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
十三岁，在很多小说里算是少女时期真正的起点，而十三岁的陆蒹白正处在热爱用小说模仿生活的年纪。她相当郑重其事，将陆苍送给她的新钢笔灌满墨水，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了一封信。信封存在了箱子里，要等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再打开。现在她还不懂得小说人物十年后回顾此举时的感物伤怀，只觉这个点子实在绝妙，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等不及要和十年后的自己对话。
“二十三岁！多么遥远的年纪啊——哥哥都还没有二十三岁呢！”她在日记里写，“不过，有时候，哥哥是没有年龄的，他只是‘哥哥’，已经不再年少，但也不会变老，一切都恰到好处。既没有幼稚到无法承担责任，也没有成熟到令人生厌。总有一天，我和小艾会追上他，到那时，我们或许会再一起变成中年人。
“我总是忍不住想拆开那封信再看一眼，补几句话，但这样下去我怕是会一直补到明年。要等十年——真的太久了！我真的能活这么久吗？
“我还想过把信交给哥哥保管，免得我自己忍不住打开，但那样就失去意义了，还是看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吧！
“4月14日
“哥哥去省城了，参加一个公开课比赛。原来不仅仅是我们这个比赛那个比赛扎堆，老师们也有竞赛的任务要完成。我很清楚哥哥根本不喜欢上公开课，有些套路是避都避不开的。陈记铁倒是很喜欢拿自己班出去做公开课展览，但是今年学校没选他，哈哈！
“我怀疑哥哥答应下来，是因为小曹哥哥也过来出差了。小曹哥哥平日里极其忙碌的样子，经常全国各地出差。过年的时候，他还给我们都寄了明信片，我和小艾也有。虽然是那种公司定制的丑明信片，但小曹哥哥的字很漂亮，让人可以忽略其他的部分。
“他们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彼此也一定很想念吧。
“Teddy回去好多天了。原来人可以这样思念一个人，我也是刚刚知道。但是，没有Teddy的生活，好像也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回忆都是一场梦。有时我会盯着Wilfred想：你真的是Teddy留下来的吗？多么普通，多么常见的一只小鸭子，我今天走进一家商场，也有可能把你带回来。然后Wilfred就会用它无辜的大眼睛瞪着我，谴责我，直到我承认它的出身。这种恍惚自Teddy走后时常出现，而我一个人同时飘浮在宇宙，又被生活拉回大地。
“上课，考试，回家，写作业，继续上课，考试，回家，写作业……是只有我，还是每一个中学生都会被这种机器一样的生活逼出另一个灵魂？
“其实我骨子里是喜欢上学的，每门课都有它有趣之处（除了数学），如果遇上好的老师，甚至能多学一些。心灵和知识链接的瞬间，是一种难以描摹的细腻感受，就好像灵光一闪，世界扩大了一点点，你也长大了一点点。但是这种瞬间经常被学校里一大堆的规矩给打破，尤其是陈记铁——他真的是扫兴大赛总冠军！本来我对平面直角坐标系还是挺感兴趣的——这种兴趣属于萌芽状态，还很稚嫩，很新鲜——但是他一定要说‘这种时候都欣赏不来数学的美，那一辈子都是废物了’，那这颗逆反的萌芽一下子就自裁了，再也没有探头的意愿。
“不过，每次听哥哥讲数学，我又不觉得它枯燥难懂了。哥哥对我做不出来的题目，总是举重若轻的，浅浅看一眼，就三下五除二讲明白了。你能感觉到，数学在他脑子里就像空气中的蛛丝，他能信手拈来，迅速织成一张网，并且原原本本让你看到网是怎么织成的。只是出招太快，吾等凡人不太能跟得上罢了。
“啊，数学课的时间如果和看小说的时间一样快该多好！
“4月17日
“期中考。四中怎么这么多考试啊——
“5月6日
“终于——把作业——做完了！
“七天假哎！我做了六天作业！他们一个个布置作业的架势，仿佛这个五一作业不做我们就统统考不上高中似的。
“本来以为这个假期可以出去玩的。晨清和她爸妈去海南了，感觉每个假期班里都有同学去海南旅游。我也一直很想去海边。所有的故事里，大海都是那么神秘，热情，危险，又难以抗拒——我一直想象着，如果顺着海浪走进海洋的深处，是否就能沉入海底的王国？晨清说，现实中的海滩上到处都是人，他们家好像非常喜欢去海边玩，已经对海司空见惯了。Teddy也经常去海边，他说海鸥是很凶的，会突然冲过来叼走你手里的吃的。我只在电视上见过海鸥，也只在故事里见识过海。什么时候能见到真正的海呢？
“不过见不到也有一种好处，起码在见到海之前，我都可以相信海浪的魔法真正存在。我想去野生的海，而非人类驯养的海。野生的海面上总会有难以捉摸的，无法消亡的印记。
“小艾的作业也拖到了今天，明明他们小学生作业那么少！哥哥又带他去打了两次篮球，结果把膝盖摔伤了。其实哥哥还没怎么样，小艾回来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皓皓妈妈送来了一大堆补身体的好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哥哥要卧床不起小半年。
“我重新看了一遍今天的日记，决定还是同样反思一下自己的问题：作业做了六天，其实也是因为前几天没有很认真在做。刚放假那两天我都是一边写作业一边做自己的事情，比如做家庭周报，比如给Teddy回信。国际邮票很贵，哥哥一下子给我买了十二张，我打算攒起来，每封信都写长了再寄出去。
“Teddy寄来的明信片就很漂亮。尽管他的字没有那么好看。
“5月28日
“夏天，真正的夏天，淮平的夏天！热得要死，湿得要死，闷得要死，但依然有着无可替代的魔力，我愿沉入这夏天的晚风里！
“今晚我顺着夕阳的方向往公园走，一个人，只有余晖是我的外衣，只有行道树是我的朋友。春天的时候风就开始暖了，现在它多了一种湿乎乎的甜味，是充满故事的味道。有时候我会觉得，风像一层很薄很薄的无形屏障，越过去，就能看到他们——我梦里的人，书中的人，死去的人，未来的人。这种时候我会想哭，但是没有泪水，像有千斤重的历史压在我身上，但也只有一秒，就这么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了，从不停留。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即使哥哥也无法理解。我想它也只能属于我自己。
“5月29日
“愿世上不再有月考这种有悖人伦的东西啊啊啊啊！
“6月1日
“天啊，学校居然还让我们过了最后一个儿童节。我可不想过，十三岁已经很难再算儿童了，但依然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大人把你当孩子，小孩把你当叛徒。
“为什么初中还要有儿童节汇演呢？安安生生放假不是更好的庆祝方式吗？我被强行选上去合唱，画了猴屁股一样的腮红，还有亮晶晶的血盆大口。我看老师们自己化的妆都挺好看的，为什么给我们化成这样？那些讨厌的男生看见化了妆的女生就要起哄。如果化妆品归我管，我一定给他们每个人的脸都画成大猴子。
“哦，小艾好像还挺喜欢上台化妆的。他们学校昨天就搞了文艺汇演，他好像还演了一个小品，回来成了个小花脸，但乐呵呵的。
“也许成长就是发现你不再需要和陆小艾抢夺电视机的遥控器了吧。他看他的六一晚会，我看我的简·奥斯汀。
“6月22日
“愿世上不再有期末考这种惨绝人寰的东西啊啊啊啊啊！！！
“6月30日
“考！完！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放假，但是很难相信，我的初一生活也这样结束了。是谁给时间开了加速器呢？初中比小学快了好多。原先一个学年的终结总感觉要翘首企盼，现在还没有来得及咂摸出味道就已经匆匆过去了。很快我就要上初二，接着就是初三——十五岁就是大人了。
“现在再看我小学毕业时的日记，不免怀疑那个幼稚的小女孩究竟是不是我。再过一年，我也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幼稚吗？大概率是会的。但这一年我确实也成长了很多。学会了做饭，学会了骑车、修车，学会了新学科的知识，学会了爱小艾之外的人，也学会了逐渐不再恨。没有时间想起陆思思的时候，我确实就不恨她了。
“今年我想通了一个道理：我们是可以自己过日子的，不用理那些七嘴八舌的人。所谓的传统，礼节，规矩，都是人定的。如果它们只会折磨人，那也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当然道理很容易想明白，真正做起来还是好难。我也知道姨妈根本没有资格管我看什么书，穿什么衣服，但是她说的那些难听话还是会让我几个月后都半夜气醒过来。我问过小艾，他怎么就能坐到完全不在意别人说的话，他说他其实也在意的，但是很快就能忘掉，可能这也是一种天分。
“哥哥这方面我是看不懂的。他好像基本上不会生气，但是真正动怒了也挺有意思。据我的观察，对我们，他生气了也还是比较温柔的，但对外人，就难免有一些六亲不认了。过年我和姨妈吵了那一架后，我没想到哥哥也会立刻带上小艾跟着我扭头就走——然后好像也没有怎样，大家照样生活。后来阿敏姐姐来我们家，给我和小艾买了很多吃的，替姨妈道歉，结果姨妈知道了还把阿敏姐姐骂了一顿。
“阿敏姐姐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是不想结婚的，但是阿敏姐姐的婚纱照非常漂亮，等我长大了也要自己拍一套。
“其实阿敏姐姐也挺不容易的，她二十几年的人生，都在和哥哥作比较。家长似乎都只爱比学习，但是这怎么可能比得过哥哥呢？我听学校的老教师说，即使是在四中这样的学校，哥哥那样的学生也是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姨妈为了让阿敏姐姐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找人托关系让她提前一年上了小学，结果哥哥后来跳了一级，还是和她同级了。
“其实为什么一定要比学习呢？阿敏姐姐虽然成绩没有哥哥出色，但是也考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并且她和姨妈姨父的关系，比我们和陆思思的关系还是好多了。不过，姨妈嘴上不说，我也看得出来，结婚这件事上，女儿终于超过了外甥，她心里是很高兴的。虽然我同样不懂为什么要把结婚作为衡量标准，我也希望她结婚了能幸福快乐。
“我们家想结婚的只有陆小艾，但是他想结婚的对象也太多了，还是小孩子心性。倒是总有人问哥哥什么时候结婚成家。我不喜欢‘成家’这个说法，总好像哥哥如果结婚了才算有家，我和小艾就只是累赘似的。哥哥暂时好像没有结婚的想法，我也无所谓他结不结婚，但我和小艾都觉得，他真的太孤单了，特别是今年冬天那会儿。他不说话坐在那里的时候，你都能看见他身上环绕着的刻骨的寂寞。如果能有人和他在一起，说不定会将他从这份沉默的孤寂中捞出来。
“有传闻说，十二班的语文老师和七班的化学老师恋爱了。假若哥哥能在四中的老师中遇到合适的恋人，也很不错！啊，我一直觉得林霖老师和哥哥非常般配——可能因为我太喜欢林老师了吧！但是他们两个本人好像都没有那个意思。和他们经常一起玩的，还有赵旸老师，他给我的感觉像是个咋咋呼呼迷迷糊糊的小公鸡，迷糊得简直不像是教数学的，但是他人很好。可惜哥哥已经有小曹哥哥了，不然他们也许会成为亲密的朋友。
“7月5日
“希望世上不再有公开念成绩这种丧心病狂的东西。阿门。”
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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