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年代和1980s对望

我人生的一大课题是寻求理解。人和人触碰,语言,身体,感情,思想,进而到社群,人为划分界限的地域和国家。到底可不可以在碰撞的瞬间拥有清晰的视野,真正地看见彼此,听见彼此,哪怕立场敌对,哪怕这个瞬间过后就分道扬镳?

这种索求从童年扎根,以单纯泛滥的信任开始,暂时没有发展出可见的尽头。

已经很多人说过,爱不稀有,恨不难得,理解才是真正罕见的东西。我爱很多人,恨一些人,不自量力地试图理解所有人类,当然非常不成功。

理解的碎片第一次落成,对象是我爸。我们长得像,性格像,笔迹都类同,这不是理解,这只是基因决定的相似。他是我见过最寡言的人,我们隔着三十年个人与时代的变迁,理解注定只能发生在错位的、不经意的时刻。五岁的时候我害怕他,十五岁的时候我才看见他,二十五岁我在地球另一端,陡然发现我们的相似不在基因,而在境遇。四十年前为了城市户口的孤注一掷,四十年后为了工作签证的焦头烂额,两种性格形成一种互文。不存在顾影自怜,怀才不遇,那都是骗骗仲永们的借口。无力地不认输,无奈地认命,我们在平行的人生路口这样选,没有经过商讨,但好像格外统一。

其实重点不在统一,而在缺失的商讨。五岁的时候不会讨论,十五岁的时候抗拒讨论,二十五岁已经错过了与父亲构建此类对话的契机。我早就知道代际创伤到了我们这一辈,一定会有许多来不及说,不知道怎么说,说了也没用的东西。一定会有遗憾,一定会有丧失了再也追不回的切口。我不知道1980年代的我爸长什么样,做什么事,唯一的实体证据来源于几本旧书,英文转译的马尔克斯,厚厚的薄伽丘:封皮签的笔名,购于某年某月某日。买书时都不爱签自己的本名,也是非常幽默的不谋而合。我也不知道1980年代能提供什么样的梦想,或者梦想本身是否太过奢侈。细节于此时已经不重要,我现在很快三十岁,站在20年代和那时对望,很迷茫。时间穿过父亲、经过我,已经给了很多答案,但我毕竟破解不了未解锁的关卡谜题,只在霎那间领悟,原来很多选择都有迹可循。

全面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但我好像有什么不健康的癖好,长大后专爱研究不说话也不表达的人类,像沙中求蚌,蚌中赌珠。理解不是了解。我不了解我爸,我爸也不了解我,但是他确实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看见我灵魂的人,被看见很好,所以我被骗了那么多次后,还是相信有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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