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33

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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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白在家里歇了三天,把学校腰斩的元旦假期歇满,才回去上课。说来也奇,元旦过后,她整个人都不似之前那样紧绷了。尽管老师们高考动员依然用着同样的话术,每天的任务依然做不完,但蒹白开始该吃吃该睡睡,气色渐渐回来了一些,脸上的痘也消了。

她渐渐理解了陆苍之前的话,睡足觉并不应该是特权,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找不对方法的努力就是自我感动,只会恶性循环。你又不是高一高二基础很烂,现在要恶补。我看你的高一高二的年级排名基本都还比较稳定,四中往年的数据你也知道,这个区间是能上很不错的大学的。高三的几次考试开始有大起伏,你自己觉得是别人比你更努力了,其实不然,就是你太逼自己了。”陆苍说,“咱们家已经不缺擅长折磨自己的人,你实在想自虐可以考虑换条赛道,没必要为了高考浪费天分。”

蒹白深以为然,但还是忍不住反驳:“哥哥,你光说我,你逼自己的时候还少吗?小曹哥哥既然能运营那么大的公司,说明人家也不差这一点两点的,你下了班还要为了这个查资料学新东西,睡得也不比我早嘛。”

“你俩昨天半夜一个在客厅写方案一个在卫生间背书,合着这个家就只有我不学无术。”小艾突然冒出来,嘴里叼着一只烧卖,说话也因此嘟嘟囔囔的。他一口嚼掉了烧卖,又从餐桌上捞了一张烧饼,就着豆浆开始风卷残云。

“你半夜不睡觉又在干嘛?”蒹白问。

小艾已经吃完了半个烧饼:“我饿醒了,来厨房找东西吃。”

蒹白第无数次对他的食量发表了评论:“哥斯拉也没有你这种吃法,没噎死你真是奇迹。”

小艾这两年开始突突冒个子,跟竹子似的,一不留神就拔了一大节。饭量也水涨船高,每顿饭要比陆苍和蒹白加起来吃得都多,但人却一年比一年修长。童年时期圆乎乎的小胖脸逐渐拉开了弧度和棱角,腮上也开始冒青色的胡茬了。他和哥哥姐姐是一般的眉眼,但整个人乍一看并不像他们,原是相较陆苍蒹白的清瘦,小艾身板挺拔,肩宽腿长,往那一站一坐都惹眼——用蒹白的话说是“四肢和灵魂都太占地方”。早年间她还颇为嫌弃小艾长得太慢,如今面对常常越过她头顶去拿东西的弟弟,又不免感慨小孩发育太快。不过她和小艾毕竟还是年龄相仿,一起长起来,彼此都有个见证,不至于太惊讶。陆苍就不一样了。有一天他错穿了小艾的外套,肩臂都宽松得空空荡荡,恍然生出一种自己衰老缩水了的错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艾渐渐不爱贴着他们撒娇了——陆苍也早就抱不动他了。但那次陆苍从冀城回来,蒹白小艾去火车站接他,小艾拦腰抱住陆苍就往上颠了几下,还是把陆苍吓了一跳。

小艾连称呼都逐渐摒弃了叠词,尽管此地方言一直都这么叫。只有向别人提起的时候才是“哥哥”“姐姐”,在他们两人面前就只喊单字,仿佛这样就可以和儿童时期区分开来。

他的精神和肢体都很有力,而又总能找到合度的事情来分用这份精力。寒假伊始,陆苍又去了冀城一趟,而蒹白得上课一直上到除夕前一天,小艾一个人闲不住,早早报名了一个志愿者项目,在淮平博物馆、美术馆和科技馆三处来回跑,又去“半间”那里打杂。

飞哥把“半间”的博客手把手教给他运营,小艾这才讶异发觉,原来飞哥不仅做得来平面设计和视频剪辑,甚至还略通一点编程,将平台本身提供的博客模板改了改,做成了独一份的“半间”风格。再和店里人深聊几次,又发现飞哥懂的东西远不止这些:经理说他考过会计证;驻唱的乐队成员说他还学过怎么给人文身和打耳洞,他们贝斯手胳膊上的玫瑰花就是他做的;后厨的人则说,飞哥还在专门的厨师学校学过,主攻面点,功夫不见得比店里的白案师傅差,但是轻易不露手艺。往博客上传菜品照片的时候,来送U盘的副经理又说,飞哥以前给明星拍过写真的相机,现在来拍菜了,不免有点浪费。飞哥倒是毫不在意,摆摆手,指点小艾怎么用PS编辑图片。

陆小艾瞪大了眼睛问,飞哥以前到底做什么的呀,这世界上还有你不会的事情吗?飞哥对第一个问题闭口不答,对第二个问题却很诚恳:“很多啊,我不会造火箭,也不会生小孩。”

小艾总想着,飞哥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甘心在淮平这种小地方当一个不温不火餐厅老板的。飞哥听了这个论调,哈哈大笑,说那你看看你亲哥,人家还是冀大毕业、美国博士的苗子呢,不还是在淮平当老师。“你看他有不甘心吗?”

这还真把小艾问住了。飞哥也没有一定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甘心不甘心也不是固定的状态,心境不一样了,做的事、想的事也不一样了。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1]但有个东西吊着,就不至于真的叫苦,像你哥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有的人管这叫念想,有的人叫执念。我呢,也就当个奔头。”

“那飞哥的奔头又是什么?”小艾问。

飞哥笑得神秘,又有几分似是而非的苍凉。一时间办公室的门开了,赵旸咋咋呼呼飞了进来,围巾尾巴带进来几篇外头的雪花。

“飞哥!林霖不来了今天,她火车改签成功了——陆小艾你也在啊,你哥你姐呢?”

“都有事,我哥去冀城了,我姐高三了呀,在上课呢。”小艾说。

飞哥问赵旸:“你不回去?”

“不回呀,离过年还有好几天呢,我一个人好闲,来你这里蹭饭。”赵旸兴致勃勃坐下了,顺手就办公桌上拉过来一盒饼干开始吃。

“都蹭了七八年了,还来特地通知一声。”飞哥把巧克力也递了过去,拿了几颗分给陆小艾,“晚上在哪睡?”

“楼上吧,不是一直楼上吗?”

“过年你也留这吗?”

“过年得回去呀,一大家子人呢,比不了飞哥你这么潇洒。”赵旸嘻嘻哈哈的,飞哥就点点头,将巧克力又收回去了。“挺贵的,吃几个就够了。”

陆小艾好像感悟到了什么,但并不知道怎么描述,含了一颗巧克力继续P图去了。

今年整个陆家十几口人又一起回陆老太太家过年了,还是06年来的第一回。难得说得上其乐融融,但也没有什么纷争。蒹白和陆思齐两个高三生,都得到了空前的优待——连陆霏霏都有些诚惶诚恐,给他们留出了独处的安静,没有人拉着他们来掺和热闹。其实陆思齐未免不打算借此机会放纵放纵,但蒹白反正向来懒得参与,他们看春晚打麻将时,她捧着本书在里屋怡然自得。

倒是陆苍,在院子里撞见了陆思齐偷偷抽烟。陆思齐一副被撞破的尴尬,但陆苍只是笑了笑,指着地面说,十年前这还有我扔过的烟头。

陆思齐像是听见了天大的新闻,直勾勾盯着陆苍足足两分钟没挪眼,一句话也没说。陆苍看了看他手里未尽的烟,陆思齐想了半天问那你要来一根吗,陆苍摇头,说早就不抽了。

“这玩意难戒吗?”陆思齐问,像是踌躇着什么。

“难。”陆苍说,“不想戒就别戒了,现在别给舅妈看见就行。”

陆思齐瞠目结舌,目送陆苍绕回屋子里了。

过完年,曹郴的新公司就正式注册了,陆苍虽然没有再跟着去冀城,但也熬了几个大夜跟曹郴开视频会议,比蒹白熬得都晚。到了春天,平台开始试运营,一开始主打的是外语培训与留学指导,具体事务陆苍并不插手,又回归了两点一线的教师生活。蒹白小艾偶尔会问陆苍到底参与了一些什么内容,为什么网站上的东西都看不出来和他有任何的关系。陆苍说再等个三四年或许就能做出来了,等你小曹哥手上闲钱再多一点。

“那用户买课不赚钱的吗?”小艾问。

“开始盈利也要有一个等待期的。”陆苍说,“况且现在人们对知识产权的理解也很单薄,很多教学内容发出来就会被转载,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反正,这些事都有专门的人在管,曹郴雇那么多人总不能是真做慈善的。”

“那他们会需要你做什么吗?现在感觉好像你也不怎么联系小曹哥哥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天天开会,动不动还往冀城跑。”蒹白也发问。

“现在确实不需要联系那么多了,本来我能做的也很有限。”陆苍思忖道,笑了,“也是因为曹郴想做这个,一个人怕拿不定主意,所以有时候会有问题来商量一下。实际上他是能弄起来的,我可能就是个吉祥物吧。”

蒹白不同意:“我怎么觉得小曹哥哥其实就是想给你找点别的事情做才弄的这个平台呢?不然他原来的公司就已经够他忙的了呀,就算有了闲钱,自己留着多好。”

陆苍说:“不至于。”

蒹白继续说道:“哥哥,其实我也觉得你如果能去更大的平台做更多的事情,会更适合你,你有这么多的力量,在四中乃至淮平这样一个小地方实在太难发挥了。”

陆苍笑得更轻松:“你们都把我看得太好啦,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再说你和小艾都还在上学呢。”

“我很快就要毕业了。”

“我也很快!”小艾说,“我马上都高二啦!哥,等我们毕业了你还会待在四中吗?到时候我们都有办法有养活自己了,你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去找小曹哥哥也很好啊。”

“但我还挺喜欢教书的。”陆苍说,“只要不让我当班主任,其实就还好。这些年已经习惯了。也许以后会换个事情做,但至少目前不会离开淮平的。”

“你不想去找小曹哥哥吗?半年你都跑了冀城两趟啦。”

“我又不喜欢做生意,”陆苍像是觉得很有趣,“曹郴喜欢,他是适合做这个的。我们两个都不是大学生了,生活重心不一样,其实就没有必要硬凑在一起,毕竟没有大学时那么多闲工夫可以挥霍了。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像现在这样”的很好状态持续了整个春天。曹郴的主业还是忙得要命,但是依然抽出了一部分精力管理教育平台的业务,花了几个月时间组建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团队,每个月给陆苍更新一次近况。蒹白的一模成绩还不错,心态也稳了很多,甚至选上了一个去参加自招考试的名额;小艾成绩纵然起伏不定,业余活动反正十分丰富,没有一天过得是枯燥的。而陆苍,平平稳稳到了五月份,却发现教导主任在等着他。

“小陆啊,你的父亲叫什么?”


[1] 出自《金刚经·一体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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