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1.
陆苍结婚那年,突然愿意参加同学聚会了。
消息不胫而走。一来当年的系草,消失了那么多年,总有几层神秘光环悬在头上。二来结婚对象居然是师门千金,着实想也没想到。
前一年是毕业十周年,其实已经大聚过一场。只是同学中的热络分子,小聚也回回热衷。其中就有曹郴。他除了实在忙不开的时候,次次聚会都是落不下的,偏偏大家又都知道,只有他还和陆苍有联系,因此四面八方听来了陆苍要和褚怀然结婚的消息,也都找曹老板打听。曹郴一连应付了七八位,嘴都快说麻了,恨恨地给陆苍打电话:“老子不伺候啦,你自己滚过来说清楚!”
陆苍的笑声很幸福,随便他骂,居然没有还嘴。
同学聚会在冀城办,有校友开了饭店,正好选在那里,定了一个包厢。人肯定没去年多,但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能连着两年来的,一多半是真感情不错,也有去年缺席了,今年来凑热闹的。褚怀然送陆苍过来,在门口和相熟的同学都打了个招呼。两人在车前拉了一下手,陆苍被拉得倾过去,刚好接住禇怀然踮脚凑过来的一个吻。除了曹郴,众人瞠目。陆苍要结婚的消息,远没有亲眼看着他接纳如此公然的亲密来得震撼。禇怀然挥挥手上车。“我走啦,陆苍,拜拜!”很飘扬的声调,陆苍也跟着扬起笑容,而后带着同样的笑面对太久未见的同学,加入他们的交谈。
十年过去,系草依然是系草,但是从冰川漂回了陆地,平和了,也开朗了。他依旧寡言,但不再封闭,能融入大家一起说笑,甚至和同学带来的小孩玩得很好。
结婚,至少是和褚怀然结婚,很适合陆苍。大家都这么说。
“真是人生如戏呀,谁能想到陆冰山能比你曹老板先结婚呢?”班长来跟曹郴喝酒。曹郴喝了不少,笑得有点惘然,身旁好几个同学都打趣。不知谁突然提了一句:“哎,曹,你知道么,当年你和陆苍在校园论坛还有CP帖子呢!”
“什么帖子?”
“啊,当时盖了好多楼呢,具体得问檬檬,她当时是版主,知道得多。”很快有人把檬檬拉了来,这是他们班当时的学习委员,曹郴对她的印象是个不苟言笑的女孩子,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十年过去,论坛都翻新了几轮,檬檬也不记得那么多,只是跟着大家笑。
“那会儿不是评什么四美八仙的嘛,就有人盖CP楼,系草的拉郎还不少呢,不过萌你们这对的最多。隔壁班还有人在贴吧连载过同人呢,不过写得不行,没什么人看。”
同学里有不常上网的,第一回听见这种奇观,大受冲击。曹郴本人从不在网上看这些,但交往过的几任女朋友都是资深腐女,也跟着见识了一些世面,并不以为稀奇,反倒哈哈大笑。
只是恍惚间想起大学时曾经怀疑过陆苍取向,还在那自作宽宏地排演,有朝一日好兄弟如果出柜,他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决不另眼看。现在回想,那时候真是自我意识过剩。曹郴嗤笑一声,睁着朦胧的醉眼,去看陆苍。
大学时是他抱陆苍大腿,抢占了冷面学神身边的朋友份额,本科四年的成绩才不至于太难看,不少头发免于掉落的命运。后来他弃学从商,换了个圈子打拼,却意外风生水起,没几年下来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成功人士”,陆苍则默默在淮平教初中生物。头两年几乎没人知道,曹郴也没对外说过,但后来不知什么契机,呼啦一下所有老同学都听说了。
那几年还不像后来,小城市中学教师编制并不太入冀大毕业生的法眼。闲话渐渐起了一些,慢慢又消停了。陆苍索性早断了校友联系,又远在南方,别人嚼不嚼舌根与他无干。曹郴却是心烦意乱了好一阵子,尤其听见某些人称赞曹老板不忘旧情的时候。都知道他和陆苍交情好,但是具体好到什么份上,外人眼里口中总要变了几个样子。曹郴身在冀城,又是同学会的核心人物,难免会听到些看似善意的妄加揣测。
此刻,陆苍就在一群人中间。喝多了酒看谁都面目模糊,好像那些年的流言蜚语都化了人形,一个个把陆苍围在中间。曹郴径直走过去,陆苍也看到他。两人对视一眼,陆苍笑了,因为很久没有看过曹郴喝高了的模样。大家正逼问陆苍办婚礼的事,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密不透风,悉数砸在陆苍身上。曹郴开口想去帮忙招架,空口无言才想起自己也不知道这方面的安排。陆苍居然也自如客套了起来,笑语温文,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敷衍过去了。也对,陆苍只是不善交际,又不是社会功能缺失。他也三十多岁了,在学校里应付过那么多学生、家长,怎么可能还像大学时一样指望曹郴给他当发言人?
“那曹老板还是要来当伴郎的嘛,对不对!”有人起哄。
陆苍像是第一回听见“曹老板”这个称呼,望向曹郴的目光多了几分揶揄,但是终于给出第一个肯定的回答:“那当然。”
其实他们压根没讨论过这事,但话到了这里,也确实理所当然——曹郴还是喝多了,在一片起哄声中,竟然有一点想掉眼泪。
2.
曹郴大二那年初恋,陆苍就答应过,日后要来做他的伴郎。热恋中的小曹已经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并且多想了十几个,拉着陆苍陪他精挑细选,说万一到时候放开了二胎还能用上。陆苍骂他有病,他也嘿嘿笑,结果没过两个月就给甩了,开始嗷嗷哭。陆苍这回不骂他了,虽然安慰人的话常常听着比骂人还难受,但是陆苍的好处是十足的耐心。失恋人那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说,他也不烦,就那么听着,让心碎小曹大为感动。
虽然,也有几次,曹郴发现陆苍就着他的失恋自白写实验报告,基本是当作一种另类白噪音。曹郴无语凝噎,感动打了折扣,但转头发现自己桌上丢着一沓大课笔记,正是陆苍帮他整理好的。
“你再缺课,期末别人就要怀疑你的高考分数是买的了。”这种话陆苍准备了足足一打,“英语笔记你直接看我的,不用再另抄了。马原的重点也给你画了,死记硬背都不会的话,可以回幼儿园重修一下。”
此时的曹郴如果知道日后陆老师在学生中以温柔平和著称,一定是欲哭无泪的。长吁短叹,埋头苦读,就这么混到期末,绩点没太难看,情伤也好了许多。寒假回来,曹郴又恋爱了,这回是和学生会认识的同级,一谈就谈了两年,结果临近毕业还是被甩。
这次陆苍没有特别安慰他,只是问曹郴,要不要一起去淮平看看。曹郴欣然应允,本来毕业旅行是要和女朋友一起的,现在人家一个人租车去内蒙看日出日落草原大漠,他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张火车票,一个背包,就跟着陆苍一起下江南去了。尽管陆苍秉持严谨,指出淮平并不在江南,而是江东,但曹郴不稀得拘这个小节,江南江东,反正是陆苍的老家就是了。陆苍问他,到了淮平以后有什么打算,曹郴也没成形的想法,半开玩笑说,要不我也留在这儿得了,看看有什么好工作,咱哥俩还待一块儿。陆苍只平静地斜他一眼,你发疯啊?曹郴也就真不发疯了,仔仔细细想了个明白,这才决定,既然都到南方了,索性就南到底吧。也正是这次南下之行,曹郴遇到了邬老板,回冀城就跟了她做业务,就此从商。曹郴一直自认事业运很好。
至于恋爱运嘛,曹老板心态好,总不能啥好事都让自己占了啊,分分合合那么些人了,应该早也腻了才是。这种话对自己说多了,也就真信了。再说陆苍这么多年也都没找过对象,由此可见不找对象是不耽误过日子的。
所以陆苍咣当一下宣布和褚怀然在一起了,曹郴足足花了一年时间适应,首先要适应他们是来真的,其次要适应的是,无论是在一起还是过日子,这两人都奇奇怪怪的,完全不像他之前理解的恋人做派。
陆苍搬到冀城后,见面容易许多,曹郴有些活动也就拉着陆苍一起去了。高尔夫去过两次,陆苍就说没意思,就不肯去了。曹郴大手一挥,把他带到自己的健身房,美其名曰大家都到了一起做身材管理的年纪。陆苍耐心陪他去了一个周期,把曹郴给他捎带手办的卡用掉,好像确实结实了些,然后就果断晾着教练的微信不回了。问就是健身房人多,闭塞,闷。曹郴大骂他事儿多,陆苍全盘接受。有一阵他们就只有偶尔约饭才能见着。曹郴热衷于搜罗各地美食,陆苍对此很随便,吃到什么他都一个反应,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欢吃还是不喜欢吃。偶尔带上同在冀城的陆小艾,曹郴简直要热泪盈眶——怎么都是一个妈肚子里出来的,做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小艾平日吃学校食堂,每次出来都是改善生活,必定不会错过小曹哥哥精挑细选的心意,对吃到的玉盘珍馐一定不吝赞美,变着法从天上夸到地下,吃不完的还要打包回宿舍分掉。
陆苍围观两眼放光的小艾,嗤之以鼻道:“又不是他自己做的,小艾,你这马屁拍偏了。”
曹郴不平,怎么就是马屁了?弟弟这是不扫兴,懂不懂?算了你肯定不懂。小艾也帮着曹郴说话,说小曹哥哥每次点的都是我没吃过的,带我长见识了当然要夸夸呀。曹郴恨不得和小艾当场拜把子,夸下海口说,弟弟,要是你和你哥换个个儿,当年肯定是咱俩最好,你哥还不知道在哪儿当木头人呢。
陆苍听了这话,又淡淡地斜了曹郴一眼,没说什么。小艾却认真论起来,说不是这样假设的,换个个儿我也考不上你们学校,根本不会认识的。陆苍听了笑起来,说你俩如果先认识,指不定谁抄谁的笔记期末哭去呢。彼时小艾真的临近期末,听得缩回壳里去,留曹郴和陆苍拌嘴。
曹郴不会真和陆苍生气,但确实常常被他噎着呛着。他知道,对陆苍而言,这其实是一种别别扭扭表示亲近的方式。他一度以为陆苍对亲近的人都是这个德性,后来见到陆苍对妹妹弟弟都那么温柔,着实无语了一阵子,但也很快想通了:小孩嘛,毕竟是不一样的,何况陆苍对家庭暴力又有那么深的阴影,怎么着都不会对蒹白小艾太凶的。再后来陆苍莫名其妙谈了这个恋爱,还谈了这么久,曹郴就有些好奇褚怀然是怎么忍受陆苍的脾气的。
结果陆苍听到这个问题反倒很惊讶的样子,说你为什么觉得怀然就需要忍?我们从来不吵架的。
曹郴不信,不吵架的情侣算什么情侣!遂默默观察。褚怀然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一个攀岩俱乐部,拉上陆苍,陆苍又拉上曹郴,一起去了。同去的还有褚怀然的同学,明显几个九零后玩成一拨,把他们两个八零后落在后面。一起去了几次,也有过一起唱歌吃饭的时候,曹郴得出结论,陆苍和褚怀然并不是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两个人好像也都不是很在乎,笑笑就过去了。曹郴惊讶的是,褚怀然会替陆苍做很多决定,吃什么喝什么这种也有,玩什么住哪里也有,做完了才来问陆苍的想法。
曹郴大奇: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结果陆苍说,我难道以前很难说话么?曹郴有如见鬼,只能不论。
其实在曹郴的印象里,陆苍和褚怀然还是有过不合的。大概就是他们在一起一年后,陆苍在冀城的工作还没有什么起色,蒹白小艾又都是赶着用钱的时候,为了省钱,陆苍就把冀城的房子退了,暂时回淮平住,反正他找的工作都是可以居家办公的。那段时间陆苍很低迷,其实没有主动说过什么,曹郴后知后觉,问起来才知道陆苍回淮平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褚怀然。
“曹,我越来越觉得,其实你说那些也是有道理的。我不明白怀然到底看上我什么,现在我也开始觉得,可能我真的配不上她吧。”
曹郴吓了一大跳,完全不清楚陆苍这突如其来的妄自菲薄是从哪来的。惊吓之中,他也还是敏锐地留意到了陆苍给他扣的这一顶大帽子:“等等,什么就成我说的了?”
“你不是一直念叨不知道怀然看上我什么吗?”
“那我还经常说不明白我跟你这鸟人做朋友图什么呢,这能当真吗?要我说,然然那边要是没这个意思,你就别瞎想,虽然我确实不理解你俩是怎么谈到现在的,但然然她一直看着挺开心的不是么,你也挺开心的,这不就挺好?”
陆苍说,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了。
他们的具体矛盾是什么,曹郴一直不知道。只听说后来褚怀然去了一趟淮平,两人就好了。没过多久,蒹白大学毕业,顺利找到了工作,小艾也找到新兼职,三人的开销有了着落,陆苍就在那年秋天搬回了冀城。这次他没急着租房,先在曹郴这里落脚,住了几个月。曹郴是怕寂寞的,独住时不怎么回家,陆苍搬进来,这里反倒热闹了。先是陆小艾三天两头来找他哥,褚怀然读博换了个学校,离曹郴家更近了些,有时也会来他这里放东西,送点自己家做的吃喝点心。赶上他们大学同寝的老张从美国回来,时不时也来串门。那一阵,曹郴家总是暖烘烘的,他看着心里也亮堂。入冬后,也隔三岔五就在家打火锅,连带着认识些新朋友,各行各业都有。陆苍不是每次都在,在的时候,则比曹郴记忆中会说话得多了,一来二去甚至也略略结交了几位曹郴的朋友。有一个外企的朋友想给陆苍介绍工作,陆苍婉拒了,大意是曹老板这多少年的人情,不好推的。曹郴蓦然心惊,说你终于肯来我这干了?陆苍不答,还是捣鼓新学的代码和文献。曹郴叹气说,人那条件比我这好,你养家糊口的,别拘着这个,咱俩还在乎这个吗?
这些年,曹郴投的那个教育机构不上不下,做得不坏,不过业务已经偏向留学咨询和外语教育了。曹郴早就预备好,如果陆苍真愿意过来,就把K12理科部门都交给他负责,往竞赛和国际教育这个方向开发。但陆苍自从淮平四中离职,就闭口不提再入教育行业的事,曹郴也不好追问,就这么耗着。这回提起来了,曹郴有些犹豫,跟陆苍说,其实吧,是不是,也有点儿,太束着你了,你这人道德标准那么高,不好意思开口也正常,但你真的不用跟我客气什么,我就是希望你好好的。有困难了搭把手,没困难了我也知道你饿不死,现在咱们都在冀城,也不担心就散了,你要觉得欠我什么才留下,我反而难受了。
陆苍就笑,说,我当然不会跟你客气,咱俩也不会因为这个那个就散伙。
曹郴说,我承认有时候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但那个offer真挺好的,你能接就接了,别再……算了你开心就好。
那段时间陆苍好像打了不少零工。在冀城反正赚钱的方法很多,曹郴也懒得插手他的决定。他依稀知道陆苍会给一个科普号写文章,有一搭没一搭在那个桌游吧继续兼职,好像还认识了一些固定的搭子。圣诞节推新,曹郴听了陆苍的建议,干脆带员工来团建,几个新游戏连带隔壁密室玩下来,曹郴很给面子,嘱咐助理小曼去点评网站写反馈。陆苍这才闲闲提了一笔,今天玩的这些他都参与了设计。
曹郴笑了,好嘛,真把这当主职也挺好。陆苍却摇头说,这些也只是做着好玩。没过多久,陆苍还是接了那个外企朋友递来的橄榄枝。具体做什么,曹郴在饭桌上听了一耳朵没听明白,也没去细究,只知道是研发岗,和人工智能还有点关系。这顿饭既是庆祝,也是饯行,固定工作有了,陆苍也就打算搬出去。其实新公司还在通勤范围内,不过陆苍说,怀然从学校搬出来了,她说想试试一起住几个月,看能不能适应。
曹郴说,好啊,你们终于想起来过地球日子了。心想,和陆苍住一起应该很好适应才对,这人似乎就没有什么特别固定的生活癖好,个人卫生卡在非常无趣的区间,说不上洁癖,当然也不脏乱,和大学时差不多。上学时住宿舍,没有多少居家情趣可供探索,毕业后摊上两个这方面极具热情的手足,陆苍也就坦然接受蒹白小艾的审美——陆家就那么点大地方,还不够他俩竞相发挥的。和陆苍一起住的这几个月,曹郴觉得此人生活习惯上唯一的毛病就是睡眠质量太差了,偏还喜欢整夜整夜开灯,但反正他不和陆苍睡一起,这个问题论不到他置评。以前谈恋爱时也操过和恋人同居的心,想想那些磨合也都是甜蜜的负担,甜蜜和负担的比例视情况而定。一想到陆苍也有这么一天,曹郴不由得小小幸灾乐祸一下。
陆苍搬出去,老张回美国,开了春,打火锅也少了。曹郴的生活不可能太安静,换地方热闹,只是没那么亮堂了。
工作更忙,朋友更多,出差更频,钱包更满,都是好事。
3.
陆苍是好清静的人,奈何半辈子都在和热闹人打交道。家里两个小的,即使蒹白是个内向孩子,和小艾这么一个人来疯绑在一起,也注定安生不了。交的朋友,无论淮平的还是冀城的,也是爱折腾爱攒人的居多。就连飞哥这么一个把自己攒出红尘外的出家人,也没见得减少了和人来往——清河寺这几年成了小有名气的景点,他好几次过去,都能看见飞哥在游客群中言笑,很是自在,让他彻底断了“等蒹白小艾独立了要不我也出家吧”的暗念。另一个断此念想的是常永。他每年会发几封邮件过来,处处引经用典,看得陆苍逆反心起,过得再郁结,再痛苦,也不肯真信神佛。
命数由天,活法由我。当年那个算命的说他返乡是大凶,离乡才是大顺,还说了不少兄弟阋墙、姊妹参商的胡话,可见根本是靠不住的。
而今十多年过去,陆苍还是会梦见他大四那年的春天。梦里他一手攥着藤校的录取通知,一手是教师资格证。远方有朦胧的笑影,他只要跨过那片迷雾,就能到大洋彼岸,过上在实验室日夜忙碌的生活,写写算算,统计数据,然后四年期满,被人称作Dr Lu,再接着回他的实验室,发发论文,或许有朝一日带带学生。
每一次那片迷雾都向他招手,每一次他都心动。
有几次他都坐上了飞机,飞到了那从未见过的远方校园里,有一回甚至都已经在跟着导师做项目,但每一次他又都在梦中惊觉,对着梦里模糊不清的人影喊出:“我还是要回淮平。”
“好啊,等我们都有假再一起回。”褚怀然懒懒笑道,声音就在他耳边。他醒了,梦里空落落的虚影落回记忆,填补了梦中残缺的躯壳。褚怀然靠着他看手机,说我下个月去申城开会,你有什么要给蒹白带的吗?陆苍想了想,慢慢道,把我和小艾一起带去吧。
周末当真买了票。褚怀然是跟导师团队一起去的,同趟车不同车厢,只来串门时塞了点零食给小艾。下车时也不一起走,出口处挥了下手算招呼,依稀听见同门问褚怀然“哪个是你对象”,人流就把他们挤开了。蒹白工作很忙,但时间比较弹性,三人一起吃午饭,漫无目的地逛商场,陆苍又不说话了,跟在他们两个身后,嘴角挂笑。遇上吃的喝的,两人递什么陆苍接什么,叼着根吸管慢慢咬奶茶里的爆珠,很新鲜。晚上蒹白去加班了,小艾找朋友玩,陆苍就一个人坐地铁到外滩看了看,最后晃到褚怀然住的酒店。褚怀然刚洗了头下来,发间湿漉漉的馨香。见了面,褚怀然说,我和同门拼了一间,你不好上去,我还有个总结要写,只能在大堂坐坐了。陆苍指一指背包:我也把工作电脑背来了。两人就在大堂靠着坐了一会儿,各敲各的键盘。临近半夜,褚怀然要上楼了,才问陆苍和小艾住哪里,蒹白家吗?陆苍说,蒹白现在和同学住了,我们也不好再蹭林霖家,看小艾吧,他惦记一个电竞酒店很久了。褚怀然笑起来,那也挺好,正好见识一下大学生是怎么熬夜的。
当晚陆苍确实见识到了。最后他在小艾和朋友的游戏声中睡着了。
周末过完要回冀城,蒹白来送他们。褚怀然那边开会要开到周二,蒹白就把带的礼物托陆苍转交了。高铁上,陆苍收到手机通知,蒹白拉了一个四人新群,有褚怀然,暂时还没想好名字。小艾跟陆苍告状说,蒹白建群前先训了他一顿,说他以后如果想拉对象进来,得先接受重重考验,不许随便拉。陆小艾同学还在单身求桃花,顿时委屈得不行。陆苍只是笑,小艾很快把自己哄好了,拿着手机不知道和谁聊天去了,打字噼里啪啦的。
周二褚怀然回来的时候,陆苍正指使新买的智能音箱说“欢迎回家”,但这玩意关键时刻卡结巴了,陆苍很耐心地蹲在旁边,自己小声跟着教它说。褚怀然说,嗯,我回家了,欢迎吧。都是第一次把这个地方叫做家。
4.
夏天,陆苍问曹郴,愿不愿做他婚礼的伴郎。同学们多半以为曹郴其实早就知道了这项安排,但陆苍问他,其实就是同学聚会前夕。聚会结束后他们才有时间讨论。陆苍说,婚礼是褚怀然想办,两人说好了只请最亲近的人,不当常规婚礼办,只做成朋友聚会的样子,有一个褚怀然喜欢的主题刚好可以用上。因为没有特别当婚礼办,也减少了准备的成本,场地比较好订,两人都不喜欢大费周章,婚庆公司都免了。
陆苍说,褚怀然本来没打算搞伴娘伴郎这一套,但陆苍觉得,曹郴出现在自己婚礼上,只应该是伴郎的身份,因此这是他在这场婚礼里唯一一个坚持的要求。
曹郴当然只能答应。他当过不止一次伴郎了,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当陆苍的伴郎。陆苍对此却颇有幽默感,说不管谁当谁的伴郎,这个大学时的约定总算是达成了。
陆苍是一个非常好伺候的新郎。因为他们婚礼办得不像婚礼,曹郴也就没有太多伴郎职责要履行。褚怀然不喜欢首饰,他们连戒指都没有,搞了一对道具魔法棒——陆苍纠正说,那不是魔法棒,是超音速起子。曹郴茫然:什么玩意?陆苍摇头笑道,算了,你就当魔法棒理解吧,在怀然面前别这样说就行。衣服是定做的,但并不是婚服,据说是褚怀然喜欢的什么电视剧主题,她攒点钱全花这上面了,搞得像cosplay。曹郴评价,没想到师妹还有这么二次元的一面。陆苍看着镜子里已经全套戏服西装上身的自己,随口问,原来这就叫二次元吗?曹郴一个大龄现充也说不明白,两人拍了照给褚怀然发过去,算交差。
不知道从哪来的念头,曹郴总觉得那两人既然婚礼不称其为婚礼,大概也没去领证。他听同事说,现在不少年轻人都是这样,只办酒不领证,过不下去了就散,也不用走离婚程序。他默认那俩怪人也走的这个路线,直到有一次话头提到,陆苍愣了一下,脸上浮出一丝接近愧疚的东西,说我没跟你说吗,证一年前就领了。
曹郴:?????什么时候的事?!
陆苍:“啊,就是去年怀然硕士快毕业的时候,她来淮平找我,就顺便把证领了。”
曹郴还没往下反应,陆苍就飞快地补充:“我真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忘了。”
“忘了?”
“真忘了。因为那天真的就是顺手领了一下,之后也就那样,没什么变化,如果你不提我可能也一直想不起来说。”陆苍短暂的愧疚过后,又理直气壮起来,“确实也就是多两张纸的事。”
曹郴有一万句话想骂,但忍住了,问:“那你们怎么现在突然想办婚礼了?”
陆苍答得也很坦然:“因为怀然房子快装修好了,她想连乔迁party一起办了,正好搬进去。”
后来曹郴和褚怀然聊起来,才发现这也是一个大乌龙。据褚怀然说,他们领证那天,她就告诉了蒹白小艾,至于曹郴,她估计陆苍是会说的,就一直也以为他知道。这场对话很快发展成陆苍檄文,两人统一认定陆苍这人在很多地方就是挺拎不清的。
“但还是很可爱的,很有意思的一个人。”褚怀然说,“有意思是最重要的。”
曹郴忽然想到什么,揶揄道:“你不担心别人说他吃你软饭啊?”
“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呗。再说了,也不是不行。”褚怀然笑道,“你不觉得他其实很有当小白脸的潜质吗?”
曹郴的三观再次被这两口子冲击了,默默发誓以后再不跟他俩扯这个皮。当然,下次他还是会忘的。
同学会上没掉下来的眼泪,留到了婚礼上。果然很另类很不像婚礼,大家穿得随心所欲奇形怪状,看起来像漫展茶会。仪式不中不西不新不旧,反正曹郴是没明白的,但觉得很有意思,新娘从一个蓝盒子里走出来,把新郎一起拉进去,在一个星空布景的装置下环场,每到一桌就出来敬酒。都是小桌,桌上摆的是限定款的桌游,食物在另一头自助。来的人也都是年轻人。新娘双亲只在开场露了个面,等大家玩起来就悄悄先撤了。
新郎这头只来了五个人,曹郴理所当然被划到新郎这桌。褚怀然说,感谢曹郴重新介绍他们重新认识,才让她和陆苍找到了通往彼此的道路。两人携手敬了曹郴一杯,敬得他眼睛亮晶晶的。陆小艾悄悄推他上台,新郎新娘一起给了曹郴一个拥抱,把他的眼泪一下抱了出来,滴在陆苍的礼服上。
那天曹郴没喝多,陆苍喝多了。他难得高兴得外放,说了许多平时并不会说的感性话,有对蒹白小艾的,有对林霖和赵旸的,更多的是给褚怀然的。曹郴临走的时候,陆苍也拉住他,端详了半天,目光几乎是深情的,看得曹郴有点不好意思。
然后陆苍认认真真说:“曹,你比以前胖了,老了,头发也少了。”
曹郴一时间找回了年轻时的无语,刚要舌灿莲花反驳两句,就被陆苍拉进了一个紧紧的拥抱中。和台上那个三人拥抱不一样,醉了的陆苍力气大得吓人,勒得曹郴差点咳出来。他和陆苍身高相仿,只能别别扭扭将脖子梗在对方肩部,拍了拍醉鬼新郎的后背。
“曹,你要好好的。”陆苍声音闷闷的,“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朋友,这辈子都要好好的。”
曹郴本来准备的一车玩笑话此时都不见了踪影。他郑重其事地答应着:“嗯,这辈子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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