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弯时
“周末的少年宫，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大家看，同一层楼上，走廊西边吹拉弹唱，走廊东边琴棋书画，中间我们听到的‘学好声韵辨四声’，则是我们朗诵主持班的同学们正在紧锣密鼓地练习。这里的兴趣班玲琅满目，数不胜数。而今天，请跟随我们的镜头，来青年画家郎塞丹老师的美术课堂上领略光影与线条的魅力吧！”
这周陆小艾依旧早到了，老师都还没来。他哼着歌，将堆在墙边的画架一一拉了出来，默数着人数，在教室里排开了八张架子，又叮呤咣啷拖出椅子来，每张架子前都放好。等他把黑板都擦了一遍，门口才传来说笑声。三四人有说有笑挤了进来，都穿着各自中学的校服。看见陆小艾，有人收回了半个笑容，也有人将头凑在一起，笑得更起劲了。
“你们来啦！”小艾举着黑板擦和他们打招呼，咧出一口白牙，“我把架子都搬好了！”
“嗯，真是谢谢你呢陆小艾！”说话的女孩穿着四中校服，额前留着很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她的眉目。又是一阵笑声。
“我们可以看到，美术教室里的同学们都非常有精神，已经将班里的教具布置得整整齐齐，等待郎老师的到来。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可能已经在杂志上看到过郎老师的画作。那么马上呢，我们就可以一睹郎老师本人的风采啦。哎，他来了！让我们抓住这个机会，采访一下郎老师吧！”
“小樱姐！我可以跟你坐一起吗？”教室里，小艾问道，几乎要抬头才能和女孩对视。
女孩和身旁的同学飞快交换了几个眼神，笑嘻嘻转头说：“好的呀，我们今天一起坐后面吧。”
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人的脸色，陆小艾乐颠颠把自己的东西都挪到了后排，和女孩坐在了一起。“小樱姐”大名庞若樱，是他们这个素描班年龄最大的学生，已经上初三了。她是四中的，又习惯和蒹白一样用两根发圈分段绑马尾辫，这在小艾眼里足够算半个亲人，于是他一直“小樱姐”“小樱姐”叫得很欢。但是小樱姐很深沉很高傲的样子，有时候对他爱答不理，有时候又会冲他笑得莫名其妙。
或许中学生都是这么难懂的吧！家里蒹白也会经常说些不知所云的话，而且她现在秘密可多了，很多事都不跟自己说了。小艾暗叹，目光扫过周围陆续坐下的其他学生，看着他们身上的中学校服，眼里多了几分羡慕。开了学，素描A班就只剩陆小艾一个小学生了。暑假那阵还不明显，那几个小升初的和他玩得都挺好，但是现在，其他人九门功课同步学了，课余聊天的话题他逐渐插不进去，也听不明白了。当然，区区这点小事并不会影响陆小艾交朋友的热情，每周课前和课中休息，他还是照例乐呵呵和大家一起玩。
但是最近几次，大家一下课好像都有了事情，已经没有人和他一起走了。
“我们这个班的学生还是以中学生为主，基本都是出于兴趣。大家来自淮平不同的学校，周末就聚在一起学画。像我们的四个素描班，还有三个漫画班，这几个都是我带的。也有水彩班，国画班，这些就是我们其他的美术老师教授的了。我们也会送学生去参加一些比赛，在陶冶情操之余呢，也培养一些大家的良性竞争，和为了目标而努力的精神。”
“那么郎老师，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教室外的走廊里挂了一些画，请问这都是学生作品吗？”
“是的，这些都是近几年得奖的作品，每年我们都会更新这面墙。有些孩子现在已经上高中上大学了，他们可能没有从事艺术相关的专业，但是这样一份经历肯定也给他们以后的生活啊，学习啊，工作啊，都有一个添砖加瓦的作用。来到这里，我们并不是要为淮平培养多少多少画家，而是为了让年轻人有一个体会艺术、培养心境的场所。很多同学因为共同的爱好成为了朋友，也是很有缘分的。”
陆小艾不傻，他知道大家上了初中，难免不太愿意跟他一个六年级的小屁孩走太近，但无所谓嘛，他是来学画画的，交朋友也只是顺带的事情。上课那两小时，他总是比谁都专注，老师夸他也夸得比别人多呢。老师还说，很快他们就要去参加省级的美术比赛，获奖作品还会编进画册印出来。他倒不在意得奖不得奖的，但是，画册上印着他的画、他的大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呀！光是想想，小艾都忍不住眉开眼笑了。
今天庞若樱好像心情也不错，还来问他画的进度，连带着周围的几个学生都主动来和小艾聊天了。大家都在聊画画，没说小艾听不懂的话题，因此一行人倒也相谈甚欢，直到老师来让他们安静一点。下了课，庞若樱和一个新来的六中男孩耳语了一阵，问道：“陆小艾，你有没有QQ？”
小艾容光焕发：“有的！有的！”并暗自庆幸陆苍是个慷慨的哥哥，不仅把自己的电脑分出来给他和蒹白用，还帮他们申请了自己的QQ号，免得跟不上潮流受班里同学的嘲笑。他忙不迭把号码写在了庞若樱递过来的本子上。庞若樱和那男孩相视一笑，说：“那这样，我回去加你好友，你记得通过喔。”
小艾回家央求陆苍给他登录，果然看到了庞若樱的好友申请。初三的姐姐就是成熟，QQ空间都是黑色主题的，点开还会自动播放忧伤情歌。小艾顺着时间线看动态，发现庞若樱刚发了一张和那个六中男孩的大头照合影，配了一些伤感的文字。小艾给她点了赞。很快，电脑上就传来了“嘀嘀”声。庞若樱连发了几条消息，问他打不打算参加比赛，参加的话打算画什么。小艾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结果被嫌弃打字太慢，一句“不聊了，88”就一个星期都没有音讯。
到了下周末，公交车晚点，陆小艾到得比平时晚，教室里已经来了一半人了。他推门进去，就看见庞若樱和那个六中男孩在争执，但他一进来也停下了。他们两个主动招呼小艾坐在他们中间，小艾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过去了。那六中男孩原来叫裴鑫，是庞若樱拉来学画的。小艾很快看出这个裴鑫对画画并没有兴趣，只在老师过来巡视时拿铅笔涂上一涂，被批评了也不以为意。他在意的好像只有和庞若樱说小话，但这回两人中间隔着陆小艾，挨挨挤挤的，三人都不太自在。那两人都比小艾高，目光越过他头顶交流，几个回合之后，庞若樱笑着拍了拍小艾的胳膊。
“陆小艾，把你的稿子借给我看看呗？”
课间，摄像头没有停下工作，拍摄画面还在继续。
“现在我们来到了课间休息时间。郎老师，您刚刚在课堂上提到，同学们需要为即将到来的比赛做准备，请问可以给我们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展开介绍一下这是什么样的比赛吗？”
“哦，这个‘彩墨杯’青少年艺术大赛，已经举办很多届了，本省一项非常隆重的赛事。当然我们不是要鼓励大家怀着功利性的目的去参赛哈，但是这项比赛是省里非常看重的，像我们每年很多学生要面对这个升学的问题，对吧，那就需要考虑一些额外的加分。那像我们这种级别的比赛得来的奖，含金量还是很高的，很多学校都是认的。”
“那么请问郎老师，您觉得参加比赛最需要注重些什么呢？”
“勤学苦练吧，还有就是，作品的原创性。当然现在十几岁的小孩子，更多的还是模仿，真要他拿出什么震惊世界的原创来，那也不太可能，可是我们还是要培养大家的创作思维，不能只拘泥于模仿。”
“那您认为，在这方面，天赋和努力分别占比是多少呢？”
“这就很难说了，你看，技法这个东西是可以苦练的，但有些人就是天生手比人稳，天生艺术领悟力高，那有什么办法？过去我们就有这样的例子，年纪比别人小，但是画得比别人好，这让人怎么不羡慕呢？做不到的。但是吧，光有天分不努力，也是不行的，像这样天赋型选手，他如果不把勤奋放在心上，丢三落四，那机会有时候错过了，就错过了，没有办法的。”
借了画，庞若樱答应下节课就还，还请小艾吃了冰棍。反正到时比赛也要现场画，小艾就大方借了出去。这还是小艾第一次参加省级赛事，陆苍本来要陪他过去，但小艾说他都已经六年级了，去趟省城完全可以不用陪，更何况是借住在舅舅家，根本不用担心。陆苍也就让他一个人去了，只把他送到了大巴车站，连车票都是小艾自己去窗口买的。
小艾要在省城待一整个周末。一年没见，表哥陆思齐仿佛变了个人。他彻底变了声，长出了细软的髭须，比起小时候的淘气，他现在更热衷于推着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制造深沉。以前见面，小艾多少还能和表哥玩到一起，现在陆思齐沉迷打游戏和看动漫，还都不肯跟小艾分享，以至于他在舅舅家的时光也只能和舅舅舅妈聊天。
陆大雨向来木讷，也没什么话，也只是问了场地在哪，什么时候开始，要不要开车送。倒是陆霏霏听闻此事，特意打了个电话过来，发表了一番演讲，说什么搞画画的都不靠谱，陆苍他爸就是最好的例子。“也不知道陆苍怎么想的，还让小艾也沾这种事！”
舅妈说：“听说搞这个自招还加分呢！”陆霏霏就不说话了，宽恕了小艾的艺术道路。
陆思齐虽然不情不愿，但架不住小艾的哀求，把电脑借给他十分钟，让他登了一下QQ。他本来只是想去空间发一条动态，没想到庞若樱和裴鑫都在线，庞若樱还给他发了消息，问他到没到省城。小艾回复说到了，住在舅舅家，你们也来比赛吗？庞若樱发了个“白眼”表情，说当然啦，素描A有一半人都来了。小艾便说，那我们明天赛场见哦，祝你比赛顺利小樱姐。
庞若樱那边“正在输入”了很久，终于“嘀嘀”过来一条信息：“比赛场地改了，你知不知道？”
小艾迷茫，敲了一个问号。
庞若樱发过来一大堆：“你肯定是漏听了！多亏我想起来问了你一句，不然明天就白跑一趟了。”又给小艾发了新场馆的地址，嘱咐他千万不要迟到。
小艾谢了她，又问：“那其他人知道场地改了吗？”
庞若樱发过来一个“偷笑”：“你傻呀，别人不去，你的竞争力不就上来了吗？你要好好比哦，我们指望着你拿奖呢！”
小艾觉得这话很有问题，但是一则小樱姐对他这么好，二则他也没有素描班其他人的QQ，只好默默企盼大家都没有漏听这个消息。第二天，舅舅开车送他去比赛，他报了新场馆的名字。“幸好有一个姐姐好心提醒我，不然我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啦！”
“嚯，这个体育馆和文化宫是两个方向啊，改这么远？”舅舅嘟囔了一句，但也没再多问，把小艾送到了大门口，“你自己进去能找到吗？”
“当然没问题，我提前了半个小时呢！”小艾拍了拍口袋里的参赛证，“我知道的，进去找工作人员登记就好啦！”
舅舅答应结束了再来接他，把他放下就开走了。小艾在体育馆走了一圈，结果只发现了打篮球比赛的，并没有任何美术比赛的痕迹。他突然有点恍惚起来，在陌生的建筑里跑了好几层，都没有看到一个带着“彩墨杯”标志的工作人员。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离比赛开始只有五分钟了。
小艾去接待处询问，但接待员什么都不知道，而篮球场因为打比赛，现在又是封闭的，没法进去问人。小艾在东入口盘算：他已经根据指示图，把每一个公开场馆的入口都检查过了，不是大门紧锁，就是很明显在举行别的活动。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再次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只有两分钟了。
他在心里默背了一下场馆地图，开始果断往办公室跑。接待员不知道还有可能是信息不畅，这么大的比赛，办公室的行政人员总不会不清楚情况的吧！虽然只有两分钟了，但是参赛证上说开赛后十五分钟才停止入场，如果能搞清楚这个比赛到底在哪里，他说不定还有机会可以赶上呢！
他一边跑一边飞速思考。虽然，一个更直接、更可怕的结论早已隐隐约约浮现，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但他实在不想戳破它。那意味着什么，他简直不敢去想象。他只是跑着，拼命跑着，想要用那剩下的两分钟去换回一份单纯的相信。
他很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去办公室要经过西出口，而陆小艾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裴鑫。
气球破了。
“郎老师，我知道您也参与过类似比赛的评审工作。那么我想请教您，在这种比赛中，我们要怎么通过保证评审的公正，来保护原创的作品呢？”
那次比赛，庞若樱拿了初中组的二等奖。陆小艾缺赛，什么也没拿到。画册发下来，他去找郎老师借来看了，他的画明明白白登在那里，就在庞若樱的名字下。虽然用另一种笔触改过，那分明就是他那幅《公园》。
郎老师问他为什么没有参赛，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跑错了场地。”
那天在体育馆，他问裴鑫，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裴鑫嘻嘻哈哈的，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不为什么，想做就做咯。”
“为什么要对朋友做这种事？”陆小艾重复了一遍，眼里已经有了泪水，但是他狠狠憋了回去。
“朋友？笑话，你还真以为有人跟你这种小屁孩当朋友啊？”裴鑫哈哈大笑，“你问问看，整个班谁不觉得你烦？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不就是画得好点吗，又不是什么名画家，臭屁什么？一天到晚话那么多，还小樱长小樱短的，我告诉你，她是我女朋友，你给我离她远点，有多远滚多远，知道了吗？她也烦死你了，别总缠着她。”
“我对小樱姐没有那意思。”小艾浑身都在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话来，“你们骗人，你们才应该有多远滚多远！你们简直是无耻！败类！叛徒！”
“哟，还气上了？有本事打一架啊，谁怕谁呢！”
有一瞬间，小艾真有扑上去把对方撕碎的冲动，但是他很快举起手，猛擦了一把眼泪。“我不和你打架，打架了我哥哥会伤心的。我不像你，我才不会做让人伤心的事情。”
这件事小艾没有告诉陆苍，一开始甚至也没有告诉蒹白。他一个人去找过庞若樱，想要她承认这件事，但是她早删除了他的QQ，也以中考复习为由不再来少年宫上课了。裴鑫自然也无处可寻。他想过找郎老师证明自己，但是他和庞若樱的聊天记都在陆思齐的电脑上，而后者也随手就清理掉了。再说，评奖都已经评完，画册也早都发出去。陆小艾第一次见识到人心可以如此险恶，也第一次明白，有些事情就是无能为力的。
陆苍问过他怎么不去学画画了，他说马上小升初了，还是多用功学习比较好，还求陆苍给他报了一个当时刚刚开始流行的少儿编程班，因为听说那个既可以锻炼数学又可以提高英语。
“我们当然多多鼓励学生们发掘原创潜力，在评审工作上呢，我们也是最注重公平的，都还是看作品本身的质量。”
“那请问郎老师，您如何看待这类赛事中可能出现的抄袭、剽窃和‘关系户’传言呢？”
跟组导演咳嗽了一声，做了个“叉掉”的手势。郎老师努力保持着微笑，看着镜头。
“好的，那么感谢郎老师接受我们的采访。今天的《少年世界》就到这里了，感谢大家收看。锁定淮平青少年频道，关注更多精彩生活。我是本台实习记者陆蒹白。”
陆蒹白匆匆赶回电视台交还了实习工牌，背起书包就往外赶。电视台门口停满了自行车，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正在等她。
“姐！这边！”陆小艾两只手臂都挥舞着。蒹白跑到他跟前，他已经将崭新的自行车推了出来，主动接过了蒹白的书包，放进了车篓里。蒹白熟练跳上车后座，一只手遮在额前挡太阳。
“今天录得怎么样？”小艾骑着车，往东清河路的方向去了。
“还行。问题问多了，估计后期要剪。哎，我见到那个郎老师了。”
“郎老师！哇，我都好久没见过他了。”小艾笑道，“你有没有觉得他的名字很奇怪？我第一次看见，还以为他爸妈想往他嘴里塞仙丹呢！后来才知道，这是他自己改的名字，因为他最喜欢塞尚和罗丹。”
“原来是这样，好在我事先问了，没念成第一声。”蒹白也笑了，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道，“对了，我也看见那幅画了。《公园》。”
“哦？”小艾若有所思，“还挂着呢？说明这两年也没好作品啊。”
蒹白侧过头去，想看他的表情，但没看到，就接着说：“我本来想，把那个人的名字给撕了，但摄像机一直拍着，没地方下手。”
小艾大笑：“哈哈哈哈！你要真那么干了，这节目就好看了！”
“那也不可能，我们又不是直播。”蒹白说，“这是我最后一期了，再过两天开始补课就没时间弄了。”
“哇，高三真的好惨！暑假都没有了！”小艾故意装出了哭腔。
“别得意，你也要走这一遭的。”蒹白在他后背猛戳了一下，转而又问，“哎，你真不怄了？我都恶心，看见那人名字就恶心，更别说画还挂在那了。”
“没事，真的，我现在看啊，能指望那幅画得奖的，也就这么点能耐了。”
“但他们那样骗你哎！要不是你告诉我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毕业了，我肯定要去她们班把她揪出来，让全校都知道。”
“我也想过，但反正，谁这辈子不会碰上几个垃圾呢？”小艾笑得依旧灿烂，但那灿烂里也多了一层儿童时期不曾有过的东西。前方红灯倒数结束，绿灯亮起，他长腿一蹬，自行车嗖一下蹿过了大转弯。
“想那么多干嘛呢，三年都过去啦！”
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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