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驰岔道
清明假,蒹白小艾把儿时卧室重弄了一遍。不说“重装”,因为确乎没有往里放新东西。弄这个字就足够模糊,利索的缺漏的,干明白没干明白的,都可用弄字概括。收纳箱层层叠起,不再眼熟的半旧物件都去了阳台,又挪了一批到玄关客厅。两人私下看过不少网友苦水,上个大学回来发现房间被家长当储藏室云云,他们一面庆幸陆苍绝不可能这么干,一面叹惋陆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干呢,家里到处都是他们两个的东西。可收拾时,也都秘而不宣,默认以后回家住的日子是所剩无几了。
“要不把这床卖了吧?”小艾提议,“反正也睡不下了,我在客厅里搭一个窝也不影响。”
蒹白摸了摸床柱。最早的上下铺不是这一套,金属的,简陋狭窄,动静又大,总是嘎吱嘎吱的。现在这个,是他们搬进来两年后买的。白蜡木,上下都宽敞许多,带抽屉书架,很贵。陆苍有学生家长做家具生意,给的优惠价,还是耗掉陆苍两个月工资,至今没告诉他们。一分钱一分货,防滑防摔,这么多年质量都很好。换床那次,陆苍也提议过让蒹白独住,小艾搬到大房间去,但两个中二少年热血上头,拒绝得极其义正言辞,把陆苍感动了好一阵。体谅哥哥是真的,日后后悔也是真的,两个人不知道为生活习惯吵了多少架,都觉得自己为了对方做了绝大让步。
“别了吧,这么大动静,哥哥可能会多想。”蒹白说,“他已经陷入思维反刍很久了。”
“那才需要改变嘛!我怎么觉得,哥哥也不会在淮平待多久。你看,你明年就毕业了,肯定不会回来,我还要在冀城待两年,现在暑假工什么的也多,我也不一定回来。你也说哥哥不会一个人在这里闷下去。我就是不懂,他干嘛不去找小曹哥哥呢?”
“我也纳闷,哥哥都这样了,小曹哥哥怎么也不来找他呢?”蒹白沉思,“去年过年后,他们两个也没见过了吧。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哥哥要怎么办。”
“他会度过这一关的,我是觉得不用太担心。”小艾很乐观,“他可是陆苍哎,那么多不可能的事情都办到了,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那次车祸,陆苍坚持不肯私了,最后两个人都判定有责,赔偿扣分,很快添油加醋传到学校去。到赵旸耳朵里,已经变成陆苍以身拦车,副校撞人报复,双双进局子了。总之两人的舆论形象都有损伤,具体程度看讲述人的校园派系。陆苍的学生多偏向相信陆老师是为了八班课代表主持公道不惜以身殉职,老天开眼才没被副校撞飞——诞生这种说法,并不是因为此举拯救了八班课代表。她还是休学了,据说是去外地看医生,但传言也往惨了夸张,愈发引得人相信陆老师也是校园政治的牺牲品。不过高三,人心和精力都极有限,谈几句也回到做题背书中去。家长紧绷的热切固然猛烈,原先写联名信要陆苍留下的牵头人,又要写信抗议陆苍继续带高三,只不过相应者参差不齐,最终陆苍接了个高二老师的任务,五月份要带一个高二小组去研学一周,学校里多传说这是为了避避风头。
陆苍依旧不解释。回家对蒹白小艾,说的是,也好久没有到淮平外面看看了。
过了清明,两人都要走,同一天从申城的机场飞红眼航班。都有些撒娇似的,求陆苍送他们到机场去。坐早班大巴去,颠了五个小时,三人本不晕车,愣是给同车呕吐的乘客给熏晕了,下了车一起干呕。陆苍旁观蒹白小艾四手相握,大声做法求明年高铁快通车,脸颊僵硬,一模才知道自己笑得龇牙咧嘴。
随便吃了午饭,又坐两小时地铁到机场。中途蒹白室友樊美珍祝淇云上车,陪坐了几站,叽叽喳喳聊了不少,在换乘点又哭又笑地告别,留给蒹白一包零食。陆苍悄悄问小艾,她们你都认识?小艾“昂”了一声,点头道,当然啦,网友见面嘛。蒹白忙着编辑刚刚和她们拍的合影,把还在荷兰的詹雁思P进去,发到宿舍群,又噼里啪啦敲了一串字回复别的消息。再加入对话,就是和小艾提起陶晨清,晨清室友运就没那么好,宿舍战争让她苦不堪言,又嘴笨不会吵架,蒹白正建议她申请换宿舍或者自己住。问小艾,章云水不是也在大学城附近租房么,有没有什么经验可取,语气透着一股“他也就有点这个用处”之意。
小艾反思,他竟真对此一无所知。章云水操持生活总是异常得心应手的样子,租房,做饭,出行,娱乐,还有更多小艾不曾涉猎的领域,似乎深谙每一套系统的规则。和他在一起这一年多,他好像真跟个傻子似的,任凭章云水安排这一切。念及于此,眼角嘴角都耷拉,蒹白要他别装可怜,又赠言,你装傻装得自己都信了,人家发现了当然觉得被诈骗。小艾委屈,说我从不骗人,我真的很喜欢他,就是,就是,有时候他有点,那个。蒹白说,哪个?小艾说不出来了。蒹白说算了,不说你,山楂树也有点那个。陆苍听到这里实在不懂了,山楂树又怎么了?蒹白一本正经,告诉他这是Teddy的代称。姐弟俩就彼此亲密关系中的“那个”又讨论几句,陆苍想,过去他也在装大人解答两个小孩的情感困扰,如今他们的情感问题他已经听都听不明白了,就好像他第一次看见学生用95后网络黑话传纸条。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两个向来有诸多日常话题,他也很久没继续做听众了。
办了值机,蒹白小艾都抱了抱他,小艾又坚持在他喜欢的明星广告屏下,拍三人合影,一只手伸得远远的,充当自拍杆,另一手横过去,连着揽住蒹白陆苍两个,各自脸颊下巴胡乱挨挤,镜头晃了一下,拍出来三人都毛绒绒的。分享到家庭群,就地改成群头像。群名还是“关爱空巢老人”,都想改,也都没想出合适的,作罢。陆苍一人拍了一把,别磨蹭了,去排队吧,晚上回淮平的车票还很多,不行我就打车。蒹白小艾露出一模一样的狡黠笑容,忽然向身后挥手,随即陆苍听见许久没听见的嗓音:“我堵车了!还好赶上了天啊!”
林霖大门一路跑了进来,也立刻给了一人一个拥抱。陆苍着实想说今天的拥抱密度有点太高了,但心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破土,随着每一个拥抱席卷他的神经,敲击他的鼻腔。
“他俩让你来的?”
林霖白他一眼:“就不能是我也想见你吗?你坐我的车回去,不许发表别的意见。”陆苍要问,你去淮平?声音淹没在林霖和蒹白的对话里,送机的嘱咐照例来一番,林霖对两人都点点头说,陆苍交给我们吧,不会玩死他的。陆苍茫然,但真到了过安检的时候了,蒹白小艾匆匆再告别一次,消失在队伍中。
林霖好好打量了陆苍一眼,啧啧两声,说一会儿车上给你机会坦白,你不说我就全信赵旸的版本了。
其实也没有多少可坦白的,你信赵旸的版本也行,只要他不是说我舍身炸车。陆苍笑得很没脾气。
林霖开车很稳,车里极静,车水马龙飞掠过,喧嚣都仿佛与之无关,只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陆苍想起来,你不是开车不听古典乐吗,我记得说怕习惯性踩踏板。林霖无奈,说这些都是学生作业,平时来不及听的。陆苍惊讶,你不在学校了吗?林霖瞥他一眼,哥们,你真的不不去查查有没有痴呆症状吗?多少年前的事情记那么清楚,最近的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在申城久,林霖讲话也带了点状似柔和的尖利,重说一遍自己从国际学校辞职的始末,并以此为例劝陆苍也辞职。陆苍确实模模糊糊记起上次见面,林霖好像提过这么一档子事,居然真就听过即忘,这异象有如肢体的疲倦麻痛,不知从何而起,发现了又不肯走了。
四小时车程,他们其实也没有那么多的话量储备,很快陷入沉默。认识这么多年,陆苍很少跟林霖单独待着,共友中话多的肯定不是他们两个——“半间”还在那阵,飞哥赵旸总能找到话题,还常常带来一些萍水之交,听人家讲故事也有趣。过去,过去。其实那几年远没有那么美好,但陆苍也不免俗地恋旧起来。他这半生仿佛一直在后知后觉之中。时至今日才明,同事做成挚友,究竟多么稀奇又珍贵。当时恍然不觉,甚至自建隔阂。殊不知,早在第一次唱歌时,心墙就已经消解在音乐之中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有固定的朋友圈子。飞哥已经不问世事,他们三人也见得越来越少。林霖说,我原以为只有那些诸如结婚生子,人生轨迹重大不同的朋友才会越走越散,没想到不管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苦衷,到了一定的地步,朋友也就无法理解了,再好的朋友都是这样。陆苍说,至少咱们都在独身这一行,一条道走到黑了,飞哥更不用提。林霖突然严肃,其实陆苍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不会一直单身的。陆苍大为不解,但林霖很坚定。你要相信我,我看人一向很准。你已经为了别人活了太多年,我能预见,总有一天你要清空很多东西,你的生活就会是新的,新的东西会侵入你,也说不好就是爱情。
陆苍判定这论调太过新鲜,说,我从来没想过,相信爱情是蒹白小艾的特权。林霖像是有些犹豫,说其实上个月,范黎来申城开演唱会,我买了票去看的。你还记得她吗?陆苍认真回忆了一下,似乎真拼不出范黎长什么样子了。那段朦胧过往,在他的人生中,是雪花一样的一片。有时他也认定是梦见的,不曾真正发生过。平日里在电视、电台、手机里听到范黎的歌声,也不会将之与多年前同吃糖葫芦的女孩联系在一起。
他的沉默也是回答。林霖最终也没有告诉他,其实那天她和范黎见了一面,忆起了不少“半间”往事。范黎托她向飞哥致意,也问起陆苍。但他们过去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更是如此。林霖自觉不够做二者的栈桥。
丝丝缕缕的旧事,雨丝一样洗刷车窗,就这么也到了淮平。赵旸在停车处等他们,陆苍毫不惊讶,只是上了楼进了屋才认出,这是当年飞哥留给林霖的房子。她几乎不在这里住,平时做何用途,陆苍也无意打听。但在这样一个长途跋涉,身心俱疲的夜晚,见到两位老友,他感到安心。他任凭他们做好一切安排,三个人在客厅堆了巨大的地铺,把投影仪投到天花板上看喜剧片和老电影,夜里饿了,叫外卖来,一边吃一边打牌。囫囵睡去,天光大亮,匆匆洗漱,陆苍赵旸分别要回学校上班。林霖的目的地则是清河寺。她会去和飞哥喝茶,谈天,但不会把聊天的内容再分享给他们,两个愚蠢的、幼稚的、到现在都拎不清的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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