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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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须弥

“陆苍吾友:我已决定于今年九月赴清河寺修行,世间一切产业与金钱,包括‘半间’饭店,都移交他人接管。‘半间’亦将于八月底正式停业。日后缘起何处,怎样经营,都交与时间吧。也请转告蒹白小艾,我一直祝福他们。”

后来陆苍和林霖复盘,这条“辞亲割爱”的短信,应该只有少数人收到。很快飞哥又正式发了邀请,在“半间”最后小聚,算是正式辞行。

陆家兄妹自然都是要去的。他们每个人,各自也好,在一起也好,都和“半间”结下过难忘的回忆,也都将飞哥算作了朋友。忽然一下子说关店,谁也没那么快反应过来,更别提是在这种情况下了。

去“半间”的路上,他们还在讨论此事。

“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出家人,上一个遁入空门的还是许仙。”陆小艾说,“飞哥一点不像看破红尘的样子啊!我还是想不通。不过我查过了,出家是有规定的,得先去寺庙里当‘净人’,就是实习和尚!当得好才能剃度修行,飞哥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还会回来的吧?”

“我觉得不太可能。”蒹白持不同意见,“你看,自动化到舞美,摄影师到开饭店,他都能说换就换,没有回头过。出家在我们看来是不得了的大事,也许在人家那真的只是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他确实不像是看破红尘的样子哇,总不会是为了……”话说到一半,蒹白打住了,摇摇头,未尽之意化作了一声轻叹。

小艾倒是想得开:“算啦,我觉得飞哥能当一个好和尚,他口条可顺了,特别适合念经。”

一行人到了“半间”。楼下依旧营业,楼上的包厢冷冷清清,原以为飞哥交游广泛,辞行也势必声势浩大,没想到到场者寥寥,连飞哥本人都不见踪影。乐队的几位倒是都在,一打照面,还有老面孔,新旧吉他和贝斯互相寒暄,交流乐队名字换了几茬。宋经理来打了个招呼,代表店里员工说了几句,就又匆匆忙碌去了。林霖来晚了一点,眼睛红红的,一来就喝酒,专挑贵的点,都划在飞哥账上。

“赵旸呢?”陆苍问,有点不习惯林霖这副样子。她一改平日的自持,也不笑,也不理人,大有不醉不休的意味。

“他是个傻子!”林霖说,“还在高速上呢。”

“你还好吗?”

林霖点头,忽而又喊道:“陆苍,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怎么会弄成这样?”

陆苍不能回答她的问题,只能拍了拍她的肩。

乐手们坐在一起,聊“半间”这些年来的变化,演出时遇到过的奇葩客人。原先的吉他手已经转行开出租车了,贝斯手当了皮鞋厂厂长,鼓手的主业则一直都是体育老师,打鼓只是爱好。吉他手感慨,彩泥乐队,就只有小范还在搞音乐了吧。贝斯手说,不能叫小范了,人家现在是明星了!前两天还在电视上看见了。吉他手又说,我听飞哥讲,本来她也要来的,但是档期赶不上,小范也不容易呀,这条路真不是人走的,硬给她走出来了。

有人打开了包间里的电视,播放起了数年前乐队在“半间”的演出录像。新来的主唱惊诧,说你们讲小范小范,原来是范黎啊,我去年还追了她那个节目呢。其他人都调侃,说人家也是“半间”走出来的,以后不一定轮到谁。新主唱眼睛亮亮的,过了一会也垂首,说人各有命,从淮平走到冀城,从冀城走到电视里,得走多久啊,不敢想,不敢想。

电视其实是小艾开的。他和蒹白正坐在小沙发上,在角落里的小柜子上筛选之前刻录的碟片。那些都是飞哥录的,都做了很精美的封面,大多数是乐队演出,也有一些“半间”开张之前的资料。小艾问蒹白:“你记不记得范黎姐姐?她还教过我们弹吉他。”

蒹白慢慢地说:“记得呀,小时候就觉得她很酷。”

小艾多看了几眼:“这时候看不出来呢。去年我在电视上看到她,觉得她有点像妈,你有没有发现?”

蒹白摇头:“没有人像陆思思。她只会是她自己。”

小艾突然说:“妈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我前段时间想起来数了数,吓一跳。时间过太快了。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我是很后来才明白的,你当时晓不晓得,妈其实是——”

“妈是自杀,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蒹白说,“都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们都不告诉我们。”小艾喃喃道,“没有人告诉我们。都说是生病。我是上了初中才知道的,妈平时都不喝酒,那么多酒精,那么多药,只可能是为了这个。双硫仑样反应。我们化学老师上课说的。那节课我才想明白。”

蒹白的声音很轻:“我是五六年级就有了猜测,真正确认也是初中。”

“你是怎么猜到的?”

“她那么多恨,那么多怨,想死很正常。我也想过死。第一次想过要去死,就明白了。”

小艾捏了捏她的手臂:“对不起,姐姐,那时我都不知道。”

蒹白说:“我也该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你也因为她这么痛苦过。我一直觉得你记得的不多,想得也开,心里是没有被怨恨沾染过的。”

“我确实不怨她,也不恨她。”小艾说,“你现在还恨吗?”

蒹白沉思。“我不知道。有很多年,恨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后来爱比恨多了,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年龄越大,我确实越能理解陆思思了,但是这让我觉得恐怖,也会害怕自己变成她那样的人,更何况,理解她,就好像背叛了小时候的自己。”

“你不会的。”小艾说,“我们都不会的。刚刚你不还说没有人像她?”

两人又看向了电视。范黎已经唱到缠绵的情歌,这是她现在的主打风格,深夜电台尤其偏爱,原来那时候已经有了端倪。

姐弟两个的话题重新转回了范黎。蒹白说:“我们记得人家,但是人家不一定记得我们了。有些人散了就是散了吧,能真诚相处一段时间,已经很幸运了。”

小艾也惆怅起来:“飞哥以后也会忘了我们吗?怎么都不见他过来?”

蒹白则把注意力放到了不远处的林霖身上:“林霖姐这样真的OK吗?她已经喝第三杯洋酒了,这玩意不能这么喝吧?”

蒹白话音未落,就看见陆苍一把拿走了林霖的酒杯,不让她再续了。林霖对陆苍说了什么,陆苍没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动作很坚决,总之没让林霖再碰第四杯。他捕捉到了蒹白小艾的目光,一手捞起林霖,把她带到了沙发这里。林霖虽然喝得眼里都是水光,但还算平稳,挨着蒹白坐下了。小艾也问了一遍赵旸哥怎么不在,林霖于是又骂了一遍赵旸大傻子,拿出手机看了看,说赵旸应该快到淮平了,但还在堵车,真是活该什么都赶不上,永远都在错过。

蒹白问:“林霖姐,你和飞哥联系了吗?他是今天的主角,怎么人都不在呢?”

林霖点头,又摇头,什么都没说。四人挤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只能看电视。屏幕上已经播到了彩泥乐队最后一场合体演出,右上角打上了“2006年”的水印,台上台下都裹着厚厚的冬衣,但显然是蹦跳久了,大多都敞着外套。林霖忽而指着屏幕,又指着陆苍:“当年小范真的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蒹白小艾都没听过这一遭,来回看着陆苍和屏幕。电视上,范黎正在唱“曾经与你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

陆苍笑了,蒹白小艾都没见他这样笑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旧事的碎片,但想不起来也不会计较。

“她真的很喜欢你。”林霖重复一遍。

“我知道。”陆苍说。

“你当时还嘴硬呢,可你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对不对?”

“对。”

“但我当时就觉得不可能。太不可能了。你俩怎么可能走下去呢?”

“我也知道。”

“但还是会想,要是真的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林霖跟着电视里的人小声哼唱了几句,“陆苍,现在再回头看,你会后悔吗?”

陆苍回答:“我没有后悔的资本。但过去的也都过去了。”

“对极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有人在门口说。

大家纷纷回头:飞哥终于出现了。

所有人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是多半都没开成口。飞哥依然是平时的飞哥,谈笑风生,幽默不减,只是言谈间不由分说,将一切问题都归为修行的理由。与此同时,告别会亦成了赠予会。他将“半间”的音乐设备留给了乐队,私人收藏的挂画和摆件分发给了关系不错的其他店主,几台九成新的电子设备送给了陆家兄妹,又另外嘱咐蒹白记得拿书。最后是林霖,飞哥摸了一把她的头发:“小姑娘,一个人过也要好好的, 别人说什么不重要。”说完将一件小东西塞进她手里。林霖低头一看,是一把钥匙。

“周律师会跟你对接具体事情的。”飞哥说,“我了无牵挂,你倒是用得上房子。照顾好自己,这下不怕家人催婚了吧?”

林霖泪如雨下,拉着飞哥哽咽道:“那,赵旸呢?”

飞哥笑得坦然:“他不缺东西。他能过得很好。”

林霖不服:“你真的不是在赌气吗?这听起来就像赌气。你能把房子给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给他吗?”

飞哥大笑:“我有什么气可以赌?我是真心这样想的。没关系,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是我真的没有遗恨,也没有不舍。做了这么多年愚人,现在不想再作茧自缚了。大智慧不一定学得来,一步步走吧。”

临近午夜,大家陆陆续续散了,都有些恍惚,为的是飞哥过于正常、又过于平静了。只有林霖和陆家兄妹还留着,但车轱辘话说几回,也都没了味道,只好再来一轮叮咛嘱咐,也作告别。

飞哥送他们到门口,赵旸终于冲进了包间。

“飞哥!”赵旸气喘吁吁,脸色发白,站都没站稳就喊道,“别走行不行,我知道我来迟了,但是我真的不想你走!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吗?我真的不是在躲着你呀,我只是很多事情没想明白,你不用走的,留下来行不行?哥,亲哥,只要你不走,我……我真的,真的也不是不可以……”

飞哥递了一杯水过去:“先喝水。别呛着了。”

赵旸一股脑吞了一杯水,猛地擦完嘴又急急大喊:“不管怎样都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想明白,你别因为这个就走呀……我,我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赶回来,真的生怕你就走了找不到了,飞哥,咱能不走了吗?留下,我真的都可以的!”

飞哥说:“赵旸,我的决定并不是因为你,不要责怪自己了。也不要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朋友们都在,我去送一送大家。开了这么久车,想休息的话,楼上房间还可以睡。”

赵旸还想说什么,但只喊了半句“你到底什么毛病”,就哽住了。飞哥笑得柔和,一旁的蒹白忽然明白了之前所感的“慈祥”是因何故。

“无咎无法,下生不心。一切不留,无可记忆。[1]赵旸,顺其自然,不用纠结。”飞哥低声道,“我也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空荡荡的包间里,电视上回响着音质嘈杂的乐声。水印打着“2002,霖飞旸演出留念”。屏幕中央,年轻的乐队正在发问:“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2]

没有人回答了。赵旸捂住了脸,沉闷地哭泣。

飞哥第二天就离开了。清河寺在市郊,一个小时公交的距离,但也遥远得可怕。

有人来敲陆家的门,一问才知道,是飞哥之前安排的工作人员,将一箱子书送到了陆家。有些还是作者签名本,有些飞哥自己题了字。

林霖收下了房子,但没有搬进去,还是住在自己的出租屋。

赵旸向四中提交了申请,主动从主校区调到县城的新设立的分校区。分校区正缺人,学校大喜,立刻批复,同意调岗。

一个星期后,“半间”正式停业。后来它再开门,已经成了川菜馆,促销活动很多。蒹白的比赛结果出来,拿了奖,他们习惯性路过了那里,想了想,还是换了一家饭店下馆子庆祝。

小艾说,换的那家店也是学长推荐的。又想起学长还没开学,倒是可以再见一面。真见了面,难免提起最近“半间”的种种,结果章云水颇为认真地注视着他,告诉他自己其实早就听说了。

“啊?这件事传这么广吗?你是听谁说的?”小艾停住了脚步。他们正绕着城市公园的人工湖散步,已经走到了湖心岛。除了旋转的投光灯在树影间变换图案,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飞虫作伴,草地间时不时有蟋蟀叫。刚刚治理过的水草稍有收敛,没再铺天盖地长满岸边,扑到行人脚上。但那股独有的气味依然不散,湿漉漉的,被暖热的夜风融进了人骨子里,所有被压抑的都蠢蠢欲动。

章云水避开了一束伸得特别长的水草,离陆小艾更近了一步。他思忖片刻,说,他没有“听”谁说,是在一个论坛上看到的。

“什么论坛还讨论这个呀?美食论坛吗?”

章云水半边脸是笑模样,另外半边出奇严肃:“不是美食论坛。是同志论坛。你不好奇我怎么认识飞哥的吗?其实不是你介绍的,在那之前我们就是网友。他在论坛里一直很出名,做了很多事情。你知道他出家,但你知道他的钱都去哪了吗?他给防艾组织捐了五十万。淮平现在有了自己的防艾健康中心办公处,都是他在背后操持的。他的自传体小说一直是精华帖。你和他认识了这么多年,难道从来没有好奇过他的感情生活吗?”

拼图的最后一块落下,陆小艾终于了解到飞哥故事的全貌。但东南季风一样兜头袭来、此刻等待着他的,并不是飞哥的故事。

章云水的声音也混了些湖水的波纹。

“陆小艾,我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没有给陆小艾反应的时间,紧接着一口气说了下去:“但这条路太难走了。陆小艾,太难走了。我舍不得,因为你太好,太真诚,真走上这条路,不可能不受到伤害。我不敢让你也变成‘我们’,不敢用我的理论化思维影响你的本真,用框架和定义圈住你的自我探索。但是我真的无法不被你吸引,陆小艾,何况我的本能告诉我你并不是铁板一块。这半年我都在欺骗自己,真的想扮演一个关系不错的学长,但是我没法再骗下去了。我必须承认我不是只想乐于助人给你讲题而已,我想让你来我们学校,想天天见你。陆小艾,即使这样真的很卑鄙,很无耻,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让你看到这一切。不知道你能不能、要不要,和我也试试。”

陆小艾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调已经落回了他原本的低沉嗓音,是很不常见的深思口吻。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走上这条路’呢?”他像是在认真发问,也像是在低声自语,“本能的事情,当然本来就是这样呀。”

然后,陆小艾跨过了他们之间半步的距离。

谁都不是第一次接吻,彼此都心知肚明。两种心思并到一处,都更加安心,因而试探的过程极短,战线却拉得很长。投光灯也落在他们身上,过度的亮光紧接着阒寂的黑暗,又再轮回反复,图案与频率都不变,只是人贴得更紧。

“我们不一定能走得很远。现在说这个可能很扫兴,但是人的激情本就靠不住,即使是婚姻关系绑定的男女,也要面对道德、财产、社会观念之流的长久挑战。主流社会的语义场本来就没有给我们多少讨论空间,很多东西没法说,没法学,只能自己去探索。这很难的,陆小艾,你明白吗?”

“走一天算一天嘛。”陆小艾说,“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懂那么多的。”

章云水去捏陆小艾的脸:“你也太乐天派了。”

“那确实是这个道理嘛,糟心事又不是信用卡,提前透支了也没好处。”陆小艾抓住章云水的手腕,又摸索着他的手表攀上去,改成攥住他的手指,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但没有再松开,“你真心想让我来你们学校吗?”

“那当然是真的。我们学校又不差,而且食堂很好吃。”章云水笑了起来。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从湖心岛慢慢沿着石桥往外走了。陆小艾点了点头,忽然对着桥墩子声若洪钟道:“注意啦注意啦,陆小艾今天开始要努力学习了!谁也不能阻挡我学习的梦想!”

桥墩子没反应,对岸挂着收音机竞走的老头倒是惊起一堆。有人骂了几句,陆小艾一点不懊恼,反倒是嘿嘿笑着,将章云水拉到公园东门买雪糕吃了。

小摊老板问:“大小伙子这么兴奋的,脸上喜气洋洋的哟,有什么高兴事啊?”

章云水看了陆小艾一眼,灯光下才发觉,对方确实喜形于色,心思一览无余。他有些无奈,又有些窃喜,刚买的柠檬冰棍入口酸涩,过了几秒才尝出甜味来。

陆小艾浑然不觉似的,一双眼睛又弯成了月牙,两只手撑在冰柜上,冲老板展示他的一口白牙:“夏天吃雪糕呀,多高兴。”

“马上都秋天啦。”小摊老板说,“过两天降温喽,到时候要喝热水了。”

“雪糕什么时候都能吃嘛!”陆小艾笑容灿烂,和老板告别,将自己手里的分了章云水一口,“你尝这个,这个超级好吃。我觉得那老板夸张了,夏天明明还有好长时间呢!”

东南季风带来的湿润气流还要驻留一阵。而在那之后,又有别的风向、别的故事了。

(第二卷完)


[1] 出自《信心铭》。

[2] 出自窦唯《高级动物》(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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