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
在赵旸的坚持下,陆苍又多留了一个小时。驻唱歌手已经唱完了第一轮,留出舞台给刚开始夜场的顾客唱闲歌。赵旸和林霖都上去唱了一首,也撺掇着陆苍去唱。陆苍自然是不愿意加入这样的场景的,但喝多了的赵旸异常倔强,拽着陆苍就要往台上去,歌都已经点好了。
一旁歇着的歌手余光看到这里,走过来悄悄说:“没关系,我和你一起唱,给你垫着。”陆苍这才有些僵硬地上了台,勉勉强强和对方和了一首。中途赵旸嫌弃他划水,还亲自跳上来唱完了后半段,让陆苍着实松了一口气。赵旸又一轮鬼哭狼嚎过后,林霖像是终于想起来嫌弃发小丢人现眼了,拉着他们结账走人。餐厅老板,也就是他们念叨了一晚上的飞哥,亲自送了他们出门。
“赵旸大学就这样,肚里就一杯的量,回回都喝一船。”飞哥是个梳着低马尾、留着络腮胡的青年,看着比娃娃脸的赵旸足足大一轮,但林霖说他们只差两届。赵旸又勾上了飞哥的肩膀,林霖也和他们笑成一团,陆苍的目光落在他们中间,忽然就有了一层无法逾越的距离。他稍稍退开一步,留他们三人讲完什么内部笑话,自己则半转过身,漫无目的地打量起四周。
餐厅大门旁边的巷口,站着一个人,正在抽烟。烟头的火光一点一点,烟雾混进晚风里,包裹住陆苍。他咳了一声,那人影转过身来,“咦”了一声,朝他走了几步。
“是你啊。”那人笑道。借着餐厅门口的霓虹灯光,陆苍这才看清,这是刚刚那个驻唱歌手。店里灯光太晦暗,他此刻才认出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这姑娘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用彩线打着两条短短的麻花辫,眼角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总之亮晶晶的。
“唱得不错嘛,没看出来呢!”她又吸了一口烟,余光瞥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的赵旸,灯光下蓝色的烟雾缭绕着她的脸,让那份笑容瞬间迷蒙起来,“比你朋友强,这位戴眼镜的跑调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喽。”
见陆苍没有搭话,她笑了,抖了抖烟,伸出那只空余的手:“我叫范黎。交个朋友?”
陆苍说:“你唱歌很好听。”顿了一下,也伸出手和对方握了一握。范黎恰好卡准时间停了那么半秒,随即松开了手,歪着脑袋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姓陆。”陆苍有些无奈地笑笑,但范黎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挥了挥手,说她还要再唱一轮,以后有空再见,便轻盈地跃过了门槛,回到餐厅内部去了。这时赵旸也终于安静下来,和飞哥勾肩搭背地走到路边打车,林霖则回头来跟陆苍告别。
“难得见你这么放松。”林霖说,“我发现你这人还挺有意思的。”
“哦?”
“我以为你是烟酒不沾的那种类型。就那种,典型的三好学生。”
“我现在是不抽烟了。”陆苍说,“以前试过,也没什么意思。”
林霖没有再问下去,也就无从得知,所谓“以前”其实是陆苍上高中那几年。陆思思每次去学校看他,两人都不欢而散,陆苍就会跑到学校后门的角落里偷偷抽烟,然后在身上烟味散去之前,蹲在地上再做一套题,或者总结一遍竞赛的笔记。逢年过节,必须要回家的时候,他也总需要在衣服里揣两包烟。
说来离奇,那时他和陆思思的关系已经千疮百孔,无法修复,但他记忆中,和母亲最后的近乎温情的记忆,竟然是她去世前一年的春节。那年他们都回了外婆家过年,一大家子人都在,热烘烘的吵闹,混杂着真心假意的寒暄和盘问,将陆苍逼到了没有人的院子里。焦躁早已成为常客,此时又翻滚着袭来,从脚底爬上发梢,扰得他全身都不安宁。他胡乱扯出一支烟,打火机却没油了,无论如何都点不上火。他开始狠咬嘴唇上的皮,而这时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只半新的打火机。他一抬头——陆思思也站在墙根,和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那好像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直面陆思思的样子。她已经不年轻,但依然打着两条辫子,草草涂了一层口红,和斑驳的指甲油是一个颜色,愈发衬得那苍白面色黯淡发灰。她没有说话,陆苍也没有说话,只是从她手上接过了打火机,点上烟,又放回她手里。陆思思也摸出自己的烟来,点了一根。正月的太阳也带着点烟味和炮仗味,沙沙地照在他们身上。
母子二人就在陆家老宅的后院里静静抽完了一支烟。
而陆思思死后,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陆苍没有得到自由,更没有得到宁静,但是那种一直环绕着他的焦躁却大幅度消失了。也或许是他开始坚信不能靠外力解决那些翻涌的痛苦,总而言之,尼古丁很快失去了它的吸引力。陆苍并没有经历大多数人戒烟的困难——于他而言,那仿佛真的就是说放下就放下的事,就好像他突然斩断了和少年时代的联系,又再次斩断了他花了四年构筑的未来,回到了这个他曾经逃离的地方。
淮平这几年在市容市貌上投入了很多。东清河路有着宽阔的绿化带,而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金银两色的灯带,旨在营造一种硬凹出来的“火树银花”效果。过分明亮的树灯吵得陆苍眼睛都累了,但他并不反感这些花哨的装饰,只要和他记忆中走过的路不一样,就已经很好。几个小时前,蒹白和小艾也走过这条路,从他们吃晚饭的小馄饨摊往家的方向走去。家。那也是他的家了。从法律上讲,他十八岁就是这个家的正式主人了,但是如今他才真正有了实感。
也或许今晚确实喝得太放松了一些,陆苍竟然在路上轻声哼了两句歌。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那个叫范黎的歌手说得没错,他的声音虽然不算优美,但胜在干净、明亮,音准很好。只是他并不记得粤语歌词,因此没有继续。之前他也听过这首歌,大学有一个室友是王菲死忠粉,在寝室里唱过不下十几遍,但今晚才是他第一次真的听出点意味来。一些捉摸不定的思绪占据了他的脑海,直到他走到小区里,家楼下,看到二楼窗户上映出的微弱灯光。
那是玄关的灯。家里只留了这一盏,两个孩子的房门紧闭,想是已经睡下了。陆苍去厨房烧水,一回头却发现小艾不知什么时候摸了过来,险些吓一跳。
“还没睡吗?”陆苍用气声问,俯下身,摸了摸小艾的头顶。小艾圆圆的脸上都写着大大的“困”字,人站着都有些摇摇晃晃。
“哥哥,我好像做错事了。”小艾揪着陆苍的袖子,声音困得粘粘糊糊的,“我想先等你回来再告诉你,结果等睡着了。”
陆苍直觉自己现在并不是最适合处理问题的状态——他已经连轴转了一个星期了,今晚还喝了那么多的酒。但他还是半蹲下来,把小艾拉近了一点,问:“你做错什么事了?”
小艾的脸皱了皱,几乎要哭出来:“我好像,脚踏两只船了!”
陆苍瞬间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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