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不断
真到了暑假,一件件大事小情纷涌而至,比揍陆小艾重要得多,也丰富得多。蒹白在家里大睡特睡了几天,睡足了精神,就去找了飞哥,问“半间”有没有什么兼职可以做。飞哥说店里暂时不缺人手,但有个朋友最近找英文翻译,可以介绍蒹白过去做,因为听说她英文不错。蒹白接了单,交稿过去,人家很满意,因而又介绍了几个朋友来。这一下,蒹白很快开了张,虽然挣得不多,但是一单单做起来,一个月也攒了两千块。
蒹白没有自己的电脑,就天天蹭“半间”的用。飞哥这人爱捣鼓电子设备,办公室里有一台自己用的MacBook,还有两台闲置的联想,还有些蒹白不认识的机器。反正眼下也不太挑机子性能,她就借了一台旧的,在办公室旁边的小隔间里干活。
飞哥的朋友遍布各行各业,给她的单子也五花八门。有广告公司网站做英文版面,有摄影师更新个人作品集,有电器厂的年审报告,还有两个要去留学的表演系学生,作品集和简历都相当漂亮,奈何卡在了翻译上。说是之前找过一个翻译,但连契诃夫和贝克特都能译错,其他地方更是错漏百出。蒹白做得心细,连原先中文的语病都修好了,对方还多打了两百块钱来。
“蒹白能干,做翻译嘛,首先要中文好,再讲外文的事,其次要爱读书,不爱读书什么都免谈咯。”飞哥作评,“马上填志愿了,打算填外文系,还是中文系?”
蒹白笑着摇头:“两个都不选。我想外语可以自己学,文章也不耽误自己写,但搞文学研究呢,我心静不下来,还是想填一个之前不太能接触到的专业,以后用得上的。”
“没事,其实真会学的人,学什么以后都能用得上,就是不一定能干上你专业相关的工作。”
“飞哥以前学的是什么?”蒹白好奇道,“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我吗?”飞哥大笑,“那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本来学的是自动化,不喜欢,改了舞美设计。都是好早之前的事了。”
“啊?我一直以为你是林霖他们的师兄呢!”蒹白大为震撼,“赵旸不是一直叫你‘师兄’?原来你不是师大的吗?”
“那是因为我们在同一个社团搞乐队!拜的师父是同一个!”赵旸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好啊,陆蒹白,被我听到你直接喊老师名字了!”
蒹白做了个鬼脸:“林霖姐都让我不要喊她老师了,再说,你也从来没教过我啊。”
赵旸不乐意,说凭什么林霖就能当林霖姐,他不能捞着一句赵旸哥。蒹白还没说话,飞哥先笑了:“其实你也可以叫他旸旸。”
蒹白前仰后合,赵旸大呼小叫抗议,理直气壮从桌上顺走了一盒曲奇饼。飞哥只是大笑,赵旸气鼓鼓地:“都多少年没人叫过了!我妈都不叫我旸旸。”
“你想的话,也可以现在开始。”飞哥说,“旸旸,中午想吃什么?”
“啊啊啊飞哥你别恶心我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啊!林霖救命,飞哥疯了!”赵旸抱头鼠窜,一溜烟跑去大堂了。蒹白来回看了他们几眼,也跟着去了,果然在大堂看见林霖在窗边嗑瓜子。
自从蒹白高中毕业,林霖就说,希望她们以后能做真正的朋友,平等地相处,蒹白求之不得,将“林老师”变成了“林霖姐”,两人常一起约着去逛街看电影,有时也加上陶晨清。蒹白一直苦于生命中缺乏要好的年长女性,林霖很好地填补了这个缺。现在蒹白也长大了,她们逐渐有了很多话说,抛下了师生身份的顾忌,也慢慢变得无话不谈。相比相处了几年的陆苍,林霖现在反倒跟蒹白更亲近了。
她们两个此刻就坐在窗边,看赵旸从值班经理抓到保洁阿姨,一个劲地描述飞哥今天的失常。没过多久飞哥也下来了,不知道经理耳语了些什么,又激得赵旸气急败坏。蒹白悄悄对林霖说:“我怎么感觉飞哥有时候把赵旸当小孩逗。”
林霖抿嘴一笑:“可不是嘛。”
蒹白犹豫了一下,问:“他们两个算是怎么一回事?”
林霖笑得更甜了:“你换一个问法。”
蒹白想了想,问道:“所以你们三个当时到底是怎么来的淮平?我记得赵旸说的是飞哥先开了店,然后你也想过来,所以他就跟着选了淮平。”
林霖喝了一口花茶:“还得是你,问到点子上了。你哥你弟看见过比这夸张多了的场面,一次也没想起来问过。我们三个是大学认识的,飞哥毕业后做摄影师,后来跟了个前辈,工作室在申城,平时全国到处跑,拍明星写真,挺挣钱的。后来我们也快毕业了,赵旸说他不想待在一线城市,就想猫在本省过小日子,飞哥就打听好了淮平这里,把‘半间’开起来了。我呢,反正也不太在意去哪里,但赵旸还比较听我的建议,飞哥就来拜托我。当然啦,他这人也不会明说,反正话里话外都是要我们过来。我跟赵旸说的那些,淮平绿化好,生活节奏慢,经济水平又还行,其实都是飞哥说的,他算好了这里最宜居,才把店开过来的。”
“赵旸知道吗?”
“不知道。他知道飞哥也不至于一直在这跟他过家家。”林霖叹了口气,“唉,赵旸那个傻子不开窍,飞哥也不会捅破这个窗户纸。其实飞哥跟家里是出了柜的,闹翻了,所以每年过年也不回家。赵旸不知道这一层,以为飞哥是多爱赚钱呢。每年过年,飞哥都问赵旸留不留下来,也就只说到这一步,不再往前进了。赵旸那个脑子,怎么可能听得懂,每年我们一起回老家过年,他都哇啦哇啦跟我说一遍这事,听得我都想找头驴来踢他脑袋。”
“那飞哥……就这么,一直熬着?”蒹白问,“这样一直说不出口,不会太痛苦了么?如果是我,单相思这么多年,对方都毫无知觉,真的会五内俱焚地死掉。”
“也许他乐意吧。”林霖说,“也许这是他修行的一种。别人的事,我们也没法插手。”
“啊,我现在知道了就好想插手。”蒹白托着腮,开始发愁,“我不喜欢虐恋故事,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什么都不做,怎么能等来结局呢?”
“飞哥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许他不是为了结局吧。”林霖说,“也许哪天他就不等了,也许哪天他就等到了。”
对十八岁的蒹白来说,这种豁达是她无法想象的。但在她的心中,爱情本身也不过是一种理想化的幻想。那种幻想还未找到具象化的依托,但已经飘摇着、探视着去往了大西洋东岸的岛屿。
“亲爱的Teddy,”她在信里写道,“有时我也思考,为什么童年的我们,甚至都不了解自己,却能认定对方是知音呢?这些年,我们都没有见过面,我愈发不能真正想象你的生活,但和你的心灵却愈发近了。只有你写来的信,能让我的灵魂都战栗,我想我们一定在另一个宇宙一起生活过,从不同的星球降落到了同一片土地。
“有时我甚至会想,也许这样横跨两个大洲的交谈,反而是更纯粹的连结。我们只将灵魂洒在纸上,不交换世俗的琐事,奔忙在无疆的仙域。在那里,我们无所不能。一个人的无所不能总是太空旷、太寂寞的,但好在我们可以结伴。
“九月我们都要上大学了。这次人生的新篇章会再次相遇吗?”
蒹白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第一志愿没录上,但第二志愿也是挺不错的学校,而且在直辖市,离淮平不算远。附近城市的高铁已经通上了,从淮平坐大巴过去,就有直达的动车。到了九月,蒹白就挥别生活了十八年的淮平,踏往了高楼林立的申城,带着她还有些天真的理想,也带着她决绝的信念——离开了家,才是陆蒹白的起点,她必然会在这广袤的繁华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蒹白离开得轰轰烈烈,而小艾的高二生活,则开启得稀松平常。
四中的高二通常是最快活的一年。高考的压力还没临头压在每个人身上喘不过气,高一的青涩和稚嫩也褪去了一点点。各种活动和竞赛等资源给高二的也多出很多。四中那几年在搞素质教育,学生社团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从学术交流到二次元聚集,无所不包。陆小艾生性喜热闹,高一恨不得加了八百个社团,到了高二,干脆选上了学生会的副会长。别人也不知道他哪里来那么多时间,除了学生会的事务,还能隔三差五去不同的社团参加活动。
班主任老何其实不太满意他这样,也找过他谈话。
“你不偏科,这是好事,我看你文科的成绩也不错,这样会考不会拖你后腿。在学生会做事呢,对以后上大学积攒经验也有帮助。”老何这人说话向来是欲抑先扬,陆小艾一听这个开头就知道他往下要说什么,忍不住挠了挠头,“但是呀,陆小艾,我们国家呢,现在还做不到像英国呀美国呀那样,上大学、上好大学,也不是看你综合素质多好,在高中的学生会做到什么位置。为什么说千军万马独木桥?高考分数才是硬道理。”
“何老师,我明白,我一定不会让学生会的工作影响学习的。”陆小艾连忙点头保证。
老何当然不会让这扰乱自己的训话步骤,抿了一口那份堪比八宝粥的波霸奶茶,接着说道:“你呢,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年级排名,开学考一百多名,八校联考进了前五十,月考八十几,期中考又一百多,都快两百了——是啊,你可能要说,淮平四中的一百多名,和很多学校比起来也不错了,这个成绩拿去高考,也能上个一本,对不对?但我们省一年多少人高考?不是几千,不是几万,是三十万人!你要在这三十万人里站稳脚跟,就得对自己更负责一点。你要生在冀城我根本不跟你废这个话,你聪明,又能耐,再参加几个比赛,玩着都能上985,想出国都行。你要真就只能考一百多名我也不跟你废这个话,多少人想上一本还上不了呢,挺好。但是陆小艾,你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一点,你哥哥养大你们几个不容易,他一个冀大毕业生来我们这里当老师,实在是屈才了,你甘心让你哥哥牺牲这么多年,就随随便便考个普通一本乃至二本来报答他吗?”
陆小艾素来心宽,不把旁人目光放在眼里,但老何这一番话确实锤中了很多年都无人触碰的警钟——原来在大家眼里,陆苍选择把他和蒹白带大,是这样值得惋惜的牺牲吗?
哥哥出现在他们生命中的时候,他们还是小孩子,还不明白“冀大毕业生”“中学老师”“藤校博士offer”这些标签的含义,只知道自己终于有家了。他和蒹白一直都知道大哥哥很厉害,但在他们眼里,陆苍最厉害的是一个人挑起了这个本已支离破碎的家,是成为了一名好老师,是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底气与后盾。
陆小艾从没仔细想过,如果没有他和蒹白,陆苍本来可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
“我们是不是挺拖累哥哥的?”他在课间摸出手机,悄悄问蒹白。
蒹白回复得很快:“你才发现吗?”
小艾一时语塞,蒹白那边的信息又过来了:“如果不是我们,他可能会去什么研究所搞科研吧。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我特别不希望他去读研或者怎样。但是他跟我说过,他已经很幸运了,因为他的人生很多节点都是有选择的,而现在的生活就是他的选择。”
那天晚上放学,陆小艾本来要去打篮球,但半路上改道去了陆苍办公室。陆苍今年带高三,有时候晚上要看晚自习,小艾乱七八糟的活动也多,兄弟两个经常会错开了回家。蒹白不在,两人都各自找吃的,其实也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小艾绕到高三年级办公室那层,一半办公室都还亮着灯。生物地理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一眼看见陆苍在靠窗的位置上,半靠着椅背,塞着耳机,像在休息。
“哥。”小艾在门口叫了一声,声音没多大,但陆苍立刻抬起头来,眼睛微微弯了一弯:“怎么过来了?进来。”
“问你回不回家。”小艾踏进办公室,和其他老师一一打了招呼,“你今天看晚自习吗?”
“要看的,七点到九点半。”陆苍迅速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家里没饭,你也别麻烦自己做了,我们出去吃——你今天不打球?”
“嗯,今天不打了,”小艾说,等陆苍站起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比陆苍高半个头了,“哥,我想吃炸鸡排和关东煮。”
同办公室有老师笑了:“这么大了还爱吃垃圾食品啊?”
陆苍便也笑:“没事,也不是天天吃,我也喜欢吃。”
又有一个老师说:“小艾现在高二还是高三啦?还天天打球啊?”
小艾说没有天天打,陆苍则拍了拍他:“天天打也行,我想打还没时间呢。”
“打篮球也蛮好的哦,锻炼身体呢。”先前那位老师说,“你看这孩子人高马大的,站门口把光线都堵得死死了。”
小艾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异形土豆,而陆苍也和其他老师一起笑出声,领着他出了门。学校门口摆了很多小吃摊,很多老师都会建议学生不要买小吃摊的东西,不卫生,自己也不会光临这里。但陆苍从不管这些,熟门熟路在卖关东煮的摊子前坐下来了,又让小艾先去街对面买鸡排拿到这里来吃。
夜色朦胧,十一月的晚风开始带着幽幽的凉。陆苍要了两杯热红豆,支在有点摇晃的小方桌上,又将两份关东煮平平稳稳接过来放好。放学路过的学生有认识他的,都会停下来说一声陆老师好。和他关系好的一点的还会开开玩笑,说陆老师也和我们吃一样的垃圾食品呀。关东煮老板挥舞着签子喊:“嫌垃圾食品还不是天天吃!”
隔壁卖肉夹馍的老板娘还在一眼一眼瞟陆苍。小艾拿着鸡排从街对面过来,在陆苍对面坐下,她又转头去招呼陆小艾,小帅哥买不买肉夹馍,买两份打折,和大帅哥一人一份正好呢。
“下次吧王姐,下次我带一堆兄弟来买十份!”陆小艾粲然一笑,又作委屈状,“怎么我只是小帅哥,我哥就是大帅哥啊?王姐你偏心哦!”
王姐笑骂了一句臭小子,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陆家兄弟两个终于开始吃饭。陆苍吃东西的节奏很自在,不疾不徐,对面小艾风卷残云瞬间吸溜完一杯红豆酒酿,与之构成了鲜明对比。小艾一边三秒钟撸完一串甜不辣一边打量着陆苍——十七岁看二十七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相遇。不到十七岁的陆小艾自觉已经是大人,但已满二十七的陆苍看起来又依然那么年轻,这让他有些说不出口的感慨。
“小艾,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陆苍停下了吃饭的动作,有些严肃,“你们何老师最近找过我,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老何还找你了?”小艾讶异道,“他找你干嘛啊我去,我还没到需要请家长的地步吧?”
陆苍对“家长”这个词轻笑一声,说:“何老师来找我聊了一下你的学习问题,但我想先你听你自己怎么想的。”
陆小艾沉默片刻,把剩下的关东煮都嚼完咽下,这才有些犹豫地开口:“哥,我是不是……挺让你失望的?”
陆苍结结实实震惊了一下:“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小艾抓耳挠腮,陆苍却真的严肃起来,向前倾了倾身子:“你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陆小艾这才和盘托出:他迟来的醒悟,迟来的愧疚。“哥我真的没有你那么优秀,我考不上冀大,我也没有办法像你那么努力学习,我不喜欢只为了考试做题,但是我也知道在这里你就只能做题做题做题,不做题就是考不上那么好的学校……我怕你会觉得我是不在意未来,没脑子,故意天天玩不学习,但是真的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没有办法只做一件事——那不是我,你能明白吗?我不像陆蒹白,之前也没有考虑过这么多,但是哥,你为了我们放弃了这么多,我和我姐是不可能不愧疚的,也不可能不懂得回报,只是现在来说,我们能做的确实很少……”
“小艾。”
“……我们再努力也没有办法比上你当年,可是你问我,问陆蒹白,我们都会百分之百告诉你,我们两个都是因为你才没长歪……”
“小艾。你不用说了。”陆苍打断了他。陆小艾已经好几年没在陆苍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你想知道你们何老师找我,我是怎么回应他的吗?”陆苍静静地看着小艾,“我说,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弟弟,因为他远比我十几岁的时候优秀得多。我那时只会死学习,是因为我的生活里只有这一个逃避痛苦的途径。我没有朋友,没有目标,生活也没有念想。而我弟弟妹妹都不一样。我跟你们何老师说,我作为一个半路出现的‘家长’,能做的很少,就只有保证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不要像我一样闭塞,能有更多的选择。
“小艾,你和蒹白,永远不会让我失望。你们是我的底气,也是我做过最不后悔的决定。”
陆苍很少说这样感性的话,陆小艾一瞬间简直有些想哭,但陆苍没给他这个机会,又迅速接道:
“何况,你就是考上冀大,以后也可能找不着工作,我好多同学研究生毕业了都家里蹲了。”
骑自行车路过的年级主任刚好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差点栽一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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