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
距下课铃响起还有五分钟，手机开始振动，陆苍的呼吸也随之起伏起来。他环视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有火速收拾东西的，也有依然埋头批改作业的， 还有正在角落里和学生谈话的。陆苍双手在裤子上搓了几下，喝了一口水，终于站起身，往教学楼方向走去。穿过走廊，再下一层楼，走到三班时扩音喇叭刚好开始播放叮叮咚咚的音乐。
陆苍在门口驻足。教室里传来温柔和悦的声音。“大家知道下课铃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吗？……是的，这位同学抢答得很好，就是约翰·帕赫贝尔的《卡农》，它最大的特点就是独特的结构，这种多个声部层层叠加的效果，听起来就像优美的旋律在对话。在这样的旋律中结束一天的课程，也希望同学们能够快乐地回顾这一天的时光。”
门外的陆苍扬起了眉毛，和讲台上的人对上了视线。林霖粲然一笑，微微颔首，收拾起自己的音乐课本往外走。“陆老师，你来啦。”她笑道，“你先别宣布放学，等一等小赵，他刚刚火急火燎给我发消息说让我千万拖一分钟，我估计他又忘了留作业了。”
话音未落，有个身影三步并作两步从三楼飞了下来，一个仿佛卡了鸡毛的嗓音大喊道：“等一等等一等！陆苍——等一等我！”
最后一个“我”字落地，赵旸已经闪现在了教室门口，差点撞上陆苍。陆苍悄悄往后退了半步，教室里的学生哄笑作一团，但赵旸显然不以为意，嘿嘿笑了两声，挤到林霖身边，把头探进教室门口，说了句：“数学作业是报纸中间那两页哈！”再七扭八歪将上半身从林霖和门的间隙里抽了出来，惹得林霖也笑出声，用手里的课本拍了他一下。
陆苍趁机大踏步走进了教室，各科课代表已经上黑板开始记录作业了。他等了两分钟，看学生们都记得差不多了，照例叮嘱了一下值日生记得打扫卫生，才宣布放学。周五的放学总是载满了期待，不到三分钟教室里已经空了大半。眼见今天没有专程找上来的家长，陆苍松了一口气，解答完最后几个学生的问题，便也往教室外走了。他打开手机，果然有赵旸几分钟前发来的一条求助短信，不禁莞尔。通话记录上有陆小艾留下的未接来电，那是他已经自己回到家的信号，但暂时没有其他的消息。
陆苍朝走廊尽头张望了一眼，见蒹白他们班仍是门窗紧闭，就想先回办公室，没想到赵旸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还是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哎哎，陆苍！陆苍！周五了， 晚上什么安排？跟我们一起唱K吗？东清河路上有一家，我朋友开的，氛围特别好，林霖也去，跟着一起来呗？”
赵旸要抬着头才能看清陆苍的脸，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埋在厚厚的镜片下，这个翘首企盼的姿态，显得他整个周五的快乐都仰仗着陆苍的加入了。这让陆苍本来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埋在了嗓子里。如果以他大学时的作风，这时候转身就走也未尝不可，反正要么有曹郴帮他周旋这种没意义的社交活动，要么他可以尽情无视发出邀请的人。但是赵旸和林霖是和他同期进入四中的，多少算有一点交情，尤其是赵旸——开学到现在过了快一个月，他已经以一己之力衬托得陆苍异常靠谱，成功打消了他在一些家长心中的不信任。
陆苍正踌躇着什么如何开口，走廊尽头的两个班终于放学了。一波穿着校服的学生从四个门分别涌出，陆苍一眼看见了蒹白：她是独自出来的，书包带总是松松垮垮卡在两臂上，一副神游世外的神情。不过她很快发现了陆苍，那雾蒙蒙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几步跑到了陆苍跟前。
“哥哥。”蒹白没怎么见过赵旸，但还是礼貌地喊了一声“老师好”。赵旸“咦”了一声：“这就是你妹妹啊，和你长得还挺像呢。你别这个表情看我，我跟你说，我会看相的，看的不是形似是神似，气质，气质知道吗？”
蒹白没说话，陆苍倒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谢绝了赵旸的邀请。赵旸又“啊”了一声，失落得仿佛和头奖擦肩而过。蒹白听他们来回几句，忽然问：“林老师也一起去吗？哥哥，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呢？”
陆苍说：“你跟小艾怎么办？”
蒹白挺起胸膛说：“我可以做饭的，也可以照顾弟弟。我们两个以前都自己在家待过，我们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哥哥，周末了， 你想出去玩就去嘛，不用管我们。”
陆苍本来想说他确实也没有多想去玩，但是赵旸听了这话，也补充道：“哦哦，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是吧？那，吃饭一起带来呗，到时候让我那朋友开车送他们回去，多打包一点吃的！林霖都已经过去啦！”
陆苍还没来得及再次拒绝，蒹白就已经抢先道：“哥哥，你真的不想去，是因为不喜欢林老师和赵老师吗？”
一口大锅从天而降。陆苍难以置信地看着蒹白天真的脸庞，在她闪动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
“行。我去。”陆苍按了按蒹白的肩膀，“你和小艾不用跟过来了，拿这二十块钱带小艾去吃点东西，回家好好待着就行。”
蒹白眉梢眼角都带着一丝得意，高高兴兴接过二十块钱走了。
陆苍就这么被赵旸拉去了东清河路。
说是唱K，陆苍就以为是在KTV里唱，没想到赵旸说的那个朋友开的是一家小饭店，走的是什么音乐餐厅路线，在角落里搭了一个酒吧式的圆台，支着两个话筒架。赵旸“当当当当”一哼，伸手一指：“是不是很酷！”
圆台上一个中年男子正在撕心裂肺地唱“只不过是从头再来”，屏幕上是模糊到认不出的长发刘欢，和歌唱者锃亮的头顶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陆苍决定不说话。同来的林霖直接“嘁”了一声。
“哎哎，你们别看现在这样嘛，我们先吃，一会儿天黑了，小灯一点，驻唱歌手还没来的时候，那氛围可迷人了。而且我知道他们这驻唱歌手时来时不来，没准我们就能唱一晚上呢。”
陆苍看着台上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地朝台下起哄的人群挥手，实在很难想象有什么迷人的可能。林霖反倒一副习惯了的样子，开始招呼他们坐下点菜。没想到，这哪哪看起来都不靠谱的地方，饭菜倒是非常美味，至少陆苍觉得比自己做的好吃。三人点了几瓶啤酒，倒是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我和林霖初中就认识了！但一直不是一个学校的，大学才考到一块去。”赵旸没喝几口就面色酡红了，但精神非常抖擞，“我们约好的一起考到一个学校来工作，当时还有什么……众星？一中？反正别的学校也可以去，但是林霖说淮平的绿化好，而且飞哥正好在这开店，所以我们就一起过来了。正好离淮平离老家也不远嘛。”
林霖笑着说：“其实我主要是想换一个城市啦，在家我爸妈还有他爸妈老是催我们两个结婚。”
“但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赵旸用力勾了勾林霖的肩，林霖把他推开了。
“十几年了，看着对方不吐就不错了，是不可能看对眼的。”林霖补充道，又摊开手无奈地笑了笑，“但是确实很多人都不信，我们也没有办法。”
“陆苍，你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这人能处吗？”赵旸又来勾陆苍的肩，但没勾上，“就是因为我们刚进来开会那次，那么多人都在开我跟林霖的玩笑，就你理都不理，我当时就觉得这哥们好他喵的酷啊！”
陆苍喝完了手里的酒，说：“哦，那是因为我觉得，关我屁事。”
林霖大笑起来，赵旸则直接俯在了桌面上，差点把残剩的鸡骨头一拳捶到地上。陆苍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补了一句：“一会再进来个学生看到你这样。”
赵旸依然脸朝下，摆摆手：“不会的，飞哥这里没什么小孩过来，大人都不多。”说完又笑了一阵，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陆苍，正色道：“兄弟，你真挺牛的，上回你们班那个事，落到我身上我肯定能吓哭了，怎么回事啊什么年代了啊，那乌泱泱的来一大帮人，知道的是学生家长，不知道的以为演古惑仔呢！”
林霖也放下了筷子好奇地问：“是啊，这事我都听说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陆苍说就是一些误会，有家长觉得他太年轻没经验不适合当班主任，但是他说服了人家，他们就回去了。赵旸嚷嚷着把他推到了一边：“什么呀！那帮人就是来找事的，我在隔壁办公室都听见了！但人家陆老师，啊，要不怎么说人家能考上冀大呢，反正噼里啪啦一顿说，那叫一个专业，那叫一个刚中带柔，柔中带刚，笑里藏刀——”
“人家陆老师现在看你的表情才叫笑里藏刀。”林霖憋着笑。
“行行行，反正是很牛的意思！我跟你说，那帮家长看起来真的很吓人，有一个有那么壮，胳膊上那么大的纹身，但陆苍完全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听见你还写论文似的引用了一堆数据，那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吗？”
“也没有，这些数据学校都有啊，开学时我去借来看了一下而已。”陆苍说，“你到底是怎么从数学系毕业的？”
“怪不得没人敢让你当班主任！”林霖也揶揄道。
赵旸摇摇手：“我可不想当！陆苍，你也是赶鸭子上架吧？”
“嗯。”陆苍没有否认，“其实我也不是最合适的。”
“你已经很牛了啊，我觉得你们班学生还挺听你话的，连那两个刺儿头都不怎么闹你的课。而且你真的好淡定，怎么都不见你跟他们生气的。”
陆苍的笑容终于有了些苍凉。“可能我见过比这夸张多了的吧。”
“我也很好奇，”林霖说，“你在冀城应该有很多比这更好的机会吧，为什么就来四中了呢？”
陆苍垂下眼帘，脑子里嗡嗡响起一些旧忆。他已经被问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从面试开始——校领导，年级主任，搭班的其他同事，姨妈姨父，乃至他远在美国的生父。但他都躲过了。除了曹郴，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真正的理由。
这不是最好的时机，甚至他和赵旸林霖都没有很熟悉。周遭是嘈杂的食客，是震耳欲聋的流行乐，眼前是残羹狼藉，但或许是这样的环境和他做出决定的那天过于类似，陆苍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因为一封信。”
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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