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本章提及儿童虐待和自杀尝试,没有详细描写。
羽毛
姨妈曾经在气头上语无伦次:“陆蒹白这丫头,狠起来头点地都不眨眼,就算跟人比吃砒霜,她妈活过来她都死不掉。”不管陆霏霏女士对外甥女有什么偏见,陆苍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一月都要过完了,陆苍才弄清楚,原来整个冬天,蒹白就没穿过一次棉袄羽绒服。她会在早上出门时象征性套上,进班级前就脱掉,并且甚至在课桌下存了一个专门的收纳盒,神不知鬼不觉将衣服塞进去,放学再拿出来穿上。只要没到零下,她就只罩着冬季校服。平时她也从来不叫冷,而陆苍的注意力又不放在人穿戴上,竟然就完全不曾留意此事。
如此看来,她扛到现在才生病,其实算是身强体健了。
病来如山倒,蒹白没哭几分钟就开始脑袋发晕。李老师打发走了那两个学生进来,大呼小叫地把蒹白按回了床上,又开始训陆苍:“好好的怎么把人说哭了!让孩子休息休息不行吗!”
蒹白挣扎着想说什么,但陆苍站起来走到床边,用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
“等会先回家。下午我没课。”
蒹白安静了。眼泪汩汩涌出,汹汹横行。李老师再次被叫出去后,蒹白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抽噎声渐渐无法停止,像是要把灵魂从身体里扯出来一般,静默又凶残,做着外人看不见的挣扎。陆苍在床边站了很久,也许他们都庆幸此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最终陆苍轻轻扯了扯已经湿透的被角,盯着墙上的视力表,将那个发烫的脑袋拉进了怀里。
蒹白无声痛哭。
那天她哭到睡了过去,到回家都没醒。晚上陆苍让小艾过来跟他睡,小艾不解,问姐姐到底怎么了。陆苍捏了一下他的脸,说:“我们让姐姐一个人休息。”
找小艾套话并非难事,陆苍问一句他能答十句。对陆小艾来说,只要你爱他,或者他爱你,他就会把心里所有的珍宝一件件捧到你面前,甚至还要嫌不够。难处在于从小艾漫天乱飞的絮状思路中筛出有效信息,再删繁就简。最后陆苍都累了,小艾却越说越兴奋,天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多的边角料记忆。陆苍问了一大堆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才终于从小艾那跑遍五湖四海的叙述中整理出一点头绪。
第二天是周末。陆苍一早打发了小艾去皓皓家玩,自己在厨房里忙活。蒹白睡了一整夜,烧退了不少,只是醒来还有点头昏脑胀。她拖着脚步走到了客厅,正赶上陆苍端着小锅从厨房的窄门里闪出来。
“醒了?你睡了快十六个小时。”他将锅放在餐桌上,解下围裙挂在门后,又从厨房里拿了碗和勺子过来,“先吃东西。”
蒹白肿着眼睛端详着陆苍的表情。“这是什么?”
“南瓜粥。”陆苍说,掀开了锅盖,香味登时四溢,“飞哥给的菜谱。看看和‘半间’的是不是差不多。”
即使有着没有生完的闲气,此刻也化在甜暖的空气里了。蒹白看样子是真饿了,一口接一口不带停,但一直低着头,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团。陆苍很少见到她如此乖顺的样子,甚至有几分新奇。他默默看了半晌,见她的碗空了,将锅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蒹白自己拿了勺子盛第二碗,这回才终于抬头看着陆苍。
“你的棉袄是妈买的吧?”陆苍说,“当时买大了多少号?”
“她说可以多穿几年,花那么多钱就要物尽其用。”蒹白有些用力地用汤勺戳着碗底,“而且她……算了,她就那样。”
“我知道。”陆苍摸了摸她的头顶,“她是那样的。但是蒹白,惩罚自己会让你好受一点吗?”
“我也没有在惩罚自己……只是不想再带着她的印记生活了。”蒹白眼圈又红了,“你知道吗,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穿上那件衣服我都能重新感觉到她……我真的不想再让她包围了!”
“我知道。”陆苍又说了一次,这次更慢、更坚定,“以后不用再穿它了,没有必要把已经死掉的过去穿在身上。那围巾呢,围巾也是这个原因吗?她也用它勒过你吗?”
蒹白睁圆了双眼:“她用围巾勒你?”
陆苍干笑了一声:“嗯。你还没出生,她应该还没遇见你爸。有一回,她想带着我一起死,但是没成功。”
“她没勒过我。”蒹白小声说,“是我自己想试试……那时候她每天都打我,还经常说,死了就好了,我就想学着电视上那样,但是发现窒息死掉比电视上演得难多了,还被她发现了。然后她又骂了我一顿,后来我就再也不戴围巾了。”
“那条围巾是姨妈送你的?”
“是阿敏姐姐送的,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处理掉。羽绒服是姨妈买的。去年过年买的。那个……”蒹白支支吾吾道,“羽绒服主要是……太丑了……”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她去年就嫌丑,但那是姨妈花了好几大百买来的,也只能硬着头皮穿了一个冬天。姨妈甚至也贴心地买大了,让她以后留着慢慢穿。瘦小的蒹白裹着那件奇大无比的羽绒服,几乎每遇到一个人,对方都会立刻送上嫌弃或嘲笑。逢年过节,这件衣服还要穿到亲戚面前显眼,留给他们更多评头论足的空间。蒹白只能靠想象自己是仙子渡劫来熬过这场穿搭灾难。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年,蒹白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高傲的中学生了,有资格也有能耐不再受这个委屈,说什么都不肯再碰。
陆苍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校服你不是可以接受吗?但我听班里学生都说校服是最丑的。”
蒹白理直气壮:“校服是大家一起丑啊!谁怕谁呢!”
陆苍直觉有些事还是没有挖到本质,不过他们之前也很少谈及陆思思真正留下了哪些创痕,能够谈到这一步,已经是一种艰难的进展。陆苍并不是不生气了,但他又确实切身地痛其所痛——他自己何尝不是做过更夸张的事情呢?那些幽暗至今未见光明的角落,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示人的机会。少年人踽踽独行,挣得鹏程万里,又在一朝落尽。但是蒹白不需要再经历这些,小艾也不需要再经历这些。他对自己发过誓,他们不用再走他走过的那条单行道。而他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人。
陆苍没有拉着蒹白继续深入过往,只是问她,现在打算怎么办。“三月份才回暖,总不能真的让你不要命。”蒹白发完狠劲儿了也冷静了下来,不再把要死要活的挂在嘴上,但真让她重新穿回那几件衣服,也是绝无可能。十几岁时,每一根羽毛都可能成为扎进血肉的刺,即使十多年后的蒹白能坦然披上睡衣就出门,也无法倒转时光教会现在的自己不为附着于衣装的评论伤神。
然而,让她开口找陆苍要新衣服,也难于从她脸上扒一层皮。“其实也没关系的嘛,之前不也都没生病……”蒹白底气不足地说到一半,就被陆苍否决了。
以陆苍对蒹白的了解,他知道蒹白没有爱美到非漂亮衣服不穿的地步,只是对物品的附加意义看得很重。像曹郴送她和小艾的手表,花花绿绿的也难说多好看,而且连陆苍都看得出那和蒹白平时的审美不太搭边,但蒹白还是每天戴着。其实初中生间早就不流行这种儿童手表了,偶尔有同学提起这茬,蒹白还会立刻反击:“真正的幼稚是戴劳力士也改变不来的。”同样,陆思思留下的东西不用提,而姨妈买的那件羽绒服,如果没有牵连上小学时被全班嘲笑的记忆,估计蒹白也不至于如此抗拒。
最后陆苍还是拍了板,想了个法子解决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只是这个办法着实有点惊天地泣鬼神。
周一回到四中,所有人都像见了鬼一样盯着陆苍。班里学生窃窃私语,没敢拿到面上来说。办公室里的同事也面面相觑,陆苍一转过身去就拼命交换眼神。吴斌从楼上下来喊陆苍去开会,一只脚踏进门槛就悬空不动了,犹豫了一秒又缓缓退了出去。吴组长飞速眨了十几下眼睛,整张脸做了个面部肌肉操,等陆苍跟着他到了走廊里,才干巴巴地来了一句:“这个小陆啊,不愧是年轻。哈哈,哈哈,蛮好的,蛮好的。 ”
迎面而来的Teddy撞上这一幕,目瞪口呆了半天,差点从楼梯上踩空。
陆苍一进入工作模式就心无旁骛,仿佛完全没有发现周围人的异样。一直到了午休,他在去食堂的路上碰到了林霖。 后者一见他就笑了:“我说赵旸怎么跟疯了一样给我发短信呢。”
“嗯?”
林霖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你,是和谁打赌输了吗?”
陆苍这才将注意力从脑中的提案拉回现实:“哦,你说这个。这是我妹妹的衣服,她不太喜欢,我们就换了一下。”
林霖笑得差点摔在陆苍身上:“哈哈哈哈哈!这是谁给她买的啊!这谁能喜欢?换了我没就地销毁就不错了。”
眼前是一个公认审美很不错的成年同龄女性,陆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真的有这——么丑吗?”
林霖还在笑:“这个颜色连芭比娃娃都穿不了!可怜的陆蒹白,你就不能给人家买几件看得过眼的吗?”
陆苍向林霖简单讲述了目前的情景:买新衣蒹白坚决不要,旧衣服她也宁死不穿,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外套给了蒹白,至少目前看起来,她穿得还挺开心的。
“拜托,那是人家懂事。这件是明着丑,你那件是暗里丑。”林霖一针见血,“我算是懂啦,冀大和我们师大也没区别,你们男的就是不开窍。不过,我倒有一个想法,这件事你就交给我,正好下午我要上他们班音乐课。”
果然一连几天蒹白都一副喜滋滋的模样,每天写完作业了还要再埋头苦读一阵,小艾想要窥探一下她在干什么,还会被赶回去。到了周五,蒹白摸出来一张邀请函给陆苍和小艾看:“林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一个写歌词比赛,我就写了一首。虽然没有入选,但是也有奖品!”
陆苍接过来仔细一看,原来他们家附近的新商场开业酬宾,搞了一系列活动,还和淮平本市的文化节搞了合作。本周末是最后一场,请了几个没什么名气的艺人来表演。在淮平这也算大场面了,这又是全市第一个四层楼的百货商场。因而活动当天,商场门口搭的舞台前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林霖和赵旸照例结伴出现,艰难地穿过人群挤到了陆家兄妹的旁边。林霖凑到陆苍耳边说:“你就看着吧!”大大小小的抽奖进行了好几轮,最后一轮是感谢投资集团与淮平文化节共同举办的原创歌曲大赛参赛选手。这种比赛没什么人知道,参加的人本来就少,因此凡是参赛了的都有奖品,而奖品基本上是商场的代金券。蒹白拿了歌词组三等奖,但作为年纪最小的选手,也赢得了台下不少喝彩。她上台去领奖,从盒子里开出了一张奖券:可以在商场挑选500元以内的任意服装。
“哇!”蒹白忍不住跳了起来,不敢相信这份好运。
陆苍看向林霖,林霖笑了:“她自己赢来的,我可没黑幕哦。我只是对奖品的设计提了一些些建议罢了。”
蒹白已经冲下台,和小艾抱在一起转圈。“我们今年的运气也太好了吧!”她喊道,“我喜欢2006年!”
与此同时,主持人又一次拿起话筒宣布:“现在,又到了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终于要揭晓本次大赛的冠军金曲花落谁家。现场的来宾们,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来自彩泥乐队的——范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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