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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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咸不淡

陆小艾曾说蒹白和章云水很像,两人都大受冒犯。他不说了,但还是会暗暗联想到,有时是因为什么小事,有时是因为谁说了句什么话。陆小艾不觉得两个人相像有什么稀奇,统计学角度说,人和人肯定有像的地方,都是他身边亲近的人,要真一点共同点没有才奇怪呢。

吵过架以后,他愈发不在章云水面前提哥哥姐姐了,章云水也不再提要他一起出国的事。清明前他们又吵过一次。章云水宣布转到了3+2项目,下学期就去美国。他悬着那句“要再考虑一下……吗”,欲言又止,因为小艾在笨拙地学着做甜品,鼻尖上沾了奶油。于是他改口说,不是说我去美国我们就要散伙,也还有半年的时间筹划,是不是,小艾?结果陆小艾第一句话问他:你是怎么转过去的?冀理的几加几项目不都是填志愿的时候选的吗?

又来。又来。章云水懊丧,你为什么总要较这个真?办法都是人想的,这个世界不是条条框框套起来的。他也无意向小艾自证清白。转项目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又如何,没有他也有别人走捷径,何况他的成绩比他们都要好,他付出的努力比他们都要多,更何况——这个顺直霸权的世界欠他的。

小艾说,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但不管怎样,这不影响我爱你呀。章云水更加头痛,仿佛从来没认识过陆小艾。“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这么包容?生活在这种泡泡里,自欺欺人很快乐是吧?”于是又牵扯到旧账,小艾的大学室友——小艾不想隐瞒恋情,章云水却主张和恐同直男没什么好说的。小艾说你也要给人家成长的机会,我觉得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们可以慢慢改变他们的观念呀。章云水对此反应极大,说这种相信就是天真,和说不通的人沟通没有意义。延展到当下,又多了一层悲凉的讽刺,如果观念真能改变,怎么你陆小艾就是油盐不进呢?小艾大呼离谱,恨不得当场掏心剖粉,你给我带来的改变还不够多吗?你带我去的那些地方,吃的那些东西,都不算吗?我以前才不会像今天这样做蛋糕呢。章云水冷笑,好啊,这是在说我用小资生活方式带坏了你?小艾愕然,忘了手上还有奶油,在手机上划拉一把,没打开屏幕,也不关心了,只是说,学长,你这样说的话,我们,我们或许还是分开吧。

平地惊雷。章云水立刻道歉了,求和的话说得那么漂亮,那么真诚,小艾一边伤心,一边又松了口气。没分,但清明假谁也没提出去玩,小艾回淮平前还是打了招呼,说我哥我姐都需要我,我也想他们了。

章云水问,你也会想我吗?小艾很认真地回答,想你的时候我一定会和你说的,你相信我。

章云水又说,以后不要轻易拿分手这种事终结吵架了,好吗?小艾点头,憋住了那句“可是我也没有很轻易就说出来了”。

回到冀城,章云水发现小艾和哥姐的联系更紧密了,有时候周末来出租屋,也会和陆苍打电话。陆苍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小艾一如既往叽里呱啦很多东西要讲,讲起来也不避着他,大多甚至是有点无聊的废话,但章云水听见了总会心神不宁。小艾和蒹白基本是打字交流,章云水看不到,但是能从对话中发掘蛛丝马迹,并非章云水刻意为之,只是小艾说话的语气很容易被蒹白影响,时不时就会蹦出一些绝不属于他日常语汇的内容。

他知道小艾已经在避免跟他谈家人了。只有一次,他的父亲突然造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进了出租屋的客厅,离开之后章云水颇为机械地摔了十个盘子,五个碗,六个杯子。小艾冷静得出奇,一句话没说帮他打扫干净,等他呼吸平复,给他塞了一罐可乐。你没被吓到?他问。小艾轻飘飘的,嗐,我家也这样啊,我哥和他亲爹通电话,有时候搞得满手都是血,还是我帮他找创口贴的呢。章云水惊讶,那你哥对你们也这样吗?小艾摇头,笑了,怎么会呢!我哥要是肯冲我们撒撒气也不至于憋成那样,跟他亲爹那是没办法。你以后去了美国,和你爸拉开距离,兴许就好一点了。

章云水先前对陆家境况只了解到陆思思和梁冰都早逝,隐约听说陆苍和蒹白小艾不是一个父亲,但如今是第一次细细询问三人的过往,才知有这样骇人的童年。他有些说不出的酸涩不甘,原以为以陆小艾的话密程度,他们早已没有什么秘密。可是陆小艾一脸坦然:你也没问过这些啊,你问了我不就都说了嘛,再说了,都过去那么久了,很多事儿我也不记得,总提起来干嘛呢?

章云水后来收到父亲打来的钱,六位数,让他去好好准备留学事宜,学校里有合适的女同学也可以试着交往一下,带出去约会出手也不要小家子气。章云水太阳穴痛,不得不收下钱。有骨气拒绝固然爽,但出国的钱从哪里来呢?适逢周末,不小心听见小艾和陆苍的对话,好像也提到了陆苍的父亲,什么比赛评审,言语间提到冀城。小艾笑得很轻松,又不是我爸,我管他有多少钱呢,我画我的,他捐他的,哥你也别为这个烦神啦,我们才是一家人!

章云水无端烦躁。又听见陆小艾笑,怎么回事啊,哥你说他是不是当评委上瘾!你放心啦,我不是陆蒹白,我听你的,嗯嗯,小曹哥要请我吃饭当然好呀,我最不会跟人客气了!他从卧室出来,小艾看见他,朝他招手,不小心按到免提,随即章云水听见陆苍的声音,也是带着笑的,比他印象中要轻松很多:“跟你小曹哥哥本来就不用客气,吃不穷他算你没本事!”

沉默。陆小艾从沙发上跳起来,还是那么手舞足蹈的,说起他报名的插画比赛。章云水本能地退缩一下,想起父亲逼迫自己学的书法和国画,几欲呕吐。反应过来陆小艾仍在看他,不该是这个表情,又主动提出把iPad和数位板给他用。算了,干脆送一个新的吧,你什么时候又开始画画了?

“我一直在画啊。”陆小艾把手覆在他手上,停在了淘宝的下单页面,“画得比较多也就这几个月?我姐一直说,痛苦才是创作的源泉嘛,这段时间事情太多了就画了一点,微博反响还挺好呢。”

“你发微博上了?”

“用了一个小号啦,谁也没关注那种。我暂时不是特别想让人知道,别告诉别人哦!”

“好。”章云水答应了,捏了一下陆小艾的手指,“那当庆祝礼物,送你一个WACOM的板子。”

“这个我有。”陆小艾说,“你忘啦,我之前还在你这拍二手照片来着,小曹哥送了我们一堆电子产品。”

“那个不是最新的。出了吧,给你换一个。”

“原来那个用得好好的呀,破费换新的太折腾了。”

“我送你礼物不叫折腾。”

“你已经送了我那么多礼物了,我知道你是想对我好,但咱们也有不花钱的办法对不对?”

“别人可以给你送,我不行吗?”

陆小艾疯狂眨眼,像是没听懂他的话。“学长,你今天说话真的奇奇怪怪的,你好像电视剧看多了。”

其实话一出口,章云水也意识到他们在滑向俗套的强词夺理,再说下去,什么逻辑什么理性都要扔开了。他索性闭口不言,站起来又回到房间去,大声放《经济学人》听力。陆小艾在第二篇结束时猫进来,站在他背后,还是通过电脑屏幕的反光对视。

“没想到你也会吃飞醋。”他说,有些揶揄的调子,“小曹哥,又不是别人!你要是见过他就绝对不会想七想八了,人家直得不能再直了。”

事后章云水想起那一天,也会无数次承认自己被一股无名邪火上身,但无法倒流回那个下午,他在防蓝光镜片后面注视恋人的脸,念实验数据的口吻,干巴巴说了那句话。

“是吗?怎么我听说,他和你哥长期是不正当关系呢?”


曹郴如约来找陆小艾吃饭,一眼看出孩子失恋了。陆小艾没有哭哭啼啼的,但衣角忘了掖,后脑勺头发翘得像啄木鸟,车门拉了两次都没拉开。曹郴看着好笑,他这年纪已经不再追溯年少时逝去的爱情,陆小艾的魂不守舍在他眼中呈一种怀旧的喜感,比之千禧年陪女朋友看过的偶像剧。立刻!马上!绝不可能!高频词汇,斩钉截铁。曹郴好奇,你哥知道了吗?小艾忽然就支支吾吾,还、还没和家里说。

手机屏幕亮起,明晃晃跳出蒹白的消息:分得好!早看他不顺眼了!

小艾啊啊乱叫了几声,破罐破摔:“小曹哥,一会儿你可以顺路送我过去吗,我还有好多东西在他家要拿走。”

曹郴爽快答应了,又问起来:“我之前听你哥说,你俩感情挺好的,怎么就分了?”

“我哥还和你提这事儿呢?”

“也没多说,他那人你也知道,不爱接茬。上回不是给你们寄东西嘛,找他要地址,他说你有时候也在校外住来着,就顺便聊了两句。不过你放心哈,不会给你捅出去的,你曹哥没那么大嘴巴。咱们都是自己人,不怕这个,啊。”

小艾叹气:“我无所谓啦,他比较在意这个。不过反正也分了。”

“刚分不久吧?看你眼睛鼻头都还红红的。”

“昨晚刚分。他说了特别过分的话,我立刻就和他断了,马上搬回宿舍,反正闹成这样,我是绝不可能再跟他和好了。”

他观察了一下曹郴的脸色,还是转述了章云水说的话,平白无饰,尽量没加自己的情绪和夸张。他以为曹郴会生气,结果他反倒哈哈大笑,说这话都流传这么多年了,怎么也不来点新鲜的。陆苍要真有那心性,至于现在还困在淮平?老子求他来冀城求了这么多趟,谁家包养小白脸给自己受气的?想到陆苍学校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都没告诉他,曹郴依旧来气,即兴开骂陆苍五分钟,小艾在旁边也听乐了,而后又陷入沉思,说小曹哥,你骂我哥,我就觉得挺好玩的,但学长说他不好——就是我,呃,前任——我就特别特别生气,一点都忍不了。

“这有啥好奇怪的?我跟你哥什么关系,那小子听风就是雨,胡咧咧都信,能是什么好东西?”

“也不能这么说,”小艾辩解道,“其实他真的是特别聪明,特别理性的一个人,所以我立刻就问他,听来这些话有没有根据,他是单纯为了转述还是真的相信这种东西,结果我没想到他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特别特别偏激,我跟他说,你对我生气可以骂我,但这样说我哥就是原则问题,我不能接受,咱俩散伙吧。然后他就特别崩溃,说我是什么,核心家庭妄想中毒了,还说我没有抓住问题的本质,非要把家人和他放在对立面,太较真了。我说现在到底谁在较真?他就说和你说不明白,你非要带着玫瑰滤镜一辈子就算了吧。那我当然也很生气嘛,所以我立刻就走了,东西都没拿。”

“嗬!这孩子听起来也有不少心理阴影没抹开呢。”曹郴点评了一句,他作为曾经的失恋达人,笼统但有效地安慰了小艾几句,聊别的去了。曹郴的工作见闻对大学生陆小艾有天然的吸引力,而陆小艾也能提供一些陆苍本人死活不肯开口说的生活近况。两人一致同意陆苍太孤独了,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再在冀城生活下去,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等什么契机。曹郴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已经决定,今年年假干脆就在暑假休,不管三七二十一薅上陆苍去散散心,或者干脆去淮平待一阵算了。小艾鼓掌叫好,说那再好不过,因为据他所知,今年夏天蒹白多半要留在申城找工作,他自己也想在冀城碰碰运气,都不一定回家。陆小艾告诉曹郴,参加比赛其实是次要的,他这几个月重新拾起画画,是想看看能不能以此做一份兼职,陆蒹白都做了好几年的兼职了,他可不想被姐姐笑话。曹郴忽然就抬手一抹眼角,说看啊,当年不自信个啥呢,陆苍这不还是把你俩都好好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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