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角
相亲角就在城市公园的另一个角落里。每天下午，周丽鹃都在那里支起一方小桌，将几本名册整整齐齐叠放在桌面上。名册按年龄分了类别，“70-79男”，“80-89女”，诸如此类，有五六大本。后头的柳树间也挂上了几条长绳，用曲别针夹满了A4纸，上面都是相亲者的个人信息，有手写的，也有打印的。
下午逛公园的闲人不少，其中不乏子女已经成年的家长，来来往往，常有驻足。看模样愿意聊几句的，周丽鹃也会主动上前，和他们拉拉家常，把名册拿出来给他们看，有时也能拉到人往名册里填信息。
和婚介所不一样，周丽鹃干这个，纯粹是出于热心。她也收介绍费，但收的不多，更多是图个事做。她退休以后闲得浑身难受，就在公园里开辟了新的领地，白天主持相亲角，晚上摊子一收，就去跳舞，活得十分滋润。
夏天即将收尾的时候，相亲角多了陆小艾这个常客。他一个小孩，夹在一群中老年人中十分惹眼，时常也有人去找他聊天逗乐子。遇上嘴欠的，周丽鹃都会跑出来：“说话嘴上带个把门的，别带坏了小孩子！”
也常常需要解释：“不是我孙子，我哪有这么大的孙子哦！家里就住这旁边的，广场小画家，没见过？”
广场小画家来相亲角，主要是好奇心太旺盛。陆小艾从没见过那么多人的信息就这么挂在那里，一个个好像待价而沽的商品，种类还十分繁盛。他本来只是看个热闹，但来这里的人多半爱聊天，耳濡目染的，他也听来了一些论调。
“我跟你说，人还是要结婚的， 三十岁四十岁不结婚，钱再多有什么用？没有孩子，没有延续，都是一场空的！”
“人不结婚就那么几个理由咯，要么自己条件差，要么挑啊挑得跟逛菜市场似的，挑花了眼！”
“你别说，还有挑花了眼，自己条件又差的呢！现在二十几岁的小青年爱说不结婚，好像多时髦一样，一过三十岁，一个比一个着急！但是呢，晚了！社会不要了，淘汰了！”
陆小艾听到这里，忍不住要发问：“社会淘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人要了呗！你想啊，三十四十了还不成家，没得小孩，那老了谁养呢？”
“我能养，我会给我哥哥养老的！”
聊天的中年人大笑起来。“你才多大呀小朋友！小孩子不要说大话，你以后难道不结婚？不生孩子？等你自己成了家，养老婆孩子钱都花不过来，还能顾得上兄弟姐妹？就算你养，生老病死，哪样不花钱？”
小艾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想要反驳，但一时又不知道从何驳起。周丽鹃在旁边说：“哎哟哟，他大哥可辛苦得嘞，那么文质彬彬一个小青年，还是高材生呢，一个人就要养姊妹三个人，不晓得养到哪年呢。”
有人就问：“周姐，那你怎么不给介绍一个？”
“可不讲嘛！我倒是想嘞！”周丽鹃一拍手，“不是我跟你吹，人家长得比明星漂亮，平时见都见不到这样的！又有文化，学历又高，条件摆在那里，哪个小姑娘不喜欢？但是一方面人家要求肯定也高，另一方面——”她悄悄朝小艾的方向怒了努嘴，压低了声音凑过去，“还有两个小的嘞，这让人怎么搞？”
大家纷纷叹息。有人说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就给我女儿要了，另一个说我侄女肯定喜欢。还有人开玩笑说，有才有色没公婆，谁不想招这种女婿？另外又有些玩笑，陆小艾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只是听到了一个“惨”字。他挤到桌子边上问：“周阿姨，人不结婚真的会很惨吗？我哥哥好像就是不想结婚呢。”
周丽鹃又“哎哟哟”几声，摸着陆小艾的脑袋：“这小孩真是叫人心疼嘞！周阿姨跟你讲啊，你长大了呢，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大哥。你想啊，你们姊妹长大了，自己工作了成家了，他呢，年纪又大了，又没得对象小孩，一个人多寂寞多凄凉呀，而且，怎么跟他的同学啊同事啊比呢？人家肯定要笑话他的呀。当面不笑，背地里也要讲闲话的。所以呢，阿姨这里如果有合适的，你让你大哥也来看看，别那么挑。你也别担心你大哥成家就不管你了，就不想让他结婚。你别不信，阿姨是会看人的，一看就知道，他肯定要把你们管到大才放手的。”
陆小艾听进去了。他不担心哥哥的养老问题，但是被社会淘汰听起来也太可怕了！真的有很多人笑话哥哥吗？可是到底为什么呢？不结婚真的会很寂寞吗？那些人说话可真难听，哥哥认识的人也会在背后这样说他吗？他可不要让哥哥被人说闲话。
本来他很想说到做到，亲自出马帮哥哥把这问题解决了，结果陆苍拒绝得斩钉截铁，根本不让他有出马的机会。小艾一连忧心了好几天，蒹白都说他不对劲。他最终还是憋不住话，偷偷向蒹白吐露了烦恼，结果遭到了姐姐的无情白眼：“爱情是很神圣的！你不要指望用相亲这种行为给哥哥找对象好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些！再说结婚有什么好的？妈结了两次，哪次有好结果了？舅舅舅妈互相嫌弃，姨父姨妈貌合神离，阿敏姐姐还没结婚呢，娘家婆家为了办婚礼的事情已经吵了好多次，她都崩溃到来找我哭诉了。反正我是不会结婚的，我也劝你别结。”
小艾说：“不管结不结婚，哥哥最近一直不太开心呢，不是都说谈对象能让人开心吗？我想让他开心起来。”
“他好像就没有那个意思。”蒹白说，“不过人也不一定非要谈恋爱的吧，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做一些让哥哥高兴的事情。”
他们两个陆续想了一些点子，都一一否决了。与此同时，小艾也听从了蒹白的劝告，不再光顾相亲角听人说闲话。不过他依然爱去广场写生，广场舞阿姨们也还是爱招呼他一起跳舞。开学前，他最后去了一次，这次挑的是廊桥，坐在藤架下画水面的残荷。除了远处偶尔飘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这一隅阴凉向来静谧。
陆小艾画得认真，也就没留意廊桥另一头什么时候多了两位行人。他们正是刚从相亲角离开的，沿着湖走到了藤架这里歇脚。
“……听说了吗，老苗住院了，她女儿也出事了！”
“啊，之前不还好好的吗？老苗不还带她来过，周姐还说给她介绍对象呢。”
“可不是嘛！就是这事闹得呀。老苗不是着急么，她女儿都三十多了，一直不结婚，一直不结婚，一个人在省城跟猫过，那怎么行呢？反正她女儿也不愿意，就一直这么拖。按理讲哦，人家也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又会挣钱，挑点也没什么，但就是死活不愿意，上次周姐介绍了一个也在省城的外企高管，都看不上。然后老苗就急，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女儿就跟她彻底闹翻了，家都不回了。我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呢，前两天听讲老苗住院了，去看她。我一看，她一个人在那，就问她怎么女儿不在，老苗就哭天喊地的，说什么，‘她死外头了，就当我没生过她’。你说惨不惨？”
“哎呀，哪有老娘生病，女儿不回来的道理？”
“可不是嘛！我也这么跟老苗说，但是她跟我说：‘她真死外头了，总比现在这么丢脸的强。’”
“唉，何苦呢，她女儿想开一点，早点听她妈的话成个家，也不至于这样。”
“我跟你说……”
咣当。聊天的这两位一抬头，只见残藤后面窜出一个人影。陆小艾抄起没画完的画，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这不是那个小孩吗？没爹没妈的，跟着哥哥的那个？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跟个大老鼠似的，吓人一跳。”
“好像是吧，跑那么快也看不清。”
“嗐，我跟你说，没爹没妈有没爹没妈的惨，你看看老苗，亲母女还养成仇人了。”
“所以她女儿到底是什么情况？”
“唉，我也就悄悄跟你说，别告诉别人——老苗是气病了的，因为她女儿在省城找了个女的过日子，两个人好了好多年了。结果上个月老苗不是让女儿去相亲吗，那个女的就不干了，跟老苗女儿掰了，然后老苗女儿也不干了，跟老苗大吵一架，从此就不回家了。你说这叫什么事？”
“你别说，我有个远房表哥家的小孩也是这样，搞什么同性恋，好像还到国外去结婚了。反正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聊了两句，蓦地又有人窜出来——陆小艾又夹着画板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也不等站定就朝那两人喊道：“你们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那两人莫名其妙：“什么都是真的？”
陆小艾着急忙慌，语无伦次，说了好几遍才说顺溜：“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人的女儿的事情，是真的吗？”
“这小孩，怎么还听人家闲话听上瘾了！真的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偷听！是你们声音太大了！”陆小艾都快哭了，“所以到底是不是真的呀，求求你们告诉我吧！”
“那有什么真的假的，人家家务事我们好乱编的么？”其中一位说，“不过小孩子还是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情了——舌头会变长的！”
但陆小艾已经又跑没影了。
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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