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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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柔柯

常永约了陆苍在工人文化宫见面。陆苍没提醒他那地方都改建成剧场了,如约赴会,只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茕茕立于风中,对着街口的麦当劳发呆。

陆苍看了那背影几秒,绕过去,走到了麦当劳门口,和常永面对面。

即使年过半百,略微发福,常永整个人依旧称得上纤细。或许在美国过得清净,竟真的修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将一头作乱的自来卷留长了,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眼角的细纹里也多了些苍凉哀伤的意味。

“你来了。”常永也打量着陆苍。乍一看,眼前的年轻人和三十年前的自己着实相像,但仔细看上两眼,又似乎全然不像了。他们上一回见面还是陆思思的丧礼,那时陆苍还没长开,浑身长满了尖锐的刺,向内又向外,总归是很不好接近。他和常永只说了几句话,也几乎不肯抬头看自己的生父。如今又十年过去,少年长成了青年,中年步入了老年,陆苍可以平平静静直视常永的眼睛,常永却有些不敢看他了。

“这里原先是一家川菜馆,没想到淮平也有了麦当劳了。”常永指了指门口的“M”,“八八年,冀城的洋快餐都是稀罕物,我们坐了好久的火车过去,还特意去排队买了两块炸鸡,一个甜筒。你像发现了新大陆,手舞足蹈的,一下子把甜筒吃完了,炸鸡吃不掉,还抱在手里不肯放。”

“是吗?”陆苍说,“我不记得了。”

常永笑了:“也是,也是,零八年都过去好久了,怎么还想着八八年的事。”

“那就别想了。”陆苍朝麦当劳走了一步,“去年才开的,进去说吧。”

举手投足间,陆苍没有给常永拒绝的余地。陆苍挑了个靠窗的座位,两人一人点了一份热销套餐,两个托盘在小桌上有些挨挤。这天有两拨小孩子在店里办生日,不时就能听见肆无忌惮的嬉笑声,衬托得父子二人愈发沉默不语,格格不入。

常永谈起些无关痛痒的美国见闻,又扯到回国这一路上的人和事,陆苍都听着,不作评论,也没留意常永不时说到一半就没了下文,只是看着他,叹口气,再换一个话题。陆苍把番茄酱挤在托盘里垫着的宣传纸上,再撕薯条去蘸。常永踌躇片刻,问这东西是不是不太卫生,陆苍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我弟弟是这样吃的,平时我也不吃这个,学他的习惯而已。”

“噢,这样,蛮好,蛮好,”常永应道,“今年也十几岁了吧?”

“上高一了。”

“那,高考的是妹妹?”

“对。”

“那也没几天了。学习怎么样?”

“还不错。”

“有你当初强么?”

陆苍咬了一下嘴唇,说:“不是这么比的。”然后把薯条吃完了。

那顿饭吃到最后,杯子里的冰块都跟可乐一块喝没了,两人依旧没有谈出什么来。出了门,淮平的暑热扑面而来,卷着樟树的味道,五月的日光在风中几乎有了形状,落在两人的身上。常永抬起头,看见陆苍伸手将一片樟树叶子从头上摘下,放回风中,忽然就有些眼热,脱口而出道:“当年,我是打算让你和你妈妈一起来美国的。我先过去,安顿下来,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

陆苍站在背光的位置,光影削弱了他脸庞的棱角,那双和陆思思如出一辙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直视着常永。

“所以呢?”

常永终于显得苍老:“你妈妈很有她自己的想法,是我对不起她。”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陆苍说,声音几乎是悲悯的,依然站在原先的位置,没有向前移动一步,“后来她死,也不是因为你。”

常永摇摇头,轻声道:“我倒宁愿是因为我。”语罢,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说:“着相了,人呐,参不透的东西太多了,你妈妈比我聪明,也比我勇敢,谁知道也……算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们年轻人看不下佛经吧?也好,我年轻的时候也不信这些。思思走了以后,才开始信的。本来我打算问问你,对纽约的大学感不感兴趣,我朋友在招博士生,理科教育方向的,也和你现在的工作挂钩。但是见了你一面,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去的。也好。这些年我也想得开了,诸事随心,纽约那地方未必就适合你。”

陆苍只说:“我去了,我的一家三口怎么办?”

常永笑了:“你骨子里还是像你妈妈。思思当年也——”

“不,我的选择已经和你们没有什么关系。”陆苍说,“我对你们的过去也不感兴趣,如果当初这一套,在我这里没用。她的墓地就在市郊公墓,你有话想说,我可以给你叫出租车过去。”

陆苍退后一步,站到了路边。过分刺眼的阳光终于从他脸上移开,明暗交错间,有些看不出的细微表情就这么流失了。三十年前的五月,陆思思也这样站在阳光下,就在同一处,将年轻的画家牢牢钉在原地,无法移开眼睛。而如今,她已经不再是谁的妻子和母亲,陆苍也不再是谁的儿子,因此往日旧忆纵然跌宕起伏,情意绵长,也确实没有再讲给他听的必要了。

常永真依了陆苍的建议,打了辆车去了市郊的公墓。至于他对地下的陆思思说了什么,也无人知道了。

后来,那份奖学金还是给了省城一中,明面上的理由是毕竟人家有艺术特色班。淮平四中内部的猜测就多了,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是因为毕业典礼的丑闻,人家艺术家不愿意来,这事才黄了的。高考在即,四中主打一个冷处理,反正高三的课也都停了,大家全凭自愿来学校自习,过三个月重新开学,换一茬新人,多半也不会再记得此事。

陆蒹白就这么迎来了高考。

全城都为了高考屏息凝神,车不让鸣笛了,各种娱乐场所也不让夜半笙歌了。家里有高考生的,仿佛都在这几天迷信了起来,有烧香拜佛的,有定做开衩旗袍的,还有陆小艾这种用自制签筒子在家cosplay算命大师作法的。蒹白无语,说她是去考试,不是去投胎,但小艾不由分说拉着她抽签,半闭着眼睛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结果膝盖磕在椅子腿上,咒语变成了紧急刹车的脏话。蒹白哭笑不得,还是抽了一签,翻过来一看,上上签,柳絮随风,青云直上。

“好哇!陆蒹白,你要发达了!”小艾叽里呱啦又念了一阵自编咒语,高高举着签筒子不让蒹白拿到,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纸碎屑来了个“天女散花”。下楼买早饭的陆苍,一进门就碰上这场面,难得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你们在干什么?”

“陆小艾日常发癫。”蒹白说,“哥哥,你真的买了扬州包子啊,我随口说的!他们家不是在东清河路吗?”

“也不远,趁热吃吧。”陆苍把早饭放在了桌上,“小艾今天打扫卫生。”

小艾嘿嘿一笑,把陆苍拉到了厨房里,趁着蒹白吃早饭的工夫给他展示了签筒:“我自己画的,都是上上签!每一个都有典故的!她今天抽的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你还懂这么多典故呢?”陆苍忍俊不禁,拈起一根签子端详。

“那可不!不过我们班语文课代表的头发都快被我薅没了,我给人家买了一个星期的奶茶呢。”小艾说,在蒹白发现猫腻前又火速溜到了房间,检查了一遍蒹白要带的东西,又一溜烟跑到客厅,开电视听天气预报和交通实况。

“不知道的以为是你高考。”蒹白笑道,“别乱蹿啦,大圣,房子给你震塌了。”

“你可是咱们家第一个高考的人啊,仪式感还是要有的!”小艾一本正经,“保送生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陆苍笑出了声,差点给豆浆呛着。他们很快吃完了早饭,陆苍和小艾一起送蒹白去考场。说来也巧,蒹白分到的考场离陆家很近,走路十五分钟就能到,一路上也没有几个红绿灯,不用为了交通发愁。蒹白一直很平静,甚至是悠闲的,一直到了考场门口,她必须独自进去了,才很小声对陆苍说:“其实我还是有点怕。”

“怕是正常的,但你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高考不至于成为一道坎,”陆苍拍了拍她的肩膀,“陆蒹白,你有我和小艾都没有的能力,不管考试如何,你都值得全部的自信,知道吗?”

做了十二年的铺垫,真正的考试过程反倒显得平平无奇,乃至无趣。蒹白只觉得自己像一台自动发货的机械,将仓库中早就分门别类的货品一件件打包封好,贴上标签,寄送到固定的目的地。除了手指酸痛,她几乎没有了其他的肢体感觉,只是不停地写啊,写啊,写下去,所有的情绪都停滞了,极为清醒,又如行梦中。只有最后收草稿纸的时候,蒹白才在角落里瞥见了半首诗,但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五支0.5mm的生命

“黑色的、标准的,

“走完了十二年——

“戛然而止。就像铃声。”

铃声响起,但高考本身的结束却十分拖泥带水,就像大多数规划了很久的恢弘大事。交卷后,蒹白跟着其他考生,又在考场里待了半个多小时,心不在焉听着周围几家欢喜几家愁,只想捂住耳朵把对答案的声音从脑中驱除。出了考场,也没有想象中的释然、潇洒或崩溃,蒹白只是茫然,好像忽然没有了生活的重心,整个人都飘飘悠悠的,不知疲倦,也毫不兴奋。她拖着脚步,跟着人群漂到了门口,却一下子清醒了。

大门口,小艾拉了个彩色横幅,画了一张蒹白的头像,正举着它四下挥舞,惹得好些迎接考生的家长频频投来目光,甚至有记者拿着摄影机在拍。陆苍和他足足隔了两人远的距离,神色复杂,躲避着镜头。蒹白定睛一看,她的头像旁边还有一串气泡,上书“这个杀手不太冷,区区考试指定行”,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蒹白出征,寸草不生”。

蒹白顿时不茫然了:她现在的生活重心就是痛揍一顿陆小艾,一切揍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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