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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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朋友

“我要离婚。”

便利店弥漫着一股方便面的味道,鼻子好一点的,能闻出那是三块五的香辣牛肉,从柜台的小角落开始飘散。中年男人的头从收银台后面探出,嘴里还嚼着面。他咀嚼几下,咽了,没说话。

“我要和你离婚,听见了没?”柜台横隔在两人之间,不仅仅是柜台。中年女人的语气很疲惫,“今天协议签了,就不用去法院。”

男人还是不说话,木木的眼神从女人身上飘到了店门口。“要买点儿啥?”

陆小艾站在门口,门帘子在他身后晃动。他从冰柜里拿了两瓶饮料,走上前递给中年男人。

“五块。”

小艾掏出一张二十。老板放下了面,接过去,开始找零钱,一张一张翻。旁边的女人抱着双臂,寒冰一样的目光始终就没离开过。小艾接过零钱,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再拿包烟。”

女人发话了:“小伙子,吸烟不健康。爱护身体最重要,老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小艾笑了笑:“阿姨,我不抽烟,替人家买的。”

“那也不健康,你都不知道多少人能抽烟抽死。”女人还要说什么,白了男人一眼。男人已经将那包烟结了帐,交给小艾。

“还要别的吗?”

小艾踌躇了一下,问:“附近有没有药店?”

“出去往西走两百米有一个,但这个点儿,也关门了。”答话的是女人,“大学城里头兴许有,学生多,关门晚。”

“好嘞,谢谢阿姨。”

小艾拿了东西往外走,掀动门帘,哗啦哗啦响。他吸了一下鼻子,总感觉身上也是牛肉面的味道,散不开。门里头那对夫妻继续着之前的对话。那男人说,秀英,我签,但是能不能不告诉孩子。女人嗤之以鼻,说你以为梅梅就不知道?人家也大了,这婚还是她劝离的嘞。

小艾在门口开了瓶汽水,一口气都喝了,才往回走。

章云水在客厅看论文,听见小艾回来,从电脑屏幕前微微挪开了目光。小艾走到他跟前,将那包烟放在了桌上。

“给我的?”章云水抬头,直视着小艾, “不是一直说吸烟有害健康么?”

“你说抽烟能缓解压力。”小艾说,“我感觉你压力太大了。”

他绕到章云水椅子背后,俯身抱住了对方,过了两秒,又有些试探似的,将下巴抵在了章云水的头顶。顷刻间,章云水整个人松弛下来,眼睛盯着屏幕的反光,良久,抬手摸了摸小艾箍在他胸前的胳膊。

“我没有在和你吵架。”章云水说,叹了口气。

“我知道。”小艾吻他的头发、耳朵、脖颈,“我知道。但是你不开心了。我不想让你不开心。”

“你不可能一直为别人的不开心负责,小艾。”

“为你也不行吗?”

章云水隔着屏幕和小艾对视。即使隔了两道反光,那样单纯的、直接的相信依然具有令人投降的穿透力。他们接吻。有时候接吻可以解决无法讨论的问题。他们没有做爱。身体的连接有时候也无法逾越无形的沟壑。两条河不能流自同一个乳房。喝谁的奶,做谁的饭。陆小艾说,好。他也说,我爱你。这不是什么很难开口的话语,但是他还没有学会孤独。陆小艾在铸造一种钢铁蜗牛的壳,爱情的熔点刚好够浇灌出这样的形状。

“你可答应我了啊。”章云水说,在睡着之前,“说话可不能不算话。”

小艾在被子底下摸出手机,给陆苍发消息:“哥,我想报名考托福。”


陆苍陪褚怀然逛了一晚上夜市。褚怀然在淮平只待一晚,说是还有一大堆文献等着看,出来玩的行程必须紧凑,与此同时,也不能打游击一样从一个点赶到另一个点,因此刻意留出闲暇,顺兴而为。逛着逛着,陆苍发现她其实并不太需要人陪着,很会自得其乐,但也不会让场子冷下来,信手拈来不少田野调查时遇到的奇闻轶事,也引得陆苍分享了一些四中的离谱校史。

“那你们学校还是算开明的,我本科那学校,好多比这更过分的事情,学校都压下去了。”褚怀然说道,这时候他们已经从夜市出来了,绕过了城市公园,沿着清河北路往酒店的方向走,“高校学术圈是真的烂。我妈就是受不了他们勾心斗角才跑出来自己干的,虽然外面也没有多清白,到底没有那么装。”

陆苍说:“褚老师人很好。”

“我爸!怎么说呢,他是一个天真的老顽童。”褚怀然笑起来,“也可以说,百毒不侵。说起来,我爸当年那么喜欢你,也是说你和他年轻的时候有点像。但依我看不是。我爸是纯粹的理想主义,所以他专注。你呢,我总觉得,你表现出来的性格和处事,是后天选择的结果。”

陆苍也笑:“何出此言?”

褚怀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凝视着陆苍的眼睛:“那我问你一个问题:现在给你重新回冀大读书的机会,还在我爸手底下,你去吗?”

陆苍,说这种假设没有意义。褚怀然的眼睛亮了亮:“这也不算假设哦,我爸真的还在招研究生。你妹妹你弟弟都上大学了,蒹白明年都大四了,按理说不需要你养活。他们,我爸,都会乐意看到你回去读书。你自己呢?”

陆苍不语。他们走到了新老城区交汇的街口,车流如瀑,灯影交叠,不远处有摩托车轮胎狠狠划过地面的声音。

“明天我去江边玩。”褚怀然起了个新话头,“你想一起去吗?”

“可以。”

“是‘可以’还是‘想去’?曹郴怎么说的不用管,他总觉得我好像不能自理似的。”

陆苍又笑了:“他也觉得我不能自理。”

“嗬,那正好了,两个不能自理的人玩到一块儿去。”

陆苍想,这话也说不定有点道理。他看着褚怀然,这是一个显然对生活满怀温情和幽默的年轻人,乍一看好像没什么特别,但陆苍已经发觉,她是自己这些年来见过第一个快乐的人。那种快乐不依赖偶尔爆发的幸福瞬间,凭借其留下的回忆装点长期的庸碌和痛苦。褚怀然的圆眼睛里似乎永远盛着无法撼动的平静,她也有抱怨,也有烦恼,但那无法掩盖她内核的力量。

早年间,他的同学、同事里不乏这样的人,但无名的洪流带离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有的去了远方,有的留在过去。

褚怀然。这是一个只有现在和未来的人,尽管她好像也来自他的过去。

“我也想去江边看看。”陆苍说,“上次去都是好多年前了,和我同事——还有朋友去的。”那时他刚入职没多久,赵旸林霖拉着他一起赴市郊景区爬山,同往的还有另外两个年轻老师。那两位磨磨蹭蹭的,一直绊在后面,拖着拖着就换了一条路线,走他们的平路去了。剩下他们三个,一路爬,一路磕,手脚并用穿过了残雨迷蒙的竹林,半天才攀上一处平台。

视野陡然辽阔,江水滚滚,一去不返。赵旸当场豪情泛滥,在崖上朗诵起“滚滚长江东逝水”,背到一半忘了词,林霖嘲笑了他半天。陆苍半坐在石头上,咬着面包看戏。面包是林霖带来的,金灿灿的,和阳光一个颜色。就是太甜。

“那两个同事孩子都上幼儿园了。”陆苍忽然想起这么一茬。

褚怀然看得出,他只是随口一说,心思还在别的事情上面,也没有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他们约了第二天早上在文化宫见,再从那里乘公交去市郊的景区。

“我订了一家可以玩桌游的茶室,就在半山腰上,你平时爱玩桌游吗?网上评价说那里氛围是比较友好的,会不会玩的都有事儿干。”褚怀然抬头望着他,“还有就是清河寺,正好也不远。你有什么项目吗?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安排哈。”

“也是清河寺。”陆苍说 ,“我朋友在那。”


“朋友。这个词所包含的边界究竟伸向何处?”蒹白的日记里这样写着, “这样的早晨让思考变得艰难。溯源是理性的需求,但此刻,此地,巨大的平静的喜悦席卷了我。这一切可以静止该多好,无需思考,无需追忆,无需展望,只要现在,无节制地摄取幸福。”

蒹白坐在桌边,手指一行一行地抚摸过这些字迹,像是渴望将墨水从已成的字形上拓下,再顺着纸张的毛细流走,就此模糊。她拿起笔,笔尖点在这段话的开头。盯着纸面思忖了许久,蒹白最终还是将笔放下了,只留下了一个墨点。

本子翻了一页,可以从新的日期写起。

蒹白埋头写到一半,响起了敲门声。柳笛穿着睡衣站在门外,手里托着两个蛋挞:“吃夜宵吗?珊珊做的,还热着呢!”

走廊里果然比平时热闹些,厨房那边传过来人声,进进出出好几个人。柳笛把蛋挞塞进蒹白手里:“就你一个人?你朋友呢?”

“回去了。”蒹白说,“下午就走了。”

“啊,珊珊听说你有朋友来特意让我送了两个呢。”柳笛说,“这么快就走了?这也就待了一天呀。”

“人家周一也要回学校上课的呀。”蒹白笑了,“行,我一个人吃不了两个,我跟你一块过去谢谢珊珊,真的有心了,还自己做烘焙。”

“别别别,你吃不掉也别还回去,咱俩分了,或者收起来明天吃都行!就是别还回去。”柳笛连忙拉住蒹白,压低了声音说,“珊珊做了十二个,本来刚好一人一个,但是你知道‘四爷’那个人,天天满口浑话,如果吃了珊珊做的东西又要借机犯贱了。所以珊珊听说你有朋友来,就让我给你朋友拿一个。‘四爷’真的好讨厌啊,现在还在厨房乱晃。甩都甩不掉。”

蒹白于是收下第二个蛋挞,带上门,跟柳笛手挽手进了厨房。四五个学生分散在各处角落,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高珊系着一条卡通围裙,上面印着一只戴厨师帽的小猪,正在拿抹布擦烤盘上的水。见两人进来,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蒹白和高珊不算熟,只知道对方是研究生,工作了两年才来读硕士,比她们都大一些。她的身形和名字相去甚远,纤小得像一只麻雀,平时也安静。她的业余时间有一半都在厨房里研究烘焙了,今天做个小蛋糕,明天弄份提拉米苏,总之花样繁多,样样精致。谁在旁边都能分到一口。

或许由于她眼里那份有些忸怩的天真,没有人叫她“珊珊姐”,从大一到博士,同楼的都叫她“珊珊”——蔡镛正除外。他总是叫所有人的全名,连外国同学也不放过。还是柳笛悄悄告诉过蒹白,蔡镛正每次认识外国同学,都要去脸书上找人家具体叫什么名字,便于下次见面时郑重其事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纠正他,他也端着一副精心计算过的微笑,以自己雕刻的礼貌,将全名行动进行到底。不过B楼多是中国学生,楼里的波兰同学和希腊同学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德性,而蒹白不失刻薄地判断过,以蔡兄的英文水平和社交常识,估计也认识不了几个不讲中文的同学,乃是世界一大幸。

蒹白和高珊柳笛闲聊,也瞥见蔡镛正和波兰同学雅尼克在冰箱旁边努力对话。两个人英文都有点磕磕绊绊,雅尼克略强一些,但蔡镛正更自信,两人连比划带猜的,似乎也聊得火热。碰上蒹白的眼神,雅尼克咧开嘴笑道:“Jane,King告诉我你有一个迷人的男朋友。”

蒹白扬起一边眉毛。柳笛趴在高珊肩上一抖一抖,悄悄说:“我实在想笑!一听见他那个英文名就想笑!”

“哦?”蒹白回应道,“我很好奇他的小脑瓜是从哪里得到这样奇思妙想的。”

雅尼克大笑起来,拍了拍蔡镛正的肩膀。蔡镛正对蒹白刚刚说的一知半解,但还是用英文说:“我看见一个英国男孩进你房间。”

“那是我朋友,从伦敦过来玩的。”蒹白说,脸朝着雅尼克。

蔡镛正轻笑一声:“进房间,就变成男朋友了呢,这可说不准哦。”

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看他一脸荡漾的笑,雅尼克抗议道,你们又讲笑话不带我,你们中国人不能这样抱团呀。

蒹白用英文回答他:“我来解释给你听。他的意思是,两位异性的交流方式只能是——用一个老式的词汇来说——通奸。确实很好笑,不是吗?有人现在还生活在十九世纪。那时候的中国男人会把头发剃光,只在后脑勺留一条长长的辫子。你身边这位就是这种时尚的拥趸,因为他对自己的脑袋非常自信,以至于要在其后点缀一根生殖器的象征,成倍地与下面那根真的匹配。”

“哇哦,真的吗?”雅尼克感叹得很夸张,“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时尚。中国男人的审美这么——这么——?”他比划了一个很抽象的手势,有些期待地望着蔡镛正,像是指望他能心领神会。

蔡镛正确实做出了一副了然于胸的态度,点头道:“是的,中国时尚的传统非常悠久,但我承认,现代中国男性的审美确实有待提高,但是你看,这也是我这样的人来英国留学的原因。我非常注重时尚方面的学习,而英国提供了很好的时尚。”

柳笛整个人埋在高珊背上颤抖不已,憋闷的笑声太猛,转成了咳嗽,一不小心咳得惊天动地。

蔡镛正问:“她怎么了?”

蒹白这下也改用了中文,甜甜地说:“可能是被你对时尚的追求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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