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54

半年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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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时不好八卦是个性,这年纪不闻八卦是矫情。陆蒹白对自己向来诚实,反问四中情感电台兼知名八卦圣体怎么还这么纯情又无知。陆小艾本人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从何处而来,他只是怔怔站在那里,等电梯门拉开,过往筛掉记忆的闸门也拉开,像浴室地漏里捞出的头发,毛刺刺湿漉漉,却是必须清出来的东西。

换做别的朋友,蒹白或许会添一句,我说的也别太当真,道听途说,几分真几分假也不好判定。对小艾她没有多余的体谅,那种贴心只为了不沾别人的心头血。于是她只说,你不知道就算了,这种事也不是非要对伴侣讲,哥哥也是操心太过头。哦,哥哥当然也知道啊,教职工圈子里这种事传得更快好吧,但我估计,要不是章云水成了你男朋友,这事他也想不起来。

陆小艾想问,怎么都没有人告诉我?没办法,他不是真傻,这确实不是什么非讲不可的事情,但是哥姐对他也看得透彻,但凡叫他知道了,这一定会梗在心里,没法拔出去,堵着难受。

他想起第一次听说章云水的名字,就是四中团委老师吞吞吐吐叹惋,科大降分都给了,高考失误,只能来冀理。那时他满脑子都是骂人话,冀城理工是多少人考上都烧香的学校了,这还叫失误。他想起去接学长来做宣讲,学长很平静地提起老师不愿意见他。想起他高一那个两周前女友的八卦消息,班主任怒抓男男情侣现场通报家长。那姑娘过早展现出了惊人的敏锐,判断小艾只是纯真,绝不纯直。此刻陆小艾方觉他是天真到愚钝。四中像无数中国中学那样,充满了困惑的青少年,毫无理论框架地探索情感边界。一个班里互相喊老公老婆爸爸妈妈能凑出四世同堂,性别不定,称呼不稳,真情侣混进过家家,走过场被当成纯爱剧。要分那么清吗?不要吗?而小艾是最没有理论的那个,他不讨论,他只是爱,爱同学,爱前女友,爱哥姐,爱老师。然后爱上章云水。不分清也要分清了,因为他不一样,因为他喜欢。

学长把性少数的身份认同挂在嘴上,那么激愤,那么现实,那么悲观,读书读出了那么多的理论,恋爱谈得那么哲学、那么政治。陆小艾恍然,原来如此。保持悲观,保持愤怒,保持讨论,也保持攻击性。不这样没法继续爱,没法继续生存。班主任做得太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他活该。是的吧。是这个道理的吧。是的吗?他陆小艾会这么做吗?

他不会。这不是他的电车难题,即使是,他选择蜘蛛侠。托比马奎尔看过吧,紧身衣绷了才拦住列车,救了一车人呢,特别帅。那电影他还和章云水一起看过。章云水不喜欢超英电影,拉他看库布里克。天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研究电影理论,思维奔逸如小艾,听到最后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电影上。就像现在,蒹白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从酒店走到冀理附近。阳光下,来往学生像是失焦画面的背景,色彩线条交替涂开,镜头对准两百米外的校门,有人站在那里。很像章云水。但现实不是电影,很好的场面只能浪费:那人转过头,只证明了这款半长发微分造型在冀理还算有市场。

蒹白催着找地方吃饭,小艾说去菜市场吧,学校里面就有,你吃山西菜的吧?蒹白大笑,说我刚从英国飞回来,你觉得呢?索性放开了吃,吸溜吸溜,两个人都不讲话。吃完面,蒹白说要去找陶晨清,小艾也不惊讶她根本不倒时差,只是问她哪天回家,车票买了没。

“后天。姨妈说给外婆补一个九十大寿,让我们能去的都去。但我也待不了几天。林霖姐一直叫我去找她,Jennie她们也等我回去聚一聚。你清明假回家吗?”

“不知道。”小艾看了眼手机,“那个谁,章云水之前说想出去玩。”

蒹白了然,临走前抱了抱他。小艾有点受宠若惊,但立刻抱了回去。蒹白拍了拍他后背,嘱咐他,别想太多,你好好的。

那你呢,陆蒹白?但蒹白已经把墨镜戴回脸上,挥挥手往地铁站去了。

小艾把口袋里的钥匙摸了一圈,掉头往校门相反的方向走。

章云水在出租屋楼下抽烟。抽第三根,陆小艾走进视野,这次没有浪费镜头,虚焦的都是背景,清晰的他越走越近,越近越模糊。陆小艾还是伸手,主动抓住了他犹豫的手指,另一只手将烟挪开,然后慢慢地吻他。

除了烟味,陆小艾闻到了一款半熟不熟的香水味,有草木的感觉,但带着一点苦味。嗅觉记忆归位,拼图最后一块也掉落。原来如此。原来毕业典礼那天就见过面,那天他应该也在抽烟。

这不是他陆小艾的电车难题。蜘蛛侠是整个纽约市的友好邻居,不是吗?

爱不能解决问题,但还至少还有爱可以给。这一次章云水决定效仿小艾的哲学,先不讨论,只是爱。一切都可以等。无数前辈告诫世人不要信恋人在床上说的话,他们当然听说过,也当然不记得,谁记得这种事?谁说爱的本身不是一种遗忘?他们都还这么年轻,有那么多遗忘的资本和资格。

光污染打扰的夜幕也要降临,黑暗中章云水搂紧陆小艾,像第一次碎裂开那样呢喃,混沌的声音贴在滚热的皮肤上,根本听不清,小艾,小艾,不要再走了,别丢下我。

陆小艾同时开口,吐字清晰,声音清亮。

“我爱你,学长,但我不能跟你去美国。”


曹郴在美国出差,给陆苍发WhatsApp,非常洋气,直接截图Instagram页面,Jeremy Zhang分享合影,打卡加利福尼亚某餐厅。陆苍回复,Jeremy  Zhang是谁?曹郴发语音,入乡随俗夹了英语,老张啊,咱宿舍的,不记得了?张杰灵,后来去Caltech搞CNS了,真没印象?大二他犯急性肠胃炎还是咱俩给他送医院的呢。

陆苍勉强打捞起一点印象,放大看了眼曹郴发的截图,打字:哦,有点谢顶,没认出来。

曹郴破口大骂十五秒,中心思想是老张这哪算谢顶,工作忙掉点头发多么正常,男人过了三十有点岁月的痕迹太合情合理了,别以为头发多就了不起。陆苍没理他,倒是真看了一眼镜子。太久没观察自己,乍一看居然真有点陌生,好像过去十年的那个人已经从镜子里出走,留下的空洞还没有新的陆苍来补充。曹郴问要不要带东西回去,陆苍说不用。每次他都说不用,但曹郴还是会带。

又唠几句老同学逸闻,曹郴绕回季度话题,陆苍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俩孩子都上大学了,还守在淮平哪?近可冀城,远可加州,老张可没忘记你啊,Caltech这边帮你打听着,有能申的scheme,意向如何?我那儿也还缺人,说了多少年了你都不过来。

陆苍说,我要再想想,再说你那儿已经跟新东方一样了,我去干什么?

这两年留学热又起, 曹老板那个教育机构,留学咨询和外语培训一跃而上,成为主营业务,线上线下两开花。曹郴说我们也要搞义务教育的,我知道你不想搞管理,在哪儿上课不是上课呢对吧。陆苍说那不一样。曹郴说行行行,您有理想,您师德最高尚,您屈尊来给全中国的花朵浇浇水怎么也玷污不了你那课桌,您真那么厉害怎么过得跟孤寡老人一样啊?陆苍不理,曹郴也不歇着,说你跟我还装什么,上次然然都跟我说了,说你公园里看人遛狗就算娱乐活动了。陆苍敲字:春秋笔法,低劣。又补上:人挺好的,别说得像小孩儿打小报告。

曹郴问,冀城到底有啥不能来的啊?然然那意思,你也没说死,真不考虑回冀大么?

“我说了要想想。想明白了会说的。”陆苍也发了一条语音,“也别问了,我出门了,蒹白今天回来。”

曹郴当然还是会问的。他觉得陆苍当年就没想明白,过了十年更想不明白,这倔驴脾气根本说不通,除了气人还是气人。算了算了,曹郴跟助理说,挑点小姑娘喜欢的吧,香水什么的,还有游戏卡带,大学生爱玩的,反正傻缺不配。

出乎意料,蒹白见了陆苍,并未对他明显的消瘦和病容作出评价。她也有点变了,陆苍说不上哪里发生了变化,只是有点心虚,有点怕她真问起来自己过得如何。蒹白忙得很,叽叽喳喳之余,又是收拾行李,又是分拣礼物。奖学金生活费有剩余,干脆给朋友亲戚都带了东西。半年没见了,蒹白这半年的生命仿佛延展到了不同的时空维度。2005年那个做了噩梦会找他哭的小姑娘彻底不见了。但现在这个蒹白更好,离童年越远越好,陆苍不想为了自私的怀旧滤镜去否认事实。

他们去陆霏霏那帮忙。这几年亲戚关系平和很多,温情依旧寥寥,但偶尔也有些乐子,不像原先那样吵架了。蒹白比小时候有耐心,愿意陪小宝宝玩,正好方便对陆霏霏问东问西打太极。阿敏教宝宝喊蒹白小姨,宝宝不喊,就只是笑,阿敏也跟着笑。蒹白捏捏小爪子,阿敏姐姐,被期待的小孩原来是这样的。阿敏说想再生个女儿,但要等现在这个大一点,有个哥哥照顾她。

蒹白看陆苍,对阿敏说,我以为我出国了会特别想家,但其实没有,刚发现的时候我挺纠结的,想不通怎么会这样,花了很久才想明白,他们不是隔在我和世界之间的阻力,更像是水里的螺旋桨。水里的,所以看不见;在船舱后面,所以不用回头看也能往前走,必须要往前走。

阿敏说,可是你看你哥哥,我觉得他快淹死了。

蒹白太忙了。外婆寿宴结束她就去了申城,见了一圈朋友回来,姨妈居然安排了相亲。糊弄一番再北上,和陶晨清到内蒙玩了几天。回家发现姨妈那里因为相亲事故炸了锅,小艾还用出柜添了把火。陆霏霏自觉在老姐妹那里面子丢尽,抓不到蒹白,打电话把陆苍连小艾一顿骂,结果一个两个脸皮厚似一年了,挨骂也不在乎。陆苍甚至以一种喜剧的目光旁观这一切,哪怕陆霏霏是真心替他忧虑以后找不着对象。蒹白听了直耸肩,我只不过和相亲对象说了实话,陆思思丢她的人,又不丢我们的。然后拿出内蒙相册申城相册英国相册,挑挑拣拣给陆苍看,都是一些幽默生活场景,而陆苍也挑挑拣拣给予幽默点评。

小艾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大叫,你们两个不要装啦!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没等他们说话小艾就开始哭,好像他预感到他们会这样看着他,脸上的困惑都如出一辙。眼泪扑簌簌从小艾脸上往下掉,大颗得卡通,长手长脚往地上一坐,滑稽多过可怜,但他就是要耍这个无赖,呜呜呜,就哭,就哭,又没人规定十八岁了就不能哭。尽管他本来也不爱哭,但这不重要,人鱼掉钻石,他得掉核弹。一开始只是掉眼泪,没几分钟就真嚎啕上了,抱着桌子腿不放,好像喝了假酒的狗。

我们怎么把日子都过得稀巴烂啊?

小艾抢在他们之前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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