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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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河过海

蒹白已经告诉林霖,她有意干脆卸载了微博,再不去理那些人,但想想又觉得不甘心——她早已在网络上寻觅搭建了属于自己的小小社群,就因为涌进了不相干的外敌,难道就要放弃那片领土吗?这样逃避也不是个办法。林霖投了卸载一票,说她就不懂为什么非得给这些人眼神,横竖网络那么大,现实生活才是更重要的。但蒹白这种社媒重度用户,难免视退网为隐居,一面真不愿就这么走了,一面也抵不过这一周给她身心捶上的淤青。

她一时无处诉,翻出了旧日记本,草草写下几句,也混乱不堪。“我不明白,何以我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而那些人似乎什么惩罚都没有!”这个问题纵使问出口,想来身边也无人可解。她其实问过林霖,究竟要怎么才能像她一样潇洒自如,将平淡如水的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但林霖只是安静地微笑,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说蒹白啊,你怎么也问这傻问题。

这确实是傻问题。和林霖住在一起几周,蒹白发现,这个亦师亦友的温柔女人,其实也不如她所想的那么智慧超然。林霖不是情感大开大合之人,哭与笑都淡淡的,也没什么宏图要展,理想要奔;她喜欢教音乐,能一直教下去就满足,反正申城总不会缺想学才艺的小孩,更不缺想让孩子学才艺的家长。但自从来了申城,蒹白就好像从来没听她提过回老家,只是偶尔能在淮平见到。极偶尔,林霖也提起过家人,同样是一拂而过的语气,像在谈天气,没什么喜怒,所叙不过一两件平常轶事,我妈爱吃这个,我爸爱喝那个,诸如此类,只依稀说过家里在催婚。蒹白对林霖不敢刨根问底,但私下揣测过,或许林霖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随遇而安。

不过她倒是对林霖坦白过,少不更事时暗暗盼过她和陆苍能成一对。林霖大笑,说这实在算不得新闻,当年四中学生给他们强安的八卦多了去了,据她所知,还各自分了阵营,有支持她和赵旸的青梅竹马组,有支持她和陆苍的萍水相逢组,还有支持赵旸和陆苍的,再牵扯到别的老师的也有,不过她知道的就不详细了。“这都没什么,好玩而已,不闹到我们跟前来都没事。当然这是我的看法,赵旸每次都气得不得了,我总是笑话他。”

“我哥哥呢?他知道这些吗?”蒹白问道。

“肯定知道,只是左耳进右耳出罢了。那时候我们三个经常在一起吃午饭,也会聊到这个,我感觉陆苍不太分得清别人搞CP闹着玩和真要给他介绍对象的区别,这种话题到他面前,他都一视同仁忽略掉。当年真有同事要给我们撮合来着,忘了具体是什么契机了,反正陆苍根本没去那顿饭,给同事气个好歹,然后赵旸冒了出来,白蹭了一顿,从此那个同事就对他俩都有点意见——哦,是医务室的李老师,她可能以为我在这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特意暗示过我两个都不是什么靠谱玩意,让我擦亮眼睛,不要白白伤心。

“但其实,我和赵旸都是那种,天生没这跟筋的人。谈恋爱结婚这种事,对我们来说都没有任何吸引力,这是我们很早就明白的,虽然几乎没有人相信,总是说只是还没遇到合适的,或者怀疑我们假清高。你还记得飞哥当年……唉,也不说他了。曾经我以为你哥也是这种人,不过现在我觉得,不一定。”

“我现在也还觉得他是这种人。从小到大,他对这种事都是鄙夷的态度,好像他把爱情的能力都透支到别的部分了,我和小艾这点都不像他。”蒹白说,“但我觉得,爱情真的是一种让人痛苦和快乐都极端到可怕的毒瘾。你看我和小艾都在这泥潭里呛得稀巴烂了。我哥哥的人生已经很坎坷了,可能没有这一劫对他来说更仁慈一点。”

“那时候你和小艾毕竟还小,我觉得他在你们面前有时候也是装的。”

蒹白叹息。她看童年回忆里的陆苍当然有滤镜,怎么也想象不出林霖口中那个会对酒吧歌手暗生情愫的青年,总觉得林霖或也有夸张的成分在。毕竟范黎已经成了明星,难免让她周围的故事都蒙上了些梦幻的传奇色彩。看别人的爱情,无论真假时宜,总会添几分看故事的心态,轮到自己就全然不同。蒹白越想跳出泥泞,从客观角度审视自己的爱情,就越惶愧。经过大半年耳鬓厮磨的亲密,再度相隔两洲,这种远距就愈发明显。别人问起来,若说单身,总觉得在撒谎,可要说有对象,也会让她浑身难受,恨不能发明一个新词来形容这种关系。然而若到了要下定义的地步,她偏偏又害怕了。这和小时候想象的全然不同。小说电视剧浇灌的信念里,一旦找到心意相投灵魂想通之人,一定会欣喜若狂、坚定不移地和对方缔结盟誓,可到了自己这里,欣喜若狂有之,坚定不移也有之,可就是无法再往前迈出这一步了。

蒹白也试图从身边朋友身上取经,但她的朋友大多是两种极端,一类断情绝爱,一门心思学习工作;另一类则将恋爱谈得只惹朋友生气,实在看不懂互相折磨有什么意思。蒹白夹在中间,前者让她觉得自己不够独立,后者让她对恋爱避之不及。唯一能和她搭上这根神经的,居然就只是陆小艾。因为答应了章云水,小艾几乎没对朋友们提过任何感情问题,只能来找蒹白。而蒹白反正也不担心在小艾心中的形象,小艾的感情观有一半都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虽然姐弟二人也有互相理解不了的时候。

至于陆苍……他们似乎就没想过和陆苍讨论这种话题。蒹白私下想过,如果陆苍不是他们的哥哥,就算认识了,他们不一定会多喜欢他,因为他实在太难接近,想对他好也是很难的事。这么些年来,他的同事缘一直不上不下,讨厌他的人总有很多理由,而喜欢他的人却很难一直喜欢下去,因为他能给的实在寥寥。对蒹白小艾来说,爱陆苍是本能的事,但这其实也不准确,只是爱他很容易,因此他们忘记了刚见面时,大家也是不熟悉的。

他们真正成为一家人,其实也不到十年而已。

陆苍终于从自己的账号发了信息,是在他们三人的小群。群名还是小艾当时赌气设置的“不要关爱大学生了爱咋咋地吧”,就在这样一长串后面跟出陆苍风格的简短字句:写得很好。好吃吗?前者评的是蒹白之前在群里分享的文章,后者是上一次小艾发的午饭。小艾很快用夸张表情填满屏幕,蒹白则过了一会才在群里说,哥哥,我们下周有个机会要采访某某,在海南,领导说让我跟着去。

陆苍说,好机会啊,是你喜欢的那个演员?蒹白说是的,按理说轮不到她这个实习生做采访,但领导知道她是粉丝,也知道她英文不错,就大手一挥派给她了,还让她直接跟电影节的项目。蒹白删删改改,终于编辑好下一条发出去:我已经决定要去,下周不能来冀城看你了,对不起哥哥。而陆苍的消息同时闪出:当然要去,别想太多。

蒹白默默吐出一口气,又长大了一点点。

小艾倒是无缝衔接上了话题,说陆蒹白你就瞧好吧,我也能照顾好哥哥的!蒹白无语,说那是你去照顾吗?别给哥哥吵死就算你厉害。两人又斗嘴几十条,陆苍不回应了,他俩还是其乐无穷斗了个满屏。

打字会牵连到伤处,陆苍又不爱发语音,回了必回的消息,复又网络失踪。他压根没看曹郴积攒的一堆留言,回了个大拇指就算批阅,然后继续忽视曹郴轰炸过来的好几分钟长语音。过了一阵褚怀然进来看他,说你不理人倒是轻松,曹郴来我这骂你啦, 你自己欠的债自己还。陆苍歉然,褚怀然却笑着,跟他闲扯几句,说起考古队的事。陆苍又道歉,耽误你那边的工作了。褚怀然摇头,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请你不要这么自作多情,耽误也是泥石流耽误的,你不要拿自己和龙王比。生平头一次被人说自作多情,陆苍懵得新鲜,只能问:龙王?褚怀然就解释,民俗里常形容泥石流是龙王发怒,他们遇灾那天还听见不少本地人这样说。

说起遇灾,难免引忆起同患难的几天,相望片刻,都安静了。褚怀然面露罕见的踌躇,慢慢说,陆苍,转院这件事,你是真的不愿回淮平的,对吗?陆苍苦笑,你知道这两天我接了多少四中的电话吗?他们要造英雄,尽可以找别人。褚怀然笑得明朗,那就好,说明我猜得不差。

陆苍有点想躲这样的笑,因为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过他现在脑子清醒了不少,和医生谈转院事宜,着实生了疑窦:四中那边如此锲而不舍,指名道姓想要他回去,至少转到淮平附近的大城市,可为何还是这么容易就安排了他去冀城?褚怀然在其中必定出了不少力,多半褚老师也联系了人帮忙。让他欠褚老师的人情自然是万万不愿,但此时也别无他选——如果非得这时候回四中做什么英雄模范,他宁可当时就不要上那辆救护车。

褚怀然像是从他脸上看出了歉疚,有些无奈地强调,你就算要抱歉,那就算欠我的好了,不要对我爸的善心太有占有欲。这事是我去找他开的口,算他帮我的忙。陆苍郑重道,谢谢你,这样侠义心肠。褚怀然从椅子上站起,又半弯下腰凑近,在他脸庞上方几寸处虚空比划了几下,说,陆苍,我再和你说一次,做朋友是两个人的事,还有,你胡子都长出来了。

陆苍忽然轻松了很多,连先前一些未觉背负的包袱都一并卸下了。他终于照了镜子,果然胡子已经爬满了下巴,本来要借剃刀来刮,但转念一想,留就留着,也不会影响什么,索性蓄起来。过了几日,转到冀城,小艾来接他时唬了一跳,差点没认出来。路途遥远,陆苍毕竟伤势不轻,被折腾得精疲力尽,见到小艾那模样,一边惊异于他这么高、这么大了,一边又觉得他那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总想去摸摸他的头。

小艾抱不敢抱,摸不敢摸,嘴巴又下弯成卡通的弧形。陆苍刚要安慰几句,小艾已经眼泪鼻涕抹起来,呜咽道,哥你怎么一下老这么多!我吓都吓死了!陆苍哭笑不得,问这胡子真这么显老吗?小艾认认真真研究了一下,说其实挺好看的,哥你好像诸葛亮。

一起过来的褚怀然噗嗤笑出声来:陆苍,你妹你弟是真比你可爱多了。小艾不满,然然姐,我哥怎么就不可爱了?陆苍听出一身鸡皮疙瘩,让小艾闭嘴。小艾嘴甜,翻八百个花样谢了褚怀然,又掏出礼物——亲手打的手机支架,因为听说然然姐也损失了一台手机,他也拿不出什么贵重东西,索性做了一个实用的。褚怀然接过来看,上面还刻了自己朋友圈发过的漫画角色,又看小艾眼巴巴等她评价的样子,也忍不住真去摸了摸他脑袋,说这个礼物实在拒绝不了,弟弟真的有心了。

她没待多久就回家了,说等你好点了再让我爸妈来看你。陆苍颇有些近乡情怯,竟然又些盼着小艾能问东问西,可小艾大概真被陆苍的憔悴虚弱给吓狠了,乖乖坐在一边干陪着,连话都变少了,只拣些憋不住的事说。陆苍听着听着,也睡着了。再醒来,看见曹郴。

我刚梦见你了。陆苍说。曹郴正和小艾研究外卖,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满头问号。梦见什么了?不记得,大学的事吧。陆苍想摇头,刚睡醒总忘记现在不能摇头,一下疼清醒了。再看人,眼里就没了朦胧不定的雾气。

“给我也点一份吧。”他说,“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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