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信东风
“春天,是这个世界上最滥大街的写作主题。随便找一个自称会写诗的人,都能给你随口讴歌出七八首老掉牙的春天。书报、杂志、电台、电视台,春天无处不在。中国有‘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外国有‘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儿歌有‘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流行歌有‘野百合也有春天’。剧场里演《春天的芭蕾》,电视上播着《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我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前人已经将所有能写的春天都写尽了。再写春天,也写不出什么新鲜玩意了。
“因此,我们这次的参赛主题是——”
粉笔在黑板上嗵嗵划下,两个大字刷刷成型。
“春天。”
“啊——?”
教室里哀嚎一片。陆蒹白坐在中间靠走道的位置,抿着嘴笑了。后排敲着她的椅背,传过来一张纸条。“没劲。早猜到了。”是陶晨清的字迹。陆蒹白不好回头,只悄悄将左手挪到肩膀附近,向后比了一个暗号手势。
其实这时候就算说话也无所谓,因为整个阶梯教室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两百人几乎将宽敞的阶梯教室填满,按姓氏首字母排座,各个学校的校服因而随机搭配起来,在丑这个领域争奇斗艳,百花齐放。讲台上那位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还在滔滔不绝。刚进来时他好像介绍过自己,是本省作协的什么什么委员,反正很长一串。蒹白只记得这人姓汪,话很多,且热爱排比句,听到后来早就神游天外,在笔记本的角落里写下:“主讲人的声音很适合儿童食品广告。要我说,他不应该姓汪,而是该姓旺——如果旺仔人到中年,不幸谢顶,就会长成这个模样,甚至都不用请画家来画画成漫画,因为现实中实在很难见到如此平面且线条流畅的脸。”
中年旺仔笑眯眯的,拿起茶缸子喝了一口,又放回讲台。等到低语声渐渐消散,他才摊开两手,以一种有如超度的口吻宣布:“同学们可以开始了,你们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蒹白已经“嗖嗖”旋下笔帽,埋头就在新发的稿纸上写了起来。大多数人刚开始写第一段的时候,她已经写满了半页纸。邻座刚开始翻页,她已经抽出第三张稿纸了。她每写完一页,脸就更红一点,眼睛也愈发亮了,连头发都逐渐亢奋得散开了来,叫她时不时用左手拨弄一下垂到眼前的碎发。第三页也写完,时间还剩下最后五分钟。蒹白举手,小声说:“旺——汪老师,可以再给我一张纸吗?”
旺仔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上讲台来领。蒹白猛地站起来就要往外冲,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
“呀,你流血了!”
邻座吓了一大跳,指着蒹白喊出了声。整个教室都在此刻抬起了头。
旺仔不笑了,叫了一位女老师来领蒹白出去。等她从卫生间出来,陶晨清已经等在门口了,还把蒹白的书包带了出来。
“已经收卷了?”
“收了,你刚出去就收了。”陶晨清伸手把蒹白敞开的校服外套解了下来,围在她的腰上打了个结,“这样就看不到了。Are you OK?”
蒹白点头又摇头:“无所谓啦,月经而已。但是,我差一点点就写完了!啊,气死我了!”
“好多人都没写完的。”陶晨清安慰道,“而且我看你写得比他们都多,说不定就能拿奖呢。”
“但凡写完了,我肯定能拿奖的。”蒹白从陶晨清手中接过了书包,“早知道我就不站起来了,直接在那张纸的边缝里写完它该多好。”
“要我说,这也怪那个旺仔老师,他为什么不直接把纸递给你呢?”
蒹白笑起来:“那接过来就可以直接擦椅子了。”
“椅子我帮你擦过啦。”陶晨清说,“陆蒹白,你真的好厉害,换了我肯定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这辈子都不想出来了。”
蒹白将书包挎在一边肩膀上,下巴抬得高高的:“这有什么,大家迟早都要有这一遭的。”
“男的也会吗?”陶晨清将信将疑。
“那说不定哪天人类就进化了呢。”蒹白挽起陶晨清的胳膊,“走,我们去买卫生巾。”
陶晨清长长“哇——”了一声:“我还从来没买过卫生巾呢!”
其实蒹白也没有买过。她们在超市货架前徘徊了许久,努力回忆着电视上的广告,但那上面好像除了打网球和翻身,也没有什么可参考的信息。陶晨清指着某一款说,这个我妈好像用过。蒹白指着另一款说我表姐似乎买过。两人又纠结了半天日用和夜用要不要分开买,干爽和棉柔到底有什么区别,最终选了包装最好看的。
从超市出来,蒹白还向陶晨清保证,下次把初二的生物课本借出来,大家一起研究。陶晨清再次发出感慨:“有个当老师的哥哥真幸福啊!”
陆苍这天下班很晚。有学生家长来找他谈话,一聊就聊到了天黑。该家长十分热情,先是感谢了陆老师对他们家孩子的关心,说孩子现在比之前专心了很多,也懂事了。聊着聊着,又开始说陆老师青年才俊,不知道有没有对象,没有的话考不考虑在本地找一个。
自开春以来,这已经是第三个试图给陆苍介绍对象的了。第一个是医务室的李老师,他以想专注事业为由谢绝了。第二个是他某个班生物课代表的家长,因为他们家就是开婚介所的。陆苍转头把名片就给了赵旸。眼下这位家长显然是自己心里有人选,越打听越细致,陆苍说了几遍“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对方都找了各种角度拓展理解成“年轻人不试试怎么知道”。最后校园里开始广播那首萨克斯曲《回家》,陆苍才终于有机会插上话,说他得赶紧走了,家里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等着他回去。
说完,也不顾那位家长瞠目结舌当场石化,闪身下了楼,跳上自行车就飞骑出去了,一路飙到街口的红绿灯前,和一群刚放学的高中生并排停在了那里。早春的晚风中,他那没来得及理的头发被吹得向后扬起,一条腿点在地面,一条腿蹬在车上,看起来竟也能和那群高中生融为一体。有一瞬,陆苍的脸庞浮现出和他们如出一辙的少年气息,飞扬着自信,仿佛明天也不会有忧愁。绿灯亮起,少年们争先恐后大叫着从他身边超过,而陆苍又恢复了四平八稳的速度,和这座城市众多骑车下班的工作者一样,沿着“火树银花”的街道驶向自己的家。
家里的两个小孩确实等他回家等了很久,但并没有他说得那样嗷嗷待哺。蒹白已经会做简单的饭菜,见他天黑了都没有回来,就自己弄了一盘西红柿炒蛋,一锅紫菜蛋汤,还做了蛋炒饭。虽说用光了家里的鸡蛋,这一顿她和小艾都吃得挺饱。陆苍进门时,小艾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一见到他,就噔噔跑进厨房里,给陆苍盛了一大碗:“哥哥,我们给你留的!我把所有的汤和饭和西红柿和蛋都放到一个碗里了!”
陆苍端着那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哭笑不得,问小艾蒹白去哪了。
“姐姐一个人在阳台哭呢!”小艾伸手朝陆苍房间指了指,“她让我不要管她,我就出来写作业了。”
陆苍打开房间门,果然看到蒹白的背影。她缩在阳台角落里,脑袋埋在臂弯。隔着门也能隐隐听到呜呜的抽泣声。陆苍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敲了敲阳台门。
蒹白转过身,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见是陆苍,哭得更凶了。
陆苍拉开了阳台的门,伸手把蒹白从地上拉了起来,问她遇到什么事情了。蒹白只是摇头,愈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样子已经哭了有好一阵。
“是比赛的事情?”
蒹白还是摇头。带到阳台上的纸巾已经用完了,她开始用袖子擦眼泪。陆苍从口袋里摸出半包来,递到一半,干脆掏出一张新的,小猫洗脸似的给蒹白擦了一通。
“是因为Teddy吗?”
蒹白依然在摇头,这回倒是开口说话了:“也不是……是因为……因为……实在太丢人啦!呜呜呜呜!”
陆苍还是没问出到底是什么事情,直到他在卫生间里发现了一个新放置的收纳盒,才推理出了大概的真相。
陆苍默默给蒹白每个月的零花钱多加了一笔。
那次比赛很快出了结果。四中派出去的学生几乎都拿了奖,一等奖的学生还被邀请周一在国旗下朗诵获奖文章。陶晨清也得了个三等奖,但获奖名单上没有蒹白的名字。不过,那位旺仔老师还托人给蒹白的语文老师带了话,说这孩子的文章他看了,着实是很有新意的,只是可惜不太符合他们的评优要求。“但是不妨投到报纸上试试看,不用拘泥于比赛这种形式。”
他们班主任也不知道怎么就听说了这句话,发表评论道:“水平不行就是不行,哪来的这么多借口。”气得蒹白当场就大声嘀咕:“你又不是教语文的,哪来的这么多话说。”
因为这句话,蒹白被拎到办公室门口罚站。课间陆苍路过,扫了办公室门口的牌子一眼,问:“陈记铁让你站这的?”
蒹白还是第一次听人用这种口吻说她班主任的名字,一时间觉得挺好玩,也跟着说:“对,陈记铁让我站一个下午,不能回去上课。”
“他为什么?”
蒹白简单还原了一下场景,陆苍点头说知道了,夹着书又走了。到了下节课,吴斌和他们教导主任一起过来了,非常巧合地在走廊上碰到了陈记铁,和他有说有笑地聊了几句天。而后教导主任踱着步走到蒹白面前:“行了,回去上课吧,以后呀,少这么冲动就好了。顶撞老师呢,也确实是你不对,跟你们老师道个歉,这一页就揭过了吧。”
陈记铁在教导主任身后狠狠瞪了蒹白一眼。蒹白忍下了朝他吐舌头的冲动,飞快鞠了个躬,舌头和牙齿竞赛似的说了一句“对不起陈老师我错了”,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并不想耗在和中老年男子斗智斗勇上。
Teddy要回去了。
普通的交换项目通常是一年,但Teddy是跟着父亲过来的,父亲在中国的工作结束了,他也要跟着离开。他所在的班级上周已经给他准备了欢送会,但今天才是他真正在淮平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就要出发去隔壁城市的机场,回到八个时区之外的岛屿。
放学后,蒹白破天荒打了车走,直奔城市公园的大门。Teddy就坐在湖边的长凳上,礼貌地向盯着他看的路人微笑。去年,蒹白就是在这里遇到的Teddy,不过那时是夏天,湖里水草疯长,连空气中都是湿乎乎的灰绿,风也是热的。如今正是初春,刚下过雨,风扫过来,只有泥土和新树的清甜味道,夹杂着飘落的桃花杏花。蒹白迎着风跑过去,细小的花瓣就拂过她的脸和头发。跑得太急,蒹白堪堪刹住脚步,开口还没说上话,先半呛半咳地吐出几片刚刚吃进嘴里的花瓣。
“哇,你是真的要变成花仙子了吗?”Teddy笑起来,“我以为这只是说着玩的。”
“咳咳……是,是这样的,”蒹白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我已经领到仙子证书了,忘记告诉你。你没有吗?”
“很不幸的消息:迄今为止,我还是一名普通人类。”Teddy从包里摸出一瓶汽水,蒹白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终于把气理顺了。
“都快一年了,你居然还只是人类。我对你很失望。”蒹白开始摇头,两人又同时开始狂笑,不约而同想起了初识的场景。那天蒹白就是在公园湖边,看到Teddy正在叽叽咕咕对着湖里说话。虽然不太能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蒹白凭直觉判定,这个人并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对着没能开起来的荷花说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她居然主动走了过去,在Teddy旁边坐下。两个语言不通的小孩,就这样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对着植物聊天,听起来有来有回,实则也牛头不对马嘴。但他们乐在其中,甚至聊得忘我,过了很久,才分别试着用磕磕绊绊的外语对话。
Teddy当时想问“你是谁”,但是说成了“你是什么”,而蒹白则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是这里的花仙子,所以才会和植物对话。”刚好这句话的英文落在了她的知识范畴,于是又翻译了一遍。Teddy听完这句话怔住了,半天才回过神。后来蒹白才知道,原来Teddy的小妹妹也很爱说这样的话,而她在前一年的圣诞节因病去世了。
“带Teddy和你一起去中国吧,或许换个环境,他也能慢慢走出来。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了。”
两个孤独的小孩在交叉的拐点相遇了。他们谁也没有期盼过这份友谊,但它就这么恰到好处地降临。他们只相处了八个月,然而已经拥有了许多人相处八年都没有的默契。即使语言不尽相通,即使成长环境如此悬殊,他们依然能在自己的国度寻找到栖居之所,并慷慨共享。
他们又在湖边坐了很久,说了很多,直到天彻底黑下来,附近的广场上开始聚集跳舞的人群。白日里安静的公园在夜晚热闹得有些刺人,仿佛在提醒他们,纵使仙域也只能存在片刻。回到现实世界,他们依然只是孩子。Teddy没有能力更改父亲早早订好的机票,蒹白也没有金钱飞去找他。搜肠刮肚,给出的也只能是不值一文的、孩子的真心。
Teddy送给蒹白他从家里带过来的小鸭。那是一个手工钩编的玩偶,从他五岁就跟着他了。“他是最像我的,希望你以后会多多和他说话。”
而蒹白准备的则是一卷磁带。“这是淮平所有你喜欢的声音。四中的天台、公园里晨练的人、学校后门的猫……总之还有很多很多,你可以慢慢听。”
“有你的声音吗?”
“有,在最后。我说了一段话。”
“是中文还是英文?”
蒹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是中文的。”
“那我就好好学中文,总有一天可以听懂。”Teddy将磁带好好收进了书包内里的夹层,终于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我一直很喜欢中文的‘再见’,不是告别,是以后还要见面。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见面的。”
“也许到了那一天,我们都已经精通两门语言了。”蒹白也站了起来,料峭春寒中有些发抖。她以为自己会为了分别流泪,但是并没有,反倒是Teddy有些湿了眼眶。
他踌躇了一下,微微张开了双臂,说:“我知道你们的文化不经常这样做,但是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可以。”蒹白丝毫没有犹豫。于是他们短暂拥抱了一下,后退,又拥抱了第二次,这次抱了很久。晚风再次卷起他们衣角和发丝,金色和黑色轻轻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陆蒹白,再见。”Teddy在她耳边说,“还有,祝你明天生日快乐,虽然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生日,但是我觉得这是非常幸运的一天,谢谢你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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