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板
曹郴毕了业就跟着大老板老邬跑业务,大江南北跑了个遍。他嘴甜,为人敞亮,脑子清楚,这就足够赢得大老板的赏识了,再加上他有个千杯不醉的本事,和谁都能在酒桌上拜上把子,没过两年就在业内左右逢源。二十五岁,曹郴就做了部门主管,在冀城郊区供了一套两居室,也买了车。结果同年老邬家族内斗,硬生生分了家,公司也受到重创。老邬气得发了脑梗,在医院里躺了好一阵。曹郴尽心尽力伺候到出院,倒是衬得三天两头来探口风的邬家亲戚有如伺食秃鹫。老邬中年丧女,只有个不争气的纨绔儿子,指望不上。丈夫朱总早就和老邬貌合神离,这次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而邬家还有一堆堂表兄弟等着和他撕扯三百回合。老邬一面养病,一面心凉,因而怎么看曹郴怎么喜欢。她本有意在风波后提拔曹郴做华北公司的总经理,但一来小曹确实太年轻,二来公司现在前途未卜,自己以后能不能利索说话走路都是个问题,脑力也可能受损,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办法,只把曹郴召来几番试探。
曹郴倒是敞亮到底:您不回去,我也不留了。老邬说你要能把我儿子带出来,我私人投资你另起炉灶。曹郴打哈哈,老邬叹气道,也是,那混世魔王交给谁都是麻烦,你还这么年轻,为这么个玩意操心太浪费了,可惜我女儿死得早,不然你们倒是能结一门好亲事。末了又说,算了,只要你不落在猪八戒和我那贪死鬼弟弟手里,做什么都行。
最终老邬的半边身体还是落了毛病,头脑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只能含恨退位,但临走也没忘了狠狠报复一笔,大手一挥,批了销售部几位王牌业务员集体离职,而后自己跑去海南养生去了,从此不闻公司事。朱总新变朱董,拼凑出来的班底本就摇摇欲坠,这样一来更是苟延残喘。另一边,曹郴早就在老邬的默许下注册了新公司,原来团队里有本来就跟他好的,也有听了老邬授意的,不多不少也凑了一批人,随着他单干了。早先打拼几年下来,曹郴手里积攒了华北东北的一大批客户,基本交情还不错,竟也有一半跟着他这边续上了之前的合作。加之老邬默默支持,小曹经理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曹老板。
纵然有老邬这一尊南海观音保驾护航,创业初期总是动荡艰难的。曹郴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有了掉头发的兆头,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也因为长期抽不出时间见面提了分手。曹郴心欲碎而志弥坚,几乎就住在了公司,全身心投入了工作。这样没日没夜熬了一年,公司终于有了站稳脚跟的迹象。
开完年度业绩评估会那晚,曹郴终于回到了不记得多久没回过的公寓。钟点工刚收拾过,家里泛着一股清洁剂的味道,整洁得有点让人不适应。曹郴喝得有点多,往沙发上一瘫就要昏然睡去,但余光瞟到了茶几上的钟点工特意放好的一沓信。
信这玩意他经常收,但最上面那明信片的字体并不能常见。“希望你没死在冀城。”曹郴猛地坐了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努力睁大了眼睛,将那封信拿到了眼前仔细看。辨认了半天,他低声骂了一句“我操”,在脑袋上捶了一下,开始四处摸手机。
陆苍接起来的时候刚下班,背景里一片十几岁学生放学时能折腾出的嘈杂:自行车铃铛混着篮球场上的呐喊,无数窃窃私语的心事汇成浩渺的和声融于沉金的落日。那遥远的青春让曹郴蓦地热泪盈眶,原来陆苍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原来他就该如此,就该远离那一切灯红酒绿的应酬人情。
原来他们都快一年没有说过话了。
陆苍开口的第一句话和明信片上的不谋而合:“看来你没死在冀城啊。”
“快死了。”曹郴又倒回了沙发上。平日里滔滔不绝,这回却只用了三言两语,就把这一年的劳碌和疯狂简单概括。陆苍听着,依然波澜不惊,只是问:“那你还缺什么?”
“缺资金。缺人。缺技术。”曹郴立刻答道,“新毕业的小年轻一个一个要手把手教,比奶孩子还累。大爷的,陆苍你来给我当技术经理吧,你不是自学了IT嘛,我给你分股份。”
“你知道我不能离开淮平。”陆苍的声音很平静,“蒹白和小艾都还在上学。”
“哎呀,说着玩儿嘛,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心系家庭,献身教育?”曹郴重重呼出一口气,“但我说真的,苍儿,我是真想你来。不为别的,就想着,咱俩要能一块儿再做点事儿,那多好。你说咱俩都多长时间没见过面了?倒也不是说,一定得天天见面那么腻腻歪歪的,就是老见不着吧,它真容易给人弄散了。”
“没有那么容易散的。”陆苍说。
“但我真的怕了。”曹郴说,“我师父,好好的,脑梗,现在上海南修行去了,见也见不着。茜茜,也分了,操,我本来去年都打算求婚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前两年,我跟你说过的,我表妹,那么年轻一个小姑娘,咣当一下人没了,这事儿找谁说去?都见不着了,一个也见不着。苍儿,我有时候也怕跟你散了。”
陆苍有一阵惊诧的沉默。而后他说:“那当然不会。”
曹郴第二天酒醒了以后,仔细思量,真的开始着手说服陆苍以某种方式和他合伙做点什么。一开始他问陆苍要不要技术入股,但陆苍实在走不开身。虽然这几年陆苍连工资加兼职,也攒了小一笔钱,但公办教师的身份在,他也不能真的就去投资曹郴的生意——何况那对他们公司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曹郴别的不行,胜在脸皮厚,三天两头弄出点新点子邮件给陆苍,被否了也不气馁,主打一个“把话放这儿就行”。
这么絮絮叨叨了两三个月,陆苍忽然回邮件说,四中派他去冀城参加一个考察项目,要待一段时间,问曹郴能不能提供住宿。
曹郴喜不自胜,欣然同意,并附上新的企划文档。这回陆苍倒是有了兴趣——曹郴说,他现在手上很有点闲钱,可以再开发一个小成本的副业,而经过多方面调研考察,他觉得在线教育大有前景,以后的教育模式肯定要走向多元,走向国际,现在投资不仅能抢占市场先机,做教育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陆苍仔细看了看他发过来的企划草稿,已经做好了初步市场调研和财务计划,天知道曹郴哪里来的时间做这些。
“所以,小曹哥哥是想让你去和他一起做这个项目?这是他公司的业务吗?”蒹白问。
“应该不是,我听他的意思是想再注册一个公司专门做教育平台,还没有定下来具体事项,所以我也去帮着看看能做什么。”陆苍说,“曹郴肯定不会拒绝你,但是你确定要把钱都投进去吗?这种项目的投资回报通常是长期的,你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到那时不一定能收得回来。”
“没关系,我相信小曹哥哥的本事。”蒹白粲然一笑,“况且我又不是指望着这三万块钱过日子。再说了,我觉得,以我和小艾的性格,以后可能都不会从事很能赚钱的行业,所以我要抓住这个机会。”
小艾的思路顺着这个话题岔开了:“小曹哥哥是不是在冀城买了房子?我听说现在房价越来越高了,等我们大学毕业了可能就买不起了。”
“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呢?”蒹白说,“我觉得一直租房生活也很好,还不用被拘束在一个地方。而且,家是人,不是房子,好不容易有了现在这个家,以后那些可能就只会是‘房子’和‘住所’罢了。我很难想象和别人组建家庭,但一个人住的话,我还是会把来这里当作‘回家’的。”
陆苍很认真地看着蒹白,但没有说话。小艾倒是灵光一闪:“我有一个想法!等我们三个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肯定都有自己的家了呀,不管是一个人住,还是和别人在一起。当然一天不到那个地步,我们就依然把这里当作‘回家’,但一旦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我们就干脆把现在的房子卖掉,你们觉得怎么样?”
陆苍和蒹白都愣愣望着小艾,没想到这是他说出来的话。他反倒是有些惊讶他们的反应,补充道:“那样我们就不用再回来了呀!你们难道不觉得这房子牵连了太多过去的心结吗?我们在一块当然很幸福,可是要我说,能有一个让大家一起和过去做了断的机会,那当然是好事哇!反正我们即使各自有了新家,也还是兄弟姐妹,又不会因为这个而散了,对不对?等真的走到了这一步,那时候我们肯定都比现在更幸福,更自由了,卖掉房子能给我们带来更多金钱上的自由,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陆思思留下的老房子当然已经重新成为了“家”而非居所。但正如小艾所言,纵然他们能够在彼此身上找到救赎和希望,这间屋子依然流窜着太多不可避免的家族往事。陆思思不在了,但是他们仍能不时看到她,听到她——有时在闲言里,有时在自己身上。
说这五年的时光全然是甜蜜温馨,自然不够切实。两个青春期的孩子各有各的折腾,陆苍虽然并不严苛,但也不免有身心俱疲的时刻,会暗自咬牙渴盼清净。蒹白正是身体和心灵都高速发育的年纪,每天和两个男性待在一起,尤其和小艾住在一个房间,多少是有些不方便的。对小艾同理,虽然他倒是爱和人一块待着,但身板已经快塞不下上铺的小床了,只能在夏天搬出去睡客厅的沙发。
陆苍提过把主卧的大床换成两张单人床,这样蒹白可以独自住一间,他和小艾拼一间。本来他认定这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没想到遭到了蒹白小艾的强烈反对。两人都比他能嘴皮子利索几倍,现在联合起来,四面八方找了成吨的理由噼里啪啦扔给他,简直都容不得陆苍插话。蒹白甚至搬出了“有很多小秘密只能和同龄的弟弟分享”这类理由,而小艾则激情发表了一番“我爱沙发”的即兴演讲,弄得陆苍哭笑不得。
他当然看得出他们都盼着有自己的卧室,但他们同样看得出,他实在太需要那个可以独处的空间来逃离现实的疲倦。
这个家浮动着太多的问题,但他们依然在修补它,也被它修补。
就这样,在2010年的夏天,他们达成了一个新的期许,也面向了新的转折。陆苍乘上火车再次来到阔别五年的冀城,蒹白开始了密不透风的高三复习,而随着小艾步入高中,一些少年情思终于飘进了陆家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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