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找我
陆小艾给陆苍拿了一条被子，在客厅又站了片刻。
陆苍只有睡时会漏出几分不加克制的烦郁。他的睡颜并不柔和，安详也论不上，常常微蹙着眉，紧紧抿收着嘴角，原本俊美的五官甚至有一丝骇人。重新睁开眼睛，温柔与平和才会回到他的眼里，像一尊穿戴完毕的神塑落回壁龛。
小艾忽然想到，原来哥哥是经常在沙发上入睡的。家常闲时，陆苍习惯靠在沙发一边，听着他们两个跑火车跑到银河系外。此类闲扯陆苍多半不参与，只偶尔不经意间语出惊人点评两句。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挪开身子，蘸酱菜一样就着他们的对话入眠。
小艾咧嘴一笑，摇了摇头，回身进了厨房。打开橱柜，方便面摞了两排，也齐齐堆了两包挂面，旁边橡皮筋束着几种现成酱包。另一头排了半打没开封的牛肉酱鲜虾酱，本地特产，小艾带去过大学里分给同学，有时候嫌食堂饭菜寡淡，也用它拌饭。他拿起瓶子看了看生产日期，放了回去，又拿了一杯方便面泡上，顺手打开了冰箱巡视。冰箱里倒是有橙汁酸奶一类看着较为健康的饮品，但鲜蔬只剩半颗白菜、两根已经干巴的胡萝卜，除此之外，两只酱瓶都见底了。小艾舀了一勺加进泡面里，怀疑陆苍这小半年都是这样凑合过来的。
他在厨房站着把泡面吃完了。和章云水在一起一年，他也渐渐学会精食细脍，习惯从食材上精挑细选，口味上分层评鉴，不过但凡由着性子，他依旧是无差别风卷残云，有什么吃什么。纵使如此，他还是将眼前这一切归于一个显眼的结论：陆苍这样下去不行。
小艾在碗柜底部找到了锅，坐上水，抓了一把米，开始煮粥。家里半块肉也找不见，小艾还是从背包里翻出两根火腿肠，跟胡萝卜白菜一起切碎了丢进锅里。粥要熬一阵，他先往房间里去了，一挥手将飘窗上的画材挪到一边，盘腿坐进了飘窗角落。章云水的信息很快过来，说想见他。
小艾盘着腿，手机架在腿上打字：我哥喝多了好像，我在家看着他呢。
——我也喝的不少啊。
小艾回想了一下前一夜。他们随着大流的游客到了外滩，人头攒动，走一步都费劲，陆小艾身高过人，尚有自由喘气的余地，紧紧拽住了章云水的手，两人在过分拥挤的空间里名正言顺贴近。午夜的烟花散去，江滨无数情侣拥吻，他们也是一对。挨挨挤挤的空气里似乎更容易品尝出爱情。烟花过后人群依旧密集，他们在蜿蜒的人海里寻觅通幽小径，经过无数KTV、酒吧、24小时便利店，从这个地铁站步行到另一个地铁站，仿佛要走出二号线的申城版图。不眠之城的不眠夜，两点钟，他们回到酒店。酒店是章云水提前订好的，从窗口可以一览江水中城市的灯影。陆小艾满怀新奇，参观比家里还宽敞的大浴室，一回头章云水脱了衣服进来，对着镜子摘下隐形眼镜，又拿出湿巾擦脸，小艾这才发现他化了妆。
“一起洗吧。”他说。小艾早已领悟那种语气的潜台词。浴室确实足够宽敞，大床也是。做完新年的第一场爱，拉开窗帘，远处的霓虹依旧不减。
“明天我们有安排吗？”
“暂时没有。你想做什么？听你的。”
“真听我的啊？”
“那当然真听你的。”
“酒店是几点退房？”
“十一点。要改晚一点吗？”
“哦哦，那倒不用啦，我想明天回趟淮平。”
章云水翻了个身，直视着陆小艾的眼睛。“你要回淮平？”
“对啊，三天假呢，离这么近都不回去，感觉有点对不起我哥。”
章云水坐了起来。“你之前说你哥需要适应没有你们的生活。”
小艾躺在松松软软的枕头中间，柔亮的目光也软了下来。“是，但是这都元旦了嘛，我哥一个人在家过也太孤单了。以前都是我们一家人一起跨年的，呼啦一下从那么热闹变那么冷清，谁也受不了的嘛。”
“你哥没有朋友吗？他也未必就是一个人过。”
“唉，这就说来话长啦！你还记得飞哥对吧？我哥在淮平的朋友基本上都是飞哥那个圈子里的，以前我们经常去‘半间’跨年，因为他们每年都搞跨年演出。飞哥出家以后，大家一个个都离开淮平了，我哥又不信神佛的，总不至于去清河寺过元旦啊，那就只剩下小曹哥一个了——我跟你说过小曹哥的吧？特别会赚钱的那个，在冀城开公司的大老板呢。他是我哥最好最好的朋友了，不过他忙得要死，有时候一两年都见不到一面。我哥这个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还是惦记的。你信吗，四中今年的元旦联欢，他都上去表演节目了！还是solo，我的天，这就说明他现在不太正常。其实我真的有点担心他，我们都三个多月没见啦！”
“这是你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见他吗？”
“好像也不是，几年前他也有好几个月都在冀城。不过那时候也不一样啦，我哥和小曹哥在一块儿，不像现在是一个人。”
章云水下了床，说：“我喝点酒。你要吗？”
小艾愣了愣：“啊？”他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章云水已经打开了迷你吧，拿了两瓶啤酒出来，都起开了。小艾不要，他点了一下头，拿了一瓶开始喝。
“回淮平，元旦的票估计不好买。”
“没事儿，我也是刚想起来，火车不行就大巴嘛，大巴肯定有票。”
“我跟你一起回去见你哥？你是这样想的吗？”
“啊，你不想吗？”小艾有点茫然，“我哥肯定会欢迎你的！而且我记得你说过不是特别想回自己家来着，那我家肯定没问题的。”
章云水已经喝完了第一瓶啤酒，开始喝第二瓶。
“我还是回去一趟吧。你说得对，都到淮平了，不回去确实也说不过去。也不用抢票了，我找辆车。”
上午退房，果然就有车直接开到酒店来接。司机四十岁上下，是个任谁看一眼都会遗忘的样貌，章云水管他叫庄叔叔。车一路开到淮平，章云水和小艾谈了两个小时学习，在座位上拨弄他的手指。小艾倒也不是对计算机系统原理和数据库设计基础没兴趣，只是好奇问道，你不是学材料的吗，怎么CS的课也信手拈来？章云水说他辅修加旁听，现在有点CS基础干什么都方便，又告诉小艾如果旁听去选哪几门课比较划算，大课都是公开的，直接去蹭大二的专业课最省事。小艾半开玩笑地抗议，说编程什么的我们也会学一点啦，读本专业都已经要忙不过来了。章云水攥了一下他的手，哼了一声，说你们工设连个院楼都没有，课程设置也不合理，大一大二基本是通识也罢了，大三每门专业课能分到的实际教学时间少得可怜，加上程式化的头尾水课，别指望固步自封能学到多少东西。
小艾着实有点委屈，他自觉这半年还是有不少长进的。但车正好开过收费站，章云水往前探了探，对司机说：“庄叔叔，麻烦你一会从东清河路南边拐一下，先送他回家。”
司机也没转头，嗯了一声。陆小艾从后视镜里和那双毫无特色的眼睛对视，实在摸不透对方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
眼下陆小艾坐在飘窗上沉思，忽然伸长脖子往楼下看了一眼，似乎有点担心这位庄叔叔会再次出现在小区门口。好在街道上只有零星的路人。几个小孩子追逐着嬉笑，声音传到了卧室，小艾也跟着嘿嘿笑了。
——想你。
——想立刻见你。
——见不到你淮平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接连来了三条信息，小艾手机狂震。他飞快地打字：真喝多了？
——嗯。
——不想见他们。
——烦。
——想见你。
又是接连四下震动。小艾很容易就心软：那你过来找我嘛。
章云水这次隔了几分钟才回信，发的语音：“我出来了。我们在哪里见？”
小艾轻手轻脚把房门带上了，也小声回语音：“你来我家吧要不。我在煮粥呢，来了一块儿吃饭啊。”
章云水“对方正在说话”的状态又持续了好半天，最终回了一句：“好。我大概半个小时。”
小艾将手机揣回口袋，回到客厅，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陆苍，又闪进厨房去照管那锅粥。搅了两下他才一拍脑袋：忘了这玩意可以用电饭锅煮的！没必要自己看着！但煮都煮了，他拿大勺搅和搅和也挺高兴，立刻把电饭锅抛在脑后了。淡淡的米香味很快溢出来，小艾调小了火，又搜罗了一遍冰箱橱柜，依旧一无所获，不甘心又跑去客厅茶几的抽屉里找。倒是让他找到了一大盒包装精美的丹麦曲奇，上面都是外文字，一看就不是他哥自己会买的东西。
“想吃就吃。曹郴寄的，应该没过期。”
小艾猛一抬头：陆苍已经坐起来，脸上比先前多了些血色，仍是难掩疲态，不过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补了一句：“过期了也没事，吃出问题正好敲你小曹哥哥一笔竹杠。”
“小曹哥的业务都开展到丹麦了？”
“好像是他朋友旅游带回来的。喜欢吃就多吃点，我不太吃这么甜的。”
“你是什么都不太吃了吧，哥哥！”小艾蹲在茶几边上，仰头瞪着陆苍，“你真把自己当空巢老人，那我和陆蒹白都要伤心了！这个家里从此多了两个伤心的人！”
“但是酱面厂多了一个开心的老板。”陆苍笑道，见小艾真的瞪起了眼睛，觉得怪好玩的，但还是补了一句，“别蹲着了，真没不吃饭，没酗酒，昨天一天的数据不足以构成样本，上大学了这还不知道么？”
小艾懒得争辩冰箱和橱柜的证据，只是告诉陆苍他煮了粥，又说过一会章云水要过来。陆苍说那也好，让小艾去他皮夹里拿点钱去楼下饭馆打包点吃的上来，小艾说算了，学长怪讲究的，我们干脆晚上出去吃吧，我去买点零食饮料回来。陆苍欣然应允，起身去洗澡。小艾跑了一趟，从楼下超市拎了些各自喜欢的，一打门帘，蓦然瞥见章云水已经在小区门口了。
章云水远没有他形容的那么醉。身上能闻到一丝浅浅的酒气，被香水味掩盖了。他很快地抱了陆小艾一下，一股带着点苦味的草木香包裹住他。小艾吸了吸鼻子，总疑心这味道他在哪里闻到过，反正不是章云水常用的那款香水。
章云水不是第一次跟他来陆家，也不是第一次见陆苍，但确实是第一次在陆家的客厅里见到陆苍，还是如此家常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旧T恤当作睡衣，半新格子睡裤和开衫毛衣都不配套，端了一碗粥站在厨房门口，一勺一勺舀着喝。小艾大呼小叫这粥还没煮好呢，陆苍笑着说没事，能喝，他确实也有点饿了。又转向玄关处问道，小章要不要来点，小艾本事见涨了。
小艾像一只大型玩偶一样摇摆四肢，两个他爱的人聚在同一个空间，把他给乐坏了。刚买的零食饮料一股脑都分了出去，房间里的吉他也搬了出来，说什么也要秀一番他前两天刚在网上学的新歌。两位观众一个在餐桌前，一个在沙发上，从不同角度给予了这份他想要的注目。章云水也侧头看了陆苍。他从陆小艾那里听过不少哥哥姐姐的事。原先在四中，他和蒹白并不认识，但陆苍是打过照面的——高二的时候，陆苍拿他们班上过一节生物公开课，还得了奖。实验班里，章云水并不是最张扬最显眼的那一个，陆苍不记得他也正常，章云水却对陆苍有着不错的印象。竞赛班的同学耳朵也挑剔，就凭这位年轻老师能举重若轻，再艰深的概念也能三言两语解释明白，就值得这些高傲的十六七岁少年们另眼相看。更何况，他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审美。诚然，他爱的是陆小艾这一款阳光少年，气质性格在先，外貌居次，但陆苍往那一站，总有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没有人不承认陆家老大长得好，妹妹和弟弟客气一点也叫清秀、俊朗，而再讨厌陆苍的人也得说那是实打实的漂亮。
然而这些都太流于表面了。章云水真正好奇的是，怎样的哥哥带大的陆小艾，才能如此坦然、如此轻松地承认并不常规的爱情？怎样的哥哥，能在淮平这个城市自诩开放实则保守的城市里，就这样不闻不问地接受了弟弟的出格？他原揣测那是冷漠所致，毕竟在他自己的家里，只有住在一起的亲爹对他的性取向大发雷霆，远在天边的亲妈和近在眼前的后妈，都是一副不在乎无所谓人活着就行的态度。但陆苍把那一碗忘了加盐又水放太多的稀粥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又添了一碗，显然单纯的不讲究不足以解释这份宽容。
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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