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记录
四五六月,像开了加速器。模糊光影一闪,情绪叠加,变形,和不同轨道的声效构筑比视觉留存更久的记忆,然后也一起消失,最终留下的只是一种抽象的感觉。拆分出立体主义的生活碎片,但都堆积在一个平面,延展在皮肤的边际,然后,也随着皮肤表层的角质一起代谢掉。
陆蒹白把这归于:她不写日记了。
她发微博,做豆瓣书影音笔记,在LOFTER和AO3看同人文,手机里有不止一个九宫格的社交媒体APP,每天都要打很多字。聊天,笔记,散文,脚本,作业,论文,诗。展示给社媒的碎碎念。但是她不写日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打开日记本都会让她陷入无法逃脱的空虚,进而发展到瞥见本子的封面都都会索然无味,不是对日记,而是对生活本身。她常常坐在桌前,失焦地看着角落里的一团绿色,视野里已经看不出一年前在申城文具店精心挑选的图案,那个笔记本足足花了一百块,消费主义陷阱,她知道,但对日记她向来舍得花钱。小时候敬仰的作家,据说一生中留下了五千页的日记,成为她人生作品的重要部分。蒹白从十三岁开始有样学样,有一段时间也相信日记才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二十一岁时她在微博写下,亲爱的M,或许你无法想象这个碎片化的时代,日记已经没有办法让我对自己保持绝对的诚实。
空白,大量的空白页。她最后把日记本从桌上拿了下去,拉开抽屉又合上,直接把本子收进了行李箱。
有事发生,无可记录。这是她在拉开行李箱拉链时,突然想到的一句话,本子塞进去,行李箱敞开在地毯上。多么,多么热闹的几个月。
先是宿舍区爆发了腮腺炎。洗衣房里贴了一张A4纸通知,说得很严重,嘱咐周边几栋楼的学生留神,但怎么个留神也没有指导。B楼当时只剩中国人和新加坡人,普遍人心惶惶。几乎每个人小学时都经历过,因为腮腺炎,一个班一个班集体停课。记忆细节早已模糊,反复强调的警钟还在体内回响。高珊给学校写邮件问,得到的回复也模棱两可,大意是别太在意,你们这几栋楼注意就好。蒹白和柳笛分头去网上检索,对比出来的信息仿佛两个完全不同的疾病。NHS官网的建议是不用太在意,成年人患风险很低,但鉴于B楼不管哪国学生都有被NHS误诊或耽误的经历,她们有一点持保留意见。
蔡镛正主张拿出非典时期的精神应对,俨然自封为B楼防控的头头,每天发消息挨个问诸位有没有出门,有没有接触其他人,提议厨房也不要共用了,大家都在宿舍里煮方便面最好。这一来闹得大家不厌其烦,本身对腮腺炎的惊惧倒是被对蔡镛正的反感淹没,没那么恐慌了。
没过几天,其他国家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回来了,蔡镛正和波兰同学雅尼克大吵一架,因为雅尼克要在厨房里约人喝酒。蔡镛正指责雅尼克草菅人命,雅尼克抗议蔡镛正搞极权主义,是腮腺炎,不是埃博拉,看在上帝份上!蔡镛正立刻反击,你举埃博拉的例子是什么意思?第一世界国家对第三世界国家的优越感!端着烤盘的高珊路过,你们能不能让一下,还有,谁用微波炉煮鸡蛋了?弄那么脏自己收拾,拜托。
两个男生从厨房里退了出去,在走廊接着吵,很快这上升到意识形态、历史评判和种族主义的骂战,学校不得不介入调查,结果负责贴告示的学生主席说,Oops,我们忘记拿掉那个通知了,这波腮腺炎早在两个星期前就结束了!真遗憾,本来这一切都可以不发生的,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觉得腮腺炎是值得焦虑的事情!
但B楼的国际关系是无法缓和了。蒹白她们几个和B楼学生都处得不错,平时交流到不那么同一的观点,也都抱着交流的态度,从未真为此红过脸。有的人是有意不提,有的人是觉得没必要把这种差异凌驾到舍友情分上。逢年过节,不管哪个地方的节,大家都一起搞活动,都是其乐融融的。谁也没想到这一次从腮腺炎扯到了无数禁忌,很多人都说了不可挽回也无法忘掉的话,甚至吵上了脸书的校园吐槽墙。乌龙真相一出,大家又集体骂英国人。B楼刚刚返校的英国学生倍受委屈,他们什么也没干,四处打听来骂战起源,更多的是困惑:腮腺炎?现在还有人得腮腺炎吗?我都以为像天花一样绝迹了。这种困惑又被阐释成傲慢,原先觉得东亚人太小题大做的印度同学也不干了,你们英国人没得过的病就不是病吗?不同中文地区和国家的同学本已吵翻过几轮,此刻又统一起来继续骂。讨论上升到大学去殖民化的迫切性,几代人的创伤洋洋洒洒填满脸书主页投稿,每个人都不开心。
柳笛因为这一系列事件很痛苦,她来找蒹白和高珊倾诉,说也不知道应该再继续相信什么。她们于她,都是有阅历有知识的大姐姐,她必须相信她们可以给她建议。高珊一边做蛋黄酥一边说,相信你是人,别人也是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蒹白不同意,说我觉得正是这么多弯弯绕组成了人性,这种复杂注定会诞生不信任,造成误解,而且即使是错误的认知也都在流动着,谁也说不好以后会发展到哪一步。高珊把捏好的蛋黄酥在烤盘上一一排列,头也不抬,说你这话没错,但你没有回答柳笛的问题,蒹白,你太喜欢藏在抽象概念后面了,把所有事都变成文本分析很累的。蒹白有些恼怒,我又不是她导师,解答柳笛的问题又不是我的义务,她自己不能思考吗?柳笛瞪大眼睛,喊蒹白的名字,几乎有了哭腔。蒹白马上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你一样痛苦,但我不应该对你发脾气。
柳笛摇摇头,说没关系,我确实也想不通,不像你们这么会思考。高珊递给她一团面,又递给蒹白一团,再包一盘吧,烤好了一起吃。
下次B楼同学坐下来一起吃饭,已经是五月的事了。考试月降临,赶上欧洲歌唱大赛(Eurovision),大家聚在厨房做各自家乡菜,没邀请蔡镛正,但柳笛很有娱乐精神地做了他老家的名菜代替。一个平日里沉默的希腊同学贡献出显示屏,雅尼克贡献了老实花钱买的BBC账号。吃吃饭,唱唱歌,喝喝酒,骂骂学校。不知道是不是骂战余波犹在,几乎没人针对那一届Eurovision爆炸性的争议发言,但几乎每个人都开始分享自己文化中的刻板印象笑话。你家乡的菜很好吃,你家乡的酒也很好喝,我们人类发明了这么多美食美酒,真的太了不起了。Rise like a phoenix. Out of the ashes seeking rather than vengeance.[1]非常短暂的一晚,所有人似乎都相信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完蛋。
除了考试论文,蒹白和其他交换生一样,也忙着到处投简历找实习,计算时差参加线上面试。有时候在清晨面试,同层不知道哪个房间会传来巨大的做爱声音,像海啸逃难一般的动静。蒹白只能默默带上耳机,一边祈祷收音不至于把这都收进去,一边也暗暗佩服对方日出而作的精力。柳笛那边也能听到,吓得不知所措,以为有人遭受家暴,咣咣敲门,闹了大脸红。高珊劝她,你也放音乐吵他们。于是蒹白下次面试又赶上摇滚乐和海啸的双重波动,苦笑着把之后的面试都约到了半夜。
期间Teddy也来过几次信息。和好也很容易,何况他们也没真的争吵。即使蒹白这么记仇的性格,也非常轻易地忘记了罅隙。蒹白有些羞于对自己承认,停止写日记的缘由之一,是她开始发现日记里绝大多数篇幅都被Teddy占据。然后她开始清算,从她十二岁起,究竟有多少写过的东西都是为了Teddy?书信,邮件,合写的小说,学英语时的写作练习,教Teddy中文时编纂的阅读理解。在写作中,Teddy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她读过的书,看过的影视作品,从中摘取的情思用语句重编,T-e-d-d-y,一串一串,一团一团,在她的灵魂上打下绳结,也在她的电脑上存储字节。他们的交流逐渐变得双语,日常的语言开始多用中文,但抽象概念和严肃议题总是英语。一开始,蒹白还能以旁观者眼,形容他们的分歧为情感探索的必经之路。他们用复杂的从句争论,情感深度和思想深度挂钩,总让蒹白心神激荡,她相信这是她爱Teddy的缘由——他能看见她这个人,她也能看见他,他们在灵魂的第三星球是平等的。
有一次,Teddy在新近流行的Snapchat上给她发消息,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你的Pygmalion,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失去autonomy,变成一种catalyst for your creativity,你的authorship在这个故事里owns everything,但我就只是一个角色。[2]然后加上,当然,这也是我的荣幸。蒹白同时感到愤怒和荒唐,两种情绪分得很开——愤怒是因为,Teddy有那么多APP能用,居然挑了这一个她最反感、最不常用的吗?荒唐则只剩下发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就是爱你的呢?这些大道理,这些漂亮的文科黑话,她也可以讲,讲得远比Teddy的中文好,但她选择不再说下去。
她用学校的邮箱给Teddy发了六月份校园装置艺术展《地球私语》的邀请函。那是她参与策划的课程项目,对公众开放,如果有他有空,不妨一起来看看。Teddy过了两天才回选了参加,又问她,你有参展的作品吗?蒹白告诉他,本来有一个硬纸板做的拼贴,是要放在展会入口当主题介绍的,上面每一个字符都是她从不同媒介剪下来的。Teddy说,哇,好棒的想法,我很期待看到它!蒹白说,哦,看不到了,我把它放在窗口晾干,上周隔壁宿舍的情侣玩滴蜡把窗帘烧了,它现在只剩炭了,打算用纸张打印再塑封。你想看我可以给你发照片。Teddy问,新设计的照片吗?蒹白说,不,火灾的照片,我当时忘记告诉你了。
[1] 2014年Eurovision冠军演唱的歌曲Rise Like A Phoenix歌词,大意为: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只为寻觅,不计恩仇。
[2] Teddy这句话的大意: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你的皮格马利翁,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失去自主性,变成你的创造性催化剂,你的创作者身份在这个故事里占据绝对主导,但我就只是一个角色。
皮格马利翁: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的雕刻家 Pygmalion,他雕刻了一个理想中的女性雕像 Galatea,最终爱上了自己创作的作品,女神将雕像赋予生命。萧伯纳的同名剧作(即《窈窕淑女》原作),讲述了一名伦敦卖花女向语言学教授学习上流谈吐的故事。
Leave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