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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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人格

陆小艾第一次听说薛定谔的猫,并没有在学习现代物理。某一年他在盗版网站上看到字幕组上传的美剧,从众多包袱中记住的也不是知识点,而是某种对美国流行文化的既定印象,不一定刻板,绝对很刻意。上了初中,他和蒹白的电视遥控器大战逐渐变成了电脑大战。他们引入了一个良性竞争机制:谁能更快背下新出剧集的台词或画出游戏角色,就可以多用一段时间。蒹白赢得多,但小艾秉持着绝佳心态,输了也要物尽其用,会搬来小凳子坐在蒹白旁边,跟她一起看完热播的海外剧集。轮到他打游戏,蒹白从来不跟着看。小艾判定自己才是赚大了。

2014年的春天,章云水频繁向小艾提起美国,好像那个未来会很快从电视剧里走入现实。小艾说OK,fine,that sounds awesome,awe-so-me,这个发音是不是很标准呀,我跟那个很讨人嫌的男配学的,他说台词特逗,我姐跟我说美国人发音动嘴巴后边儿肌肉,她就贼不喜欢这词儿,但我觉得特好玩儿,带劲儿,amazing!

章云水轻轻摇头,小艾忙着中英夹杂没看路,给柳枝扇了一脸,呸呸往外吐,咳咳,还好我不对儿这玩意儿过敏儿。章云水嘴角扬起,伸手拉他,说行了小八哥,别乱加儿化音了行不行。小艾嘿嘿一笑,请好吧您呐,外国话学不会咱中国话还不会说嘛。章云水接着摇头,在柳絮中打了个喷嚏,拿陆小艾没办法。他们就沿着湖走,像其他散步的情侣,舍友,一起下晚课的同学。大学生嘛,散步的时候谈什么都行,几十年后都不会记得内容的,记得那条路就行,管他是人工湖畔,图书馆前,还是滥大街的情人桥情人径上。光有波粒二象性,大学生有敷衍真心二象性。陆小艾是个很纯粹的大学生,说很纯粹的大话空话废话,拆开了都是赤诚的心头血。

他嘴和手都不会闲着,能一边说一边把QQ空间的非主流相册锁了,再把一些说说金句搬运到微信朋友圈,接着乖乖注册好WhatsApp和Instagram,和国际接轨。人还没去美国呢,已经迅速和不知道哪里来的美国朋友聊上了。也不止美国朋友,小艾的关注列表横跨几大洲,明明他主页也没发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但私信里总是躺着五六个人的未读消息,有来有回,好不热闹。

章云水倒是不会看他手机。反正陆小艾到了周末总会来他的出租屋过夜,渐渐也不用带换洗衣物,但还是会背上那台二手笔记本赶作业,跑不动了就借章云水的用。赶完作业,拿蒹白给他的资料学英语,学得不英不美不中不西。章云水听他念英语头疼,几次三番要自己上阵,名曰嘴对嘴教学,结果陆小艾只接受嘴对嘴,教学是溜得一干二净,借口从四面八方上赶着凑来,不管是饿了困了想了,还是要去赶紧调解楼下打架的狗、立刻开写灵光一现的新代码。三次两次下来,章云水把他凑近的脸推开,两人留着一臂远的距离。陆小艾又凑了一次想亲他,又被推开,于是他也没了表情。两人就这么看着。

事后想想,就因为这么小的事情?是的,就因为这么小的事情。

“陆小艾,你在逃避什么?学英语吗?还是更深层的缘由?已经很多次了吧,每次我们谈到这个问题你就转移话题,我很难不觉得你在躲避这个问题,乃至更多的问题。”

难得轮到陆小艾叹气。他合上了桌上的电脑,指尖点着外壳,暗沉无序,听得章云水皱起了眉。

“陆小艾,回答我。”

陆小艾还是没说话。明明高了半头,却仍旧抬着眼看人,只是这回那双眼睛就只是看着他罢了,没有多余的情感修辞。

章云水没料到他还不接话,放平了声音,又慢慢补充:“你看,我也没有说你不学,我知道你把考托福看得很认真,也付出了时间精力,但是效率不高也是事实,对不对?我知道你姐英文很好,但她在英国,也没考过托福,更何况每个人合适的学习方法本来就不一样,为什么——”

——为什么陆蒹白可以教你,我不行呢?为什么你的哥哥你的姐姐说话对你来说好像圣旨?为什么你已经成年了还要和他们绑定得这么深?我们才是要一起走过下半生的人,你真的有这个概念吗?

这些话都没说出来。陆小艾终于开口了。

“学长,”他的声音软软的,和平时撒娇的音色很近,“话一定要说到头吗?”

章云水用英文回他,丑陋的真实好过漂亮的伪装。

“好吧。”陆小艾说,“丑陋的真话,那就是我不能让你教我怎么说话。”

章云水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只是被话音中的疏离刺中。

“你已经教了我很多了,特别多,从高中到现在。没了你我肯定考不上冀理,这是大实话,没人能反驳,对吧?没跟你谈恋爱的话,我也不会想到要出国。你别误会,这些我都很乐意跟着你走,但我特别怕你是为了我,为了咱俩的关系,牺牲掉什么。去哪个国家,啥时候去,你说了算,都行,我真不在乎这个,能去就去,挺好的,但不能去也不至于就不能活。但是学英语这个事儿,你也门儿清,话说出来不能真不过脑子,如果这也要你教我,那等我们出国了,我在这门语言里学到的就是你的声音,你要传达的东西,这个——这个我受不了,真的。咱俩再好,也不能用同一种声音说话。”

章云水像看见一个从没看见过的人:“你是在说,我在控制你,改变你,你受不了这种人格的重塑吗?”

陆小艾轻轻“啊?”了一嗓子,随即鼓起两腮,嘴角耷拉着苦笑:“不是,你这么理解的吗?我哪儿有那么些人格给别人重塑去。”

“人和人的相处就是对彼此的不断塑造,亲密关系尤其明显。陆小艾,我不相信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哥你姐没有塑造你的人格吗?你姐给你灌输的那些资料难道没有她自己的私心吗?我不是说她选的东西不好,多读点社哲文献和流行文化参考是有用的,但你的思考很多都是她的思考,你的习惯很多都是你哥的习惯,你没有发现这两个人掌控欲都很强吗?你在这种家庭长大,所以你容易被人改变。你姐给你的学习资料完全是在按照特定模板塑造你的第二语言人格,你哥比你姐高段多了,他宽容是因为你已经长成了他要的样子,他在通过你,说不定还有你姐,实现人生的代偿,你看不出来吗?陆小艾,你在这里说什么,不能和我用同一种声音说话,但是你的人格一点都不独立。”

有一分钟的时间,陆小艾看起来像要勃然大怒,突然站直了,身形的压迫感沉沉落在章云水身上,后者镜片后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神情身体都岿然不动,毫无退缩之一。接着,像突然结束的夏季冰雹,陆小艾又变回那个对整个世界都送上鲜花玩具熊的阳光少年,只是这次章云水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绪了。

“说这么老些,很解气吧?”他一屁股坐上桌,两条长腿晃晃悠悠,“感觉你憋了好长时间了。你不了解我姐我哥,没关系,但你这么不了解我,我还是有点伤心的。咱们这属于错频了,没吵明白。我为什么要在我姐我哥面前追求独立人格?我们仨,都是我妈生的,全都跟我妈一个德性。这话我没在他俩面前说过哈,他俩听了得心理阴影大发作。但这是真的,我们三个的灵魂是相同的,怎么说呢,就好像同一头牛产的牛奶吧,一个做了雪糕,一个做了酸奶,一个拿来干喝。就算变了,也就是干喝变酸奶,酸奶变雪糕的问题,但都还是奶。哎哟,这个例子好像举歪了,但就这么个意思吧。咱俩再好,我也不能从奶变成水,就这么简单。”

他向章云水伸出手:“你还要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吗?牵一下,我就当你不生气了,不牵我就先回学校,好不好?”

章云水没动。陆小艾把手收回去,在裤子上擦了擦,揣进兜里,从桌上跳下来。走到门口又回头,换回了更柔软的语气,更南方的、属于他自己的口音:“我走啦,其实我也有点生气,但还是晚安哦,爱你!”

章云水从最后这句中依稀捕捉到他熟悉的陆小艾,或许那个牛奶的比喻有些道理,天真得像旺仔牛奶一样才会相信浓稠的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不信,章云水的运行规则也不信。他要把陆小艾编写进去,就势必在他身上输入新的法则。他以为自己润物细无声,结果陆小艾大手一挥,宣布自己根本是防水材料。这是说不通的。这一定是说不通的。

周末结束,陆小艾没回来,微博上发了一些学习打卡。校园里也没碰见过,QQ空间和朋友圈倒是能看到他到处乱窜的轨迹。下一个周末,两人还是没见面。章云水一条条翻陆小艾的微博,打卡中夹着几条心情记录,低落得很坦荡,坦荡到让人没有回应的欲望。再一刷新,定位已经变成机场,配文“春分快乐,二十年魔法龄女巫宣布回归东半球黑幕北回归线[墨镜]”,附上角度清奇的自拍,姐弟二人脸上都挂着大墨镜,看不清眼神。

“你大白天戴什么墨镜?”这是蒹白见到小艾的的第一句话。小艾原话反问回去,蒹白说你坐十三个小时飞机试试,别废话,藏什么赶紧吐,趁我还有心情听。小艾掏出手机说自拍一张嘛,我第一次在机场接人哎,拍完再说。蒹白在墨镜底下翻白眼,小艾反正看不见,一抬手咔嚓拍完了,乐呵呵拿给蒹白看,说黑帮姐弟,一看就杀人无数,恶贯满盈,nice,发给哥哥吓吓他。蒹白扭头就走,小艾手忙脚乱收手机拿行李,推着箱子在后面飞奔,喂喂,陆蒹白,给你当苦力怎么还这个态度啊!跑到一半墨镜掉到鼻尖,又四肢打架似的停下来拽上去扶好。几步追上蒹白,小艾才拍拍胸口,说还好还好,没人看见这老大的黑眼圈,不然形象尽失。

蒹白又伸手拽下他墨镜,仔细瞧了瞧,嘲笑了两句,但不让小艾摘她的,只是催赶紧打车去酒店,她要洗澡换衣服。

出租车上好聊天。他俩各说各的,话密得热络司机都插不进去,但彼此能听明白。聊天也没有什么重点,英国见闻,冀理学制,社团活动,新的漫威电影,最近读的书看的剧打的游戏,同学朋友的八卦,吃的,更多八卦,更多吃的。行程过半,话题才转移到更私人的方向。

“你和章云水还没和好?”

“你和Teddy是真谈了?”

两个人同时说没有,又同时接了一句不知道,狂笑了一阵才平静下来。你一句我一句,看似不搭嘎的对话还在继续,互相呕吐。吐完两人都沉默,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终于插话成功,你俩是姐弟还是兄妹啊?感情这么好。蒹白说我们机场认识的,纯拼车;小艾说我俩龙凤胎,就差两秒,大哥您看您信哪个。司机大哥咔咔笑,说在外面互相帮衬着,有啥困难一起过,一家人讲的就是这个劲儿。蒹白就不说话了,拿出手机跟人发消息,留下小艾跟司机扯淡,没一会儿把大哥家里三代情况都聊透了,就这么深度点评司机大哥家庭伦理大戏,坐完了后半程。下车时小艾还留了司机的号码,答应之后给他女儿介绍冀理的大学生家教。

酒店也在大学城,小艾等蒹白洗漱的工夫蹭了她的化妆品,蒹白出来又是一顿嘲笑:“你不会真的为了男人把眼睛哭肿了吧?”

“怎么可能!”小艾举着隔离霜抗议,“我这完全是熬夜熬的!废寝忘食地学啊,学习学成这样的!”

“你说打游戏打成这样的我就信了。”蒹白一把抢回化妆包,“真想打扮去把眉毛修了,隔离已经够遮黑眼圈了,敢动我眼线笔你就死定了。”

小艾不肯,蒹白自己收拾完把他按下来修完了眉毛,还拿眉笔戳戳画画了一阵,一拍手说成了,现在勉强有个人样了,出去玩吧。小艾对镜子欣赏了半天,心不甘情不愿承认蒹白手艺精湛,镜子里那人确实帅得发光,上次长这样好像还是高中毕业典礼。

“不是你的毕业典礼,是你蹭了我的毕业典礼。”蒹白拿了背包房卡开门,“走吧,去吃饭,我可太想中餐了。”

电梯里小艾还在臭美,对着镜子抓头发。蒹白想起来了又补充道:“你记不记得,当时你还冲上台冒充毕业生演讲了?哥哥在下面都无语死了,他脸皮那么薄的人,最后追着你送到何老师手底下给他骂,我在旁边笑得快投胎。我们全班都笑了好久。”

小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挑了下眉,有点得意,嘿嘿笑了起来:“这哪能不记得?那天可太刺激了,我那是临危受命好不好,他们找不着人才拉我上的,那个高三老师都昏头啦!不过跟那个倒霉班主任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了,你记得不?那个丑闻, 脚踏好几只船,然后人家老婆闹到毕业典礼上来,太离谱啦!那个阿姨也是狠人,正好卡着毕业典礼这个场合,他脸皮就是城墙砌的也给撕粉碎了,但是这也太两败俱伤了。”

蒹白轻飘飘地: “你男朋友也是狠人啊,说捅破就捅破,说报复就报复,这个行动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叮。小艾和电梯一起静止了。

蒹白在镜子里和小艾对视:“你还不知道?章云水就是那个原本的学生代表啊,班主任老婆就是他叫来的。他到现在都没告诉过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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