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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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与南

四中每年都安排初二和高一军训,后者就落在开学第一周。训练基地在市郊一个景区,三面环山。他们拉练时沿着山路走,能看见长江。九月的淮平还烙着酷暑的余痕,日头狠毒,雨声激猛,每天不是晒伤就是淋透,要么满身汗水,要么遍体泥浆。军训自然难得有什么乐趣可言,但一千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关在一起,管得再严也有乐子可寻。军训周未过半,陆小艾已经在上下三五个班都混了个脸熟,又因为个子高,被选去当了护旗手。本来,年级主任在宿舍走廊里跟几个实验班的班主任打听,班里有没有学生能揽下组织文艺汇演的工作,小艾路过听见了,倒是一点没犹豫就上前毛遂自荐,并且迅速弄出了一个节目单,吹拉弹唱,相声小品,样样齐全,还搭了两个主持人。这么短时间凑的节目也难免状况百出,临了伤病的伤病,怯场的怯场,有四五个节目要退演,陆小艾一个人顶了三个,还替掉了原定的男主持——这位仁兄拉练时过于激情,把嗓子给喊哑了。自此陆小艾在高一年级出尽了风头,尽管他借来的吉他有一点走音,唱歌也不太记得住词,但那种恣意的自信总是藏不住的,会借着青春的滤镜大放异彩,尤其当一千个压抑了一周的灵魂都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返校日,那位女主持挤过六辆大巴前的人群,混到他们班的队伍里,给陆小艾塞了一封情书。

陆小艾和她谈了两周的恋爱。开学考分数下来后,女生提出分手,他们就分开了,但做操或体育课时遇见,也还会打招呼,小艾还帮她们班搬过练习册。九月底,四中开校运会,那女生又绕过半个操场,来替她的朋友向小艾告白。小艾当时刚从短跑场上下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半路横杀出一个蒹白,冷着脸把那两个姑娘拒走了。

“靠,你从哪冒出来的!”小艾难得有一瞬间的尴尬,“你们高三不是不参加运动会吗?”

蒹白站在高一级的主席台阶上,得以略微俯视弟弟。她面无表情,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串东西:“你今天钥匙钱包都没带,脑子也忘了带吗?”

“啊!”小艾一拍脑门,“我说怎么好像今天没锁车来着!”见蒹白还是一脸冷漠,他笑嘻嘻做了个揖,捏了个不伦不类的京戏念白:“多谢姐姐大人垂怜,小弟感激涕零,无以言报,请姐姐移驾小卖部,饮一瓶冰可乐可好?”

蒹白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矿泉水瓶,在小艾胳膊上抽了一下。“大白天的现什么原形!还有,刚刚什么情况?开学才多久,你都谈了几个对象了?”

“冤枉啊!”小艾哭丧着脸,“我都不认识人家!”

“屁话,戴眼镜那个不是跟你在实验楼约会?”

“那我们都分了大半个月了!今天这个我真不认识,名字都不知道!”小艾压低了声音,“姐,给我个面子嘛,全年级都听见啦。我真请你喝饮料,咱们去那边吧?”

“辣条,两包。课间送我们班去。”

“没问题!”小艾一口答应,“我送你回教室。”

离了操场,蒹白果然有一筐话等着他,核心要义是让他好好学习别瞎谈恋爱。小艾抗议:“但是哥哥都不管我!”

“我更懒得管你。”蒹白说,“哥哥他这人你又不是不清楚,根本就没有那根筋。但是我知道你,你觉得看着有点好就能谈,谈不拢也能好聚好散,这不是谈恋爱,这是过家家。为了过家家耽误学习时间才是最亏的。白长这么大个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个德性。”

“喂!怎么就是过家家了!”小艾不满,“你不能因为自己没对象就也不让我谈吧。再说好聚好散有什么错,非要撕破脸才是蠢蛋的做法。”

蒹白想了想,说:“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种自愈能力的。人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你这汪洋大海的还没过滤盐水,喝都喝不上。傻弟弟啊,等你也吃一回爱情的苦,也许就明白了。”

小艾其实没太听懂,但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蒹白他们班所在的走廊。预备铃已经打过,几个高三生正在慢慢从走廊上挪回教室,蒹白也必须回去了。小艾折回人声鼎沸的操场,有几个相熟的同学和他打招呼,他一时便也没再细想蒹白说的话,只是约着同学去小卖部买了可乐和辣条。

下一个课间,小艾又去了蒹白他们班。高三教室里,每一张桌子上都有书本和卷子砌成的堡垒,一片黑鸦鸦的头顶夹在其间,而蒹白已经趴在窗边的桌子上睡着了,手里的水笔忘记盖笔帽,在她手上画出了一圈不规则形状。

小艾没有叫她,而是把零食从窗口递进去,放在了蒹白桌上,又帮她把笔帽盖好,放进了笔袋,再自己回去比跳高。虽然是课间,穿过走廊时,接连几个教室都只有轻微的人声,远没有校园其他角落的热闹。走廊上纵有聊天透气的,去厕所或去打水的, 脚步也都拖沓着。小艾不禁打了个寒噤,脚步跟着沉了下来。穿过教学楼再到操场,像是跳进了另一个世界。到跳高场地要经过高二年级的位置,小艾零星听见谁说了一句“陆老师是不是下个月就回来了”,不由得脚步轻快了些。

是啊,陆苍终于要回来了。

陆苍正在等地铁。

冀城这几年通了好几条新干线,但车厢里倒是比五年前更加拥挤了。开始限号后,曹郴那车也常常开不出去,即使开出去了也堵得让人想就地投胎,因此陆苍在冀城两个多月,基本上还是靠地铁公交出门。他还留着大学时的零钱袋,那时候留着专门坐公交地铁的,结果冀城这几年推行了交通月卡和地铁全城通,他也随流办了张新的。冀城的一切都在涨价,交通成本也不例外。前一年开始实行阶梯票价,从曹郴家坐到大学城,得花整整六元。习惯了在淮平一块钱公交坐遍市区,陆苍一开始还会有点惊讶在冀城钱花得这么快。但到了九月份,他已经适应了每天经由大学城往返,又觉得自己仿佛从未离开过。

其实四中的考察项目是八月底开始,只持续一个多月,但陆苍七月中旬就过来了。曹郴的公司正忙着建新工厂,他忙到脚不沾地,陆苍刚来那一周他们都没来得及见上几面。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陆苍就把曹郴做过的调研资料拿来又筛了一遍。他不懂生意场的事,但从基础逻辑和技术层面找出了不少问题,又再自己比对着核验。等曹郴稍微闲下一点,有时间再讨论这个项目了,陆苍已经整合了不同角度的修订意见。

当然,这是委婉的、书面的说法。陆苍的原话包括:“你这用户界面是生怕别人学会怎么用是吧?我弟弟小学用LOGO语言做出来的东西都比这美观十倍。还是花钱请人做的?你冀大文凭是也是买的吗?”[1]

嘲讽归嘲讽,陆苍已经重新设计了一版用户界面,所有的导航指引都做了简化,配色也没有那么惊世骇俗了。曹郴大喜过望,立刻采纳了新界面,但陆苍打断了他的溢美之词。

“这就是最简单最不容易出错的,真论审美我也不在行,比你强点而已。还有,你想做B2C也好,B2B也好,都免不了大量收集客户信息,那问题最后都会落到数据安全上,所以一定要先解决。我做不来这个,所以你得有一个专业的技术团队,定期维护更新,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会好吗?”[2]

“哎呀,这不是听说你学了IT吗,我想着以你的脑子,早就成了专家了嘛。”

“我长的也是普通人脑,不是超级电脑。”陆苍说,“你试试带两个青春期儿童外加五个班的学生,再拿个诺奖回来就算你赢。这么天真,你赚那么多钱是靠同情施舍来的吗?”

话虽如此,曹郴那三十页的企划书也不是白做的。虽然营销推广、财务规划之类的板块,陆苍并没有意见可发表,但每一页他都做了记号,将自己能做的单独摘出来另起了一份草图。曹郴打算双线并行,一面做语言学习、留学指导、职业培训等线上专属课程,一面也和K12同步,跟进教学提供课外辅导。后者就很需要陆苍这种一线工作者的见地。[3]

到了八月底,淮平四中和冀城师大附中的合作项目启动了,陆苍白天去学校考察学习,晚上回来整理双份的资料,一时间比平时上班还忙。这个访学项目是他主动向四中申请的,很是耗费了一些平时不会用到的心思和人情,但是已经到了这里,他也觉得没必要提。说不上是为了帮曹郴,还是他依然对冀城有一种柔化的眷恋,总之这又是一场新的豪赌,只不过这次他有了回望的底气,也知道何为自己的归处。

师大附中其实离冀大也不过两站地铁,但陆苍一次都没有回去看过。

地铁进站。冀城晚高峰对每个乘客都是平等的酷刑,此时陆苍总是格外想念淮平:从四中回家,不管是初中部还是高中部,骑车坐公交都便利,实在要走路,也用不了一小时。但出了地铁站,冀城独有的秋意袭来,卷进这座城市千千万万漂泊者的梦里,他又成为他们的一员了。

陆苍在地铁口站了一会。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同的忙碌,没有人留意他。只有一个卖冰糖葫芦的问他要不要来一串。那人扛着老式的稻草插台,上面插满了鲜红欲滴的糖葫芦串。陆苍看了一圈,只有山楂的。问起来,小贩说冀城这边不兴做那些橘子啊葡萄的,正宗的还得是纯山楂的,就图一地道。陆苍犹豫了一下,没买。小贩倒也是无事可做,就开始跟他聊闲天。本地人多有爱盘道儿的,四面八方的问题信手就拈来,不带磕绊。陆苍大学时十分厌烦这种交流,现在倒是比之前从容了不少,虽然依旧没什么话说,但也能点头微笑着应付过去。

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曹郴从街对面的地铁口出来了,远远地就看见陆苍在书报亭边上和卖糖葫芦的说话。

“哟,今天怎么童心大发,想吃糖葫芦了?”曹郴过了马路就喊道。

陆苍笑着摇头:“想吃自己买,别挤兑别人。”

“行,那给我来两串儿,我要最大最红的。好嘞谢谢大哥。”曹郴付了钱,接过来糖葫芦,分给陆苍一串,但他只吃了一颗就还给了曹郴,说山楂太酸,吃不惯。

“那咱吃别的。上车饺子下车面,我妈上回来包了一堆还在冰箱里,整点儿?外头吃也行,明儿就走了。”

“都行。”陆苍说,“饺子吧,都到家门口了。”

“也好,省事儿,反正带你吃好的你也品不出来。可惜这东西不好带,不然给弟弟妹妹弄点儿回去尝尝,你们那儿好像不常吃饺子是吧。”

“他俩爱吃速冻的。跟着我,也当不成美食鉴赏家。”陆苍笑得温柔,那是和调侃曹郴时全然不同的笑法。曹郴想,五年前的陆苍绝没有这样的气质。

“无所谓的,人生在世,也不一定非指着吃喝这二字。”曹郴说,“明儿就回去了哈。”

“嗯。”

“也不知道下回啥时候能过来。”

“会有机会的。”

“你说这平台咱能弄起来吗?”

“你用问我?”陆苍笑出了声,“不是风险评估和应对策略都做了?”

“嗐,那当然能弄起来,我这是感叹句,感叹,懂不懂?”曹郴辩驳道,“最快年底,最晚明年就开整。夏天肯定能上线了。”

“夏天我妹妹也上大学了。”

曹郴“嚯”了一声,感慨了句时光荏苒,又问:“你明儿几点的车?”

“十点半。”

“那我不能送你了。”曹郴说,“厂子那边等我去开会,大爷的,怎么这么多会要开。”

“也不用送。”

“知道你不用,又不是未成年小孩儿了。”

他们走到了曹郴家楼下,最后一颗糖葫芦也吃完了。


[1] LOGO语言,一种解释型计算机程序语言,设计初衷为向儿童教授编程。

[2] B2C, 即Business to Customer, 这种模式下,企业直接向客户提供产品和服务。B2B, Business to Business, 这种模式下企业面向其他企业或组织提供产品或服务。

[3] K12,原指北美幼儿园到高中的教育,国际上多用为基础教育的通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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