下来。蒹白开始小声和Teddy解释，但马上被小艾的音量淹没了。
“You! Eat! This! 西瓜！吗！”小艾似乎觉得嗓门越大就越能传递精神，辅之以手脚并用的表演。“Happy! Happy星球！X-ing星！Q-iu球！Star ball!”
蒹白眼疾手快窊了一大勺西瓜堵住了小艾的嘴，并狠狠将之摁在了沙发上，这才找到机会对Teddy说，他就这样，人来疯，把他当小狗看就行。 Teddy也终于得以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委婉地说，我觉得你弟弟非常热情。
蒹白说，我告诉他你是外星人。Teddy笑了，和蒹白耳语了两句，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对小艾说：“你好，我真的来自快乐星球。很高兴来到地球。”说完，还很礼貌地伸出手。
小艾却突然泄了劲，撅起嘴喊道：“好幼稚，你们两个合伙骗人。快eat this西瓜吧真的是！”接着咚咚咚自己跑回房间去了。蒹白和Teddy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大笑起来，在沙发上前仰后合。听到两人的笑声，小艾忍不住又蹿到了走廊里，在玄关处暗中观察。但那两人都假装没有看见他，开始自顾自说小话。
一直到半小时后，陆苍从外面回来， 小艾都没能再套出“快乐星球”以外的信息，好奇得抓耳挠腮。但是一则蒹白和Teddy都在轻声细语，二则两人对话多用的是英文，远远超出了小艾的理解范围。
陆苍一到家，小艾就抱着他的胳膊摇晃，汇报今天的巨大发现，结果陆苍完全不惊讶的样子：“哦，蒹白的朋友来啦。你们玩得怎么样？”便拖着小艾去客厅里继续招呼客人。陆苍也是第一次见蒹白口中这位“kindred spirit”，目光中难免带了一些审视的意味。蒹白的描述非常抽象，仿佛什么异世界遇到的精灵，一见之下，才知道原来是一个挺普通挺清秀的小男孩，目光很单纯，仿佛总是在安静等待着什么。
陆苍察觉到，这个孩子身上充斥着两种格格不入的气息。像陆苍这样长大的人，最擅长判定一个孩子是不是被爱环绕着生长。Teddy的言谈举止都透露着，他在一个温暖健全的家庭中长大，但陆苍的直觉告诉他，这孩子一定也经历过足够撼动人生的悲恸。
Teddy看起来比蒹白还小一些，一问才知道原来大了快半岁。他的父亲从苏塞克斯外派到这里八个月，所以将他一起带过来体验一下不同的环境，他们就住在街对面的新小区。他和蒹白是在附近公园认识的，但他没有仔细描述，只是说大家见了面就很投缘。
他们进行这些对话的同时，小艾在一旁忙着眼珠骨碌碌转，从陆苍看到Teddy， 又从Teddy看到陆苍。蒹白终于垂怜了这个家目前的知识水平洼地，给他复述了一下对话内容，但用词及其简练，省去了大部分细节，惹得小艾举手起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学英语，找一个外国留学的对象结婚，再也不愁听不懂他们的说的话。
那边陆苍听到了这句，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要找外国留学的？”
“因为我不喜欢上学呀，肯定没有办法自己去留学，但是可以找一个留学回来的人学英语。”小艾觉得这个逻辑无懈可击，很为自己骄傲。
Teddy听懂了“上学”两个字，便努力造句：“我也要上学，在九月。”蒹白接着说：“Teddy也要去四中呢！”又告诉Teddy，陆苍就是四中的老师，是非常厉害的生物老师。大家就着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会，陆苍便去做饭了，让三个小孩一起玩。他已经看出，虽然蒹白的英文水平远没有到能无障碍对话的地步，而Teddy的中文显然更烂，但他们两人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模式，能在对方卡壳的时候迅速领会彼此的想法。至于小艾，他反正有的是办法表达心意，和会不会语言没有多少关系。
果然，一顿晚饭的时间，小艾洗脑一般的输出已经充分扩大了Teddy的中文词汇量，尽管小艾的选词遭到了蒹白的嫌弃。暑假剩下的日子里，Teddy便经常来陆家串门，蒹白都渐渐开朗了起来。而小艾则很快忘记了他和隔壁皓皓的恩怨情仇，和人重归于好，恢复了手拉手过马路的关系。
两个孩子都这么开心，陆苍也只好压下焦虑和不安，面对万般琐碎的开学事宜。这个夏天过去，他所做的一切改变人生轨迹的抉择，都要真正踏入无法预料的考验之中了。而这一回，他身边没有了曹郴，只有自己。
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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