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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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世界

TW:有高考创伤和暴力伤害情节。

赵旸踩着共享单车,目标交警队,等红灯时一算,也有几个月没见过陆苍了。他在乡镇校区干了几年,渐渐成了骨干,又年轻,能和学生打成一片,大大小小的会议、活动、发表便也有他。总校区也提过让他调回淮平市区,机会浮在假设中,他都拒绝了。偶尔林霖回来,他们三个才能匆匆一聚,再匆匆回到各自工作中去。分别都去过清河寺,没一起去过,没人提。

陆苍苦愁都独吞,但对赵旸多少提过几句工作。因此接到陆苍电话,赵旸没有太惊讶,反有一种“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的感觉。陆苍和副校长有不虞,对同事而言,也不是最近才显露的端倪。

副校长是两年前调来的,原先也教生物。那一年正好有实验班的老教师退休,新老师不够资历,四中就讨论,让陆苍主持竞赛辅导。陆苍完全拒绝,公开说竞赛班机制不合理,适合走竞赛路子的人本来就少,四中择出来的两个班,废寝忘食地搞,教出一帮机器人,最后也最多三分之一能从升学中获益。教导主任反驳说,那参加竞赛总还有别的益处,陶冶身心,锻炼思维嘛,你自己保送了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陆苍冷笑,保送了,然后呢?该学的一应不学,学了的一点没用,所以到这个年纪还在和你吵这种架。

教导主任气得肺疼,倒茶的时候在热水机前碰上新副校,连连摆手,说陆苍这个硬骨头你们生物组自己啃吧,我是拿他没办法!副校长新官上任,富余工作激情,小陆老师这么傲气就不要管他了,我自己来,我来监督生物组的竞赛辅导!又说小陆老师毕竟还是太年轻,名校毕业怎么了,拿过金牌又怎么了,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接着往下读呢?他人评述总比病毒传播得快,这几句话完完整整落进了陆苍的耳朵。

其时新一轮理科竞赛校本课也开展起来了,副校果然亲身上阵,拿着自编教材讲课。反响有好有坏,但普遍反映老师方言太重,有些听不懂说的什么。副校长怒言,淮平人听不懂淮平土语,像什么样子!听不懂的不要说自己是淮平人!——全然忘了四中有不少全省各地考来的孩子,本来就不是淮平人。教导主任接投诉接得汗颜,也不好意思提醒,河东河西三十年,副校老家那片的行政区划,现在也不属淮平了,论起来大家都不是淮平人!

不过副校毕竟事务缠身,三把火烧完,竞赛辅导力不从心,只能把额外的校本课让出去,而陆苍就是卡着这个档口递了辞呈。副校长解读成一种个人的挑衅。找陆苍谈话,你是不是以为四中就你学历高啊?现在淮平几个省重点,新招的老师都是研究生学历了,而且学校也不比你们差多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多少名校生挤破头都挤不进呢!

陆苍说,那不是说明就业环境更差了吗?

副校勃然。教导主任倒是已经习惯了陆苍的脾气,开始和稀泥:陆苍老师的学生基础还是很好的嘛,你别看他倔啊,和学生关系还是不错的,教学成果这几年也拿得出手,不要为了一些小事赌气辞职嘛,我记得你弟弟今年也要高考了,这个时候想想孩子!

拿出小艾,陆苍表情变了一变。“带完这个学期我就走。”

教导主任又是一阵糖衣炮弹,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份家长签名,都是恳求陆苍留下来的。又说,数学组的某老师病了,下个月手术,你也知道数学竞赛的分量,想来想去,只有你能救这个急,就当帮帮同事一把。又明里暗里提,小艾当年分进老何的班,也是给教师子女的照顾;乃至蒹白当年的自招名额评比,同分的同学也不止一个,最后算加权还是算术,报上去的名字可未必就是那一个了。总结陈词,谆谆教诲,教书育人总要牺牲点小我成就大我,四十岁以下青年教师还是应该好好把握自我提升的机会。陆苍听到这里,露齿而笑,眼里冰冷。总之不为所动,这场对话不欢而散。

流言四起,不是什么狗血事件,挑挑拣拣,信息传到学生中又有他们自选的重点。没几天,早读前各班课代表来送作业,八班的那个留下了,多瞟了陆苍几眼,等陆苍问起,又把作业一撂就转身跑了。

小姑娘是外地县城考来淮平四中的,没能考上AB班,但是成绩好,够格报名旁听的竞赛校本课。她一开始就没报数学物理那些热门的班,专门选的生物,之前陆苍其实和她班主任说过,生物竞赛的前景并不乐观,她的成绩也没有优异到脱颖而出的地步。但班主任说,外地孩子不容易,把校本课当晚自习上也不错,总比那个几班的某某放学就溜出去打台球强吧。课代表来问陆苍,以后遇到竞赛方面的难题能不能也来请教他,陆苍说可以,但从她迟疑的语气里感到一些异样,多问了一句,校本课的时候这些题都不讲吗?

“他们,不是很喜欢我们提那么多问题。”课代表支支吾吾,“可能还是我基础不够好, 不会的实在太多了。”

陆苍脑子里好几种回答打架。他最终筛掉了另外几个,告诉课代表,不是这么比的,以后有问题直接来问我就行。说完又有些后悔,总觉得强行关闭了直觉并不明智。

他自己就是从竞赛班出来的。那种优绩主义渗透毛孔的地方,真的值得这个小姑娘的天真的理想吗?十几年前,它确实完成了他的理想,此地家长最满意的结局,然而天知道他其实在用竞赛逃离家庭,而那个保送通知下来时,他又没有家了。

没人知道,陆思思死讯传来那天,他在回淮平的大巴上做了三十页竞赛题。但那都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为什么又要想起来呢?他只要记得拒绝带竞赛班就好,别人不需要切开他的胸腹,解析他的理由。

然后这一天,八班课代表在作业本里夹了一张纸条。信写得很隐晦,但一些隐幕昭然若揭。

“陆老师,如果您能来教校本课,像我一样的学生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陆老师,我也想参加竞赛,虽然我没有他们那么优秀,但是我已经从县城走到了淮平,我还想走得更远。”

那一刻,陆苍仿佛回到2005年四月的春天,在冀大校园里淋透一场太阳雨。小姑娘长得和蒹白全然不像,性格也大相径庭,但陆苍分明在她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于是心软了,接了数学组的救急,很快又接回生物组的主班。离职条件从“带完这学期”变成“带完这一届”。又是两年。蒹白去了国外,小艾上了大学。他还在原地。

陆苍早就没有理想主义的资本,他从没做过当祖国园丁传道授业的美梦,也不指望着真能改变学生的命运。这几年,琐碎的行政愈发填满日常,家长的投诉越来越多,学校的口号越喊越响,同龄的老师都没有前些年的朝气了。做PPT,开研讨会,替领导写论文,间隙中陆苍不敢停下来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还在坚持这份工作。他害怕那答案连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都算不上,只是一份软弱附着在更大的软弱之上。

就像他害怕面对曹郴一次次的邀请。冀城就在那里,可横在他和那座城市之间的不仅仅是四小时高铁的距离,他更怕自己的怯懦从长江三角洲一路绵延到华北平原,沿着铁轨的痕迹人尽皆知,因为它那么明显,那么庞然。

曹郴总以为他是太有师德,放不下自己的学生,才不肯离开淮平四中。曹郴怎么会觉得他是这样高尚的人呢?愧对挚友,愧对师门,愧对学生,甚至愧对蒹白小艾——他们相信哥哥就是这样无私奉献的人,但陆苍自己知道,副校长有些话还是说得有道理。名校毕业生的光环只能顶那么一阵,他像这个光环一样空心。

这些话他自然没有和曹郴说过,和赵旸提的也少。唯一一次真打开话匣子,还是上次褚怀然来淮平的那次。她用本科学校的丑闻交换了四中的龃龉,原来烂人烂事哪里都有。他想,褚怀然的日子应该过得很平静,她看起来是真正幸福的人,因满足而豁达,善倾听而不在乎,置换轶闻和观点就只是信息传递而已,不至于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什么痕迹。那次他们去山中茶室,和陌生人玩桌游,陆苍居然也品味到久违的、纯粹的乐趣,长长感叹,以后离职了来这里当陪玩也挺好的。

褚怀然举起一张“反人类卡牌”,像算塔罗牌一样丢在他面前。“蝙蝠侠。”她说,“陆老师,当陪玩不用戴面具。”

那之后和茶室老板的联系甚至比褚怀然勤,前者似乎将陆苍的感慨当了真,隔三岔五发来邀约和打折活动。又是一个飞哥,怎么处处都有旧人的影子?但日子却回不到五年前了。

向前走吧。只能这样。赶鸭子上架,足以概括陆苍的大半人生。竞赛带到第三年了,他还是不认同这套制度,但和课代表一样的学生不少,他看他们眼里的微光,热切地想要抓住一切能改变命运的抓手,也能借来一点意义。

这届学生也高三了。那个课代表,从高一开始,成绩即使放到实验班也能排上中游。差不多一年前,她来找陆苍,说打算申请跟着竞赛班一起训练,去参加省赛,乃至国赛,想要征求陆苍的意见。曾经刻意疏漏的直觉倾盆浇注陆苍头顶。两年前就呼之欲出的话:有热情是好事,但你其实老老实实走高考更合适。那个时候是为什么没有说呢?现在说又会不会太晚了呢?女孩的眼里闪烁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光芒。那是只有相信理想的人才会有的神采。他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睛,只说要先去问问校领导,预备找个时间委婉劝退——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旁观自己答应这个女孩走上一条必败的残酷道路。

谁能料到,副校第二天莅临他的办公室,几乎是挽着他的胳膊拉他去休息室喝茶。副校相当和颜悦色,提及新主张,学校决定增加一批普通班学生的旁听名额,也算鼓励大家参加比赛自我提升的积极性。陆苍当即就说,这不是搞面子工程吗?副校脸上泛起涟漪,笑容堆叠在皱纹里:你们班的那个谁谁谁,成绩就蛮好的嘛,我看她本人也积极,何乐而不为呢?

陆苍掷下一句话:“她不合适!”

副校皱眉:“我以为你向来鼓励学生的。”

“鼓励和妄想不是一回事,再让她继续搞竞赛只会把人都拖垮,给A班B班当炮灰,好好让人高考不行吗?她现在的成绩拼一拼,完全有希望上211,非得盯着这些噱头。”

“陆苍!你们年轻人能不能不站在那里说空话?在中国搞教育,哪个人是容易的?你以为四中的名声怎么来的?你自己在这个系统里获益了,就反叛就觉醒,啊,你有这个本事吗?眼界能不能放宽一点,难道我不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全四中的学生好!你以为我拼死拼活加班为了什么,能捞多少钱吗?”

陆苍说:“请你不要为了莫须有的指控生气。我要说的是,让一个没有竞赛拿奖希望的人去为之拼命,在现行体系下对她的伤害可能是毁灭性的。”

吵不完, 吵不明白。又过一天,再去学校,课代表也找上门了,下了课就一阵风似的飞进办公室,眼里盈着委屈不解:“陆老师,副校都同意我去旁听了,你为什么又说我不合适?”

同一个课间,消息也传到地生办公室:旁听名额还是批下来了,并且轰轰烈烈上了宣传,下周就开始实行。课代表闻音,眼泪立刻涌上来。“陆老师,你之前那么鼓励我,相信我,都是假的吗?你真的跟他们说,我就只有资格当炮灰?给A班B班当陪衬?陆老师,我真的不相信这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只有A班B班的理想才叫理想吗?我的就只能叫妄想吗?”

陆苍百口莫辩。课代表哭着跑开了,怀里抱着的习题册有纸片掉出来,满满的笔记和公式。

他只能看着课代表信心满满去旁听,兴致勃勃报名参赛,灰头土脸地回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脚步变得拖沓,头发散乱,眼睛里也没有光了。再看她平时成绩,从稳定的年级前一百开始摇晃,危房一样,一块砖松动了,坍塌就不可控了。某一次集训回来,整个人形销骨立。她其实已经和陆苍不亲近了,但那一次,陆苍还是主动去找了她谈话,问她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小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伤透了心是忘不掉的,实在是不想再跟他有多余的废话,坚持说自己没有关系,是不够努力。大家都是同样的老师教出来的,她就是比别人笨一些,但是没关系,可以在更加勤奋。其实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陆苍很想问问她相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但一个已经失去了学生信任的老师,他不再拥有说话不会二次伤害她的立场。

在集训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他不需要问。他很认真给课代表写了一封信,言辞恳切,陈明利害,希望她能够放弃竞赛,专心回到高考复习的准备中来。他不知道课代表有没有看这封信。她依旧不像以前那样和他亲近了,不会再来他办公室诉说羞涩的理想和稚气的洞见。不过她确实也没有再参与高二接下来的竞赛,成绩也渐渐爬上来一些。

就这样到了高三。年级主任总说,这一届已经算是风平浪静的了,至少还没有学生跳楼。如今是高三下学期,该保送的保送该降分的降分,该自主招生的自主招生,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活动可以参加。校本课早也停下了,生活虽然单一,可起码这种单一是熟悉的,按部就班,一成不变,陆苍几乎要相信这是一种平静而非死寂。市里搞了一个什么中小学生消防安全创新征文大赛,很久没有这么无人在意的比赛了,但规定每个年级都得报几篇去,横竖落不到陆苍头上来,所以他也没留心。之前写的论文发表了,一作还是副校,陆苍已经懒得辩驳,权当这篇论文自己没写过。话赶话提到离职,副校又劝他不要太自私,不要再好高骛远了,四中对你也不错,虽然有过一些不愉快吧,但是我们谁也不想你真的离职。绕了几个弯,明里暗里显示学校的宽宏,连前几年搞砸了“你父亲”捐赠的事情都既往不咎了。

就是这一次,陆苍回去破天荒给曹郴编辑了一大串信息,在对话框里闪了几闪,转头删删改改发给了褚怀然:“今天差点和我们副校打起来。”——不为什么,只是她刚好转发了茶室老板的新公众号文章,问他今天都做了什么,什么时候辞职去当陪玩垂怜茶室老板。

手机震动,曹郴发来旧金山街景两张,附赠一张桌球摆拍。陆苍按例嘲讽几句,冀城丁俊晖就这水平?扯几句有的没的,褚怀然那边发来问号,他又不晓得怎么回了。好在褚怀然并非热衷聊天的人,半天不见陆苍回复,就发了一张表情包过来:不要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陆苍扑哧一下——不能算笑出了声,因为他实在没有力气真笑了——但可以说预行了未加载的笑容。

思量片刻,他拿出手机主动说了交锋细节,又说,如果不是快要高考了,他或许立刻就会离职。褚怀然那边只是淡淡回应,你是一个好老师。陆苍心下歉然,再说什么反驳的话又显矫情。手机丢到一边,做新的PPT,备课,睡觉。

然后隐雷轰响,不是有人跳楼,只是半夜离校逃学,在火车站被警察送回来了而已。叫家长,拖心理老师开会,班主任被副校推出来发言,一屋子乌泱泱的人,还没说话,学生她二舅丢了一把烂鸡蛋。陆苍在办公楼下的花坛里找到八班课代表,她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陆老师,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想退学,我想高考,我不要参加竞赛了,我要上大学。

她说,本来都已经没有竞赛可以参加了,忽然有一个什么市里的创新比赛,她亲耳听见副校对班主任提起她的名字,不是喜欢比赛吗,就派她去好了,就一天也不耽误学习。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高三了为什么还有新的竞赛?后来班主任果然把她的名字报了上去,还告诉她这个比赛只是凑数的,不用放在心上,可是她已经没法相信这种话,过去所有竞赛相关的痛苦同时反噬,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在火车站了。为什么是警察送她回来?她会被开除吗?她还有救吗?陆老师,陆老师,你还在听吗?你可以救救我吗?

陆苍不再有矫饰的资格。他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学校会做什么决定,不知道你的父母会采取什么措施,也不敢请你再相信我一次,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做好当老师的责任。

课代表哭着说,陆老师,你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陆苍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那天放学,陆苍去门口堵副校。副校像是预料到他要来说什么,急匆匆就要上车。陆苍执意要把话说完,扒着门把手,不让他关门。副校不听,也没想到陆苍真能犟到这个地步,油门一踩,陆苍没放手,副校也慌了,车撞进花丛里。路人报警,这才有了赵旸在交警队看到的那一幕:脸上手臂都有擦伤,向赵旸伸出的手,指节也在流血。

“帮我拿一下手机,可以吗?如果蒹白小艾发消息过来,你替我决定要不要告诉他们。”陆苍颓然一笑,“你怎么正好在市里?”

“今天周六啊,你是不是连这都忘了。”赵旸气呼呼的,“亏得你还记得给我打电话了,等林霖知道了你等着她来24K纯骂吧——这么多破事都憋着不说干嘛呢?我们也是你的朋友啊。”

小艾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那边交警还在跟副校交涉,这边小艾在电话那头差点炸锅。副校好说歹说要大事化小,小艾嚷嚷着要订回淮平的机票,两头夹击,陆苍一个都没同意。副校说你不要以为闹大了自己就能脱身,你这也算妨碍车辆行驶!陆苍冷笑,你看我在乎这个吗?交警和赵旸都来劝,那头小艾也不肯挂电话,陆苍在极度狼狈之中想,还好蒹白没有目睹这一切,她向来是有力气的,很快乃至已经不需要这个软弱又没用的哥哥。他不知道,蒹白此刻也在医院,几小时前刚刚从死亡边缘苏醒。


医院核定无碍,无碍的标准或许只是不会立死,不过没死已经是诸多意外的最佳结果,蒹白就这么说。来最后登记的南亚医生抿了抿嘴,不知道是想跟着笑,还是因为夜班太累喝不上水,嘴唇太干。总之她来宣布放人,又问蒹白需不需医院帮忙叫出租车。蒹白扯下四肢上黏黏的贴片,Teddy拿了她的外套来,医生这回是真笑眯眯看着他们了,但蒹白无端不想回应这种眼神。

她还是牵住Teddy伸过来的手,慢慢随他走出了医院。来的时候是晕着的,出去的路也不认识。走廊拥挤得很,偶尔能听见病人的啜泣声,但见到脸的病人都只是疲惫。蒹白匆匆扫过,看见一个穿泳衣的大妈,正扶着吊瓶一步一步往卫生间踱。蒹白多看了两眼,总觉得这该是个精彩的故事,但确乎没有力气去探究了。

出了医院才觉察,居然又是半夜了。国内已经是早上,她看了看手机,陆小艾的消息还停留在昨天晚上,同学朋友的询问倒陆陆续续来了。英国这边的同学还没有人知道,她想了想,还是编辑了一条信息,意欲发给柳笛,又考虑柳笛这个时候可能还没睡,遂作罢。Teddy已经和出租车司机碰头,领着车开过来接她。

司机是一个老头,英国人很常见的长相,圆头圆脑圆眼睛,花白头发没剩几点。他倒是热情非常高涨,说是经常接医院这边的单子,练就一身随时随地造鸡汤的本事,开口就是要乐观,要相信生活,要看到世界的美好,听得蒹白有点无聊,但老头居然按下车载音响,《超人》的主题曲巍然响起,磅礴造势,鸡汤成宣言,蒹白笑得伤口痛。下车的时候真心实意谢了老头,老头用圆鼻头点点他们两个,说,你们真是一对可爱的小情侣。

“谢谢,但我们不是。”蒹白礼貌地笑笑,向渐渐驶远的车辆挥手。

“蒹白,我们不是吗?”Teddy的声音响起。他们又回到了这栋别墅,海潮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从不远处透入空气,在他们耳边乃至胸腔振动。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

蒹白轻轻靠近Teddy,他们的肩膀隔着衣物触碰。她迫切地感受着他的体温,手指,肩头,风吹起来的、卷到她脸上的他的头发,天啊,很难想象,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从来没有亲吻过Teddy。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不喜欢情侣这个定义。我不知道,Teddy,我会觉得,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不能再用约会的过渡期增进彼此了解,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比我们更了解彼此的人——对吗?可是,一旦进入情侣这种词汇的框架,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认知还会一致吗?这些巨大的,可怖的问题,我们会有一样的答案吗?Teddy,Teddy,爱本身不够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种时候讨论这种虚浮的定义,但是我很爱你,从来,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不含社会学理论,也不掺杂人工建构,这样不够吗?”

Teddy抱柱她,吻她的头发,说蒹白,你现在太累了,我们不要在冷风中说那么多话,爱当然就是足够的。

那一夜蒹白从噩梦中惊醒四次,两次滚到床下。最后一次,Teddy爬到床下来,用一张毯子裹住他们两个。蒹白说,我会忘掉的,给我时间忘掉。脖子上有湿热的东西。Teddy嘴唇贴着她的脖颈说,陆蒹白,你不要那么逼自己。这回她睡着了,没有听见。

警方取证的过程弯弯曲曲,算下来,等她交换结束说不定都完不成。遂回学校,写新的论文,上课,吃饭,睡觉。她还是会梦见那个醉酒男,有时在梦里想起他举刀的样子,有时又想起那个哭泣的英国女人。她似乎不愿意作证,但蒹白发现自己也没法为此恨她,只是无助地做更多梦。噩梦的频率不似第一晚那么高了,她依旧不太敢一个人睡觉。Teddy特意又陪她待了两周,他们真正睡在一起,像两只水鸟,用翅膀拥护对方的心跳。醒来接吻,也像小鸟啄人。

B楼学生都认识了Teddy,连柳笛和高珊都默认他是“陆蒹白的男朋友”,而这个词组搭配总是让蒹白心生烦躁,像橘子被写成桔子一样痛苦,即使她知道在很多人眼里这二者就是同一种东西。要她自己解释,好像也解释不出区别,这种较真似乎只能算作矫情——但真的有谁会为一种矫情感到啮骨的痒痛吗?

有一回她试图跟柳笛解释,Teddy并不是她的“男朋友”,恰好被路过的蔡镛正听见,后者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中英夹杂地说,嗐,谁不明白,friends with benefits咯,炮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蒹白压根没理他,低劣如此的妄断她完全不在乎。谁曾想Teddy真的听了进去,晚上可怜兮兮地把脑袋搁在她腿上,说蒹白,他们甚至以为我们是炮友呢!

蒹白有点无语。性是他们迄今最分明直白的隔阂。一开始,边缘性行为都是蒹白主动,因为好奇,因为本能,但要她自己也参与进去,就兴致寥寥。本着探究精神,她也提议践行一些更常规的,何况爱人在前,年轻的迷蒙的眼睛,总是容易让人神魂颠倒。她也会放任柔情波转,肢体交缠,那么真切地亲吻和抚摸——然后一切就戛然而止。一切吸引力在此消失,甚至觉得有点好笑,有点机械,像在做数学题。做了两次,她就置身事外,并且提问Teddy究竟能从这么麻烦的事情里得到什么乐趣。

Teddy见她实在没有兴趣,倒是也不肯再继续了。其实蒹白并不反感,只是无感,所以提出,如果两个人都有空,她也可以参与。但Teddy听了这话更闷闷不乐,坚持说,他希望此事发生的条件是两个人有同样的欲望。

蒹白没忍住笑了出来,天啊,Teddy,那你永远也等不到了。我不是小孩,我很清楚我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是我愿意和你做爱的,我只是没法假装我和你一样喜欢这件事——就好像,你也没有那么喜欢跟我去KTV,对吗?但你还是愿意去的。

Teddy不肯接受这个论断,苦恼更甚。这是蒹白第一次完全不能理解他。期间詹雁思从荷兰来看望她,宿舍住不下,Teddy就启程回了伯克郡。蒹白也有半年没见到室友,相聚自然欢喜,晚上躺在一张床上,话也说到很晚。又做噩梦滚下床,詹雁思一起惊醒,倒是没什么大反应,两人开了灯拿电脑看搞笑视频。詹雁思收藏了一大堆日韩搞笑综艺,蒹白平日里没太大兴趣,也就都没看过,这时候倒颇为新鲜,也看得有滋有味了。

睡到中午,打开手机,Teddy发来两千词的长信,字字泣血,行行书情,然而手机屏放不下那么多虬结萧索,蒹白论文习惯发作,对小屏细读文本到眼花,总想要段段注解,同样长篇大论地回信过去。詹雁思用勺子敲响见底的Nutella瓶底,简单粗暴点评:说了那么老多,到底处不处了?

蒹白的回复于是也只凝练出一行:我爱你的立场是不会变的,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在现行状态下接受所谓男女朋友的关系。附注一句:你可以和别人上床,如果对方也愿意的话。我真的完全不在乎这种事。

Teddy回复:如果这样说的话,我觉得我需要重新考虑你所谓的爱了。

蒹白是真的生气了,不为其他,而是为两人契合的灵魂出现了裂缝。她没再回Teddy。詹雁思要回荷兰那边,蒹白一个人睡宿舍,又觉得房间不安全了。梦见了淮平老家,小时候的事情:陆苍带着她和小艾路过商场,就在市中心,灯火通明的地方,年轻男人勒着年轻女人的脖子,女人也在尖叫。她和小艾都僵住了,腿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想要帮那个女人,又全然无法移动。然后陆苍冲了过去,后面的细节有点模糊,总之他肯定不是那个强壮男人的对手,但成功把他拖离了女人身边,蒹白小艾也反应过来,一个报警,一个扯着嗓子引来了街上所有的路人。他们跟着哥哥去了派出所,那两人自称是情侣,警察批评了几句,也就让他们都回去了。蒹白记得那个女人的脸色:恐惧,麻木,悲痛,还有一种东西,类似爱。它们居然能同时出现。它们居然能同时出现吗?女人离开的时候深深看了蒹白一眼,低下头,还是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保持着两步的距离。蒹白反反复复喊她,但是她没有听见,于是蒹白反反复复流泪。被泪水浇醒,距这件事发生已经过去快十年了。现实中那个女人说的话应该更多一些,更支离破碎,语无伦次,小时候的蒹白无从判断她到底在说些什么,现在她明白了,然而她没法再追溯那个女人的行踪。

接下来就是春假。她坐红眼航班,在凌晨的伦敦机场冻得要死。落地冀城,热得要死。然后到处忙碌,到处玩。姨妈安排的相亲她意外没有太抵触,只是觉得好玩,小小逗了一下相亲对象,反正也不可能真结婚,没想到给姨妈气得要死。她开放太久,忘了淮平还是个古板的小城,陆思思的往事足够交友论坛劝诫:这种家庭还是离远点!她一见陆苍就心下一沉,哥哥在变成灰色,但她看不出原因。孤独,单纯的孤独会让陆苍垮掉吗?她不知道,她选择不问,因为她也心虚,也怕哥哥看出自己心碎的源头不止是爱情。

淮平四月,他们三个重新聚首,谁也不是分开前的样子了。让小艾这么一搅和,凌乱无章的秘密才稀里哗啦倒出,没有什么垂泪抱头的场面,就只是这样,讲出来,像小时候一样,知道了,然后去吃肯德基,楼下商城开了一家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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