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i 安亦

第一个故事在小说第十五章第十七自然段，2015年第一版二百二十二页第七行。女主角从公寓楼出来，经过早市熟悉的蔬菜摊铺，发现对面卖鱼的摊位空了一个，只留下不散的鱼腥味。戴鸭舌帽的大叔一边整理青菜的扮相一边叹气：“他老婆得了白血病，治不起了，从十八楼跳下来了。唉！”

女主角受到了震撼，思考了人生，又经过二十七章的纠结，和男主角于第四十二章、第五百八十九页消除了误会，在第五百九十二页找到了新工作，在第五百九十七页得到了真正的幸福。书卖得还不错。有书评说，这个爱情故事有一点老套，但老套的故事总有人爱看。

 

第二个故事在电影剧本2016年的初稿里。男主角在药店工作，女主角每每来和他谈话，背景里总会出现一个路人甲买药。剧情进展到三分之二，男女主角一起散步，背景是夜晚繁华的街道。男主角借着超市门口的灯光撩起女主角的头发，路人甲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从他们面前经过，跨上自行车远去。

男主角得到启发，买了一瓶和路人甲塑料袋里一样的香槟，和女主角一起庆祝爱情。

剧本的提示模糊不清，拍摄时路人甲的戏份被导演分别改成了大爷去药店给失眠的老伴买药，和三两个爱好骑车的青年去买酒庆祝环城骑行成功。男主角和他们互动，于是他对爱情的理解升华。

 

第三个故事在生日会上闲闲提了一句。大家都喝了些酒，喝到了微妙的兴奋的状态，这种时候创造力总是非同凡响，于是每个人都围坐成一个圈：“那么接下来我们要写什么？”

“青春片！”

“现实主义爱情悲剧！”

“你们不觉得这两个可以合起来写吗？”

“先青春，然后爱情，最后因为现实而悲剧了。”

“酒精，毒品，暴力，堕胎，还有什么？”

“这写了能播吗？”

“想想又不犯法。”

“主角喜欢上一个纯洁的恋人，结果到最后他堕落了，上面说的都干了一遍，然后自杀了，让老实本分的主角很痛苦。”

“你说的不是《阿甘正传》吗？”

“靠，这也行！”

“算啦，《阿甘正传》里Jenny是得病的啦……”

“这年头的行情，倒不如再写一部《快乐星球》来得划算……”

又喝了一阵，他们的兴致转换成了跳舞、唱K和毫无理由的哭泣与大笑。最后他们稀稀拉拉地高喊：“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就这样喊了一遍又一遍。天慢慢地亮了。

 

第四个故事没有写完，储存在D盘“写 > 短篇 > 乱七八糟”文件夹里，最后一次修改是2007年6月10日，还是旧版word的文档。

“春天的到来让A欣喜无比，整日游走在校园中，见了任何一棵早树新绿都不敢怠慢，一定要好好尽了礼数。中午开始暖起来，A和B喜欢在晴朗午后闲散晃荡，几欲与春天明亮的阳光融为一体。

“‘我在春天就又活过来了。’B说，爱抚似的轻拍着一枝正悄悄开放的樱花，阳光在她脸上印下了樱花树的层叠阴影，‘A，你有没有觉得在这种时节根本不该有任何 ”

戛然而止。2007年的作家还并不太会写虚拟的剧情，因而没再写下去——这个故事有些太真了，那种真实在他的手臂上划出血痕，在他的肺叶里灌入了泥浆。

 

 

第五个故事倒是很短，这是和插画家合作的绘本，文字部分每页只有几行。小孩和狗相依为命，狗每天给小孩带来了很多快乐和安慰，小孩也给狗带来了很多食物和温暖。小孩是个孤独的小孩，狗也是只孤独的狗。后来小孩长大了，狗老了、死了。长大了的小孩很伤心，但还是要继续长大。有一天小孩非常痛苦，在睡梦中看到了天堂里的狗，和它重聚了。这是倒数第三页。

“天堂里的光明亮而柔软，他们拥抱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他终于和他的朋友重逢，他们的苦难结束了，一切回归了静谧的快乐。”

在最后两页，插画家展现了一幅很有希望的图景：小孩醒来了，回到了他的生活和工作中，最后他有了新的朋友和新的家人，他们养了一只新的狗，而原来的狗在天堂微笑。

 

第六个故事只发表在网络上。后来被人举报，就变成404了。

 

第七个故事又回到了第四个故事上。作家于2017年1月28日新建了一个文档，试图把多年前的碎片故事重新拼成一个合适的形状，可以抹掉手臂上的血痕和肺叶里的泥浆。他花了很大的工夫完成了角色的心理描写，然后又整段整段地删掉。最后这个故事变得面目全非，他给了它一个圆满的结局，而在中间保留了一段所有编辑都说太过冗余的景色描写。

“他们把B从西边池塘捞上来时，水面完好的浮藻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精致的形状。C徘徊在升旗的广场上，背过脸去，生怕看见那滴着浊水沾满泥藻的身体。两岸杨柳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雀莺齐唱，忙于筑巢。不远处樱花海棠绽放满树，草薰风暖，处处指示着春天。春天那么美，那么鲜活，从校门口一直美到浅云流过的天际，美得夺目，美得刻骨，美得仿佛没有尽头。”

这段文字并不是很好，但作家不太想让2007年就这样消失，于是编辑们叹了口气，将它留了下来。

 

第八个故事是新年公益宣传片的脚本，其实没有多少剧情可言。作家和这个青年组织之前已合作了一段时间，他们合力拍了一个短片，还请来了一些小明星增加流量。视频里小明星们卖力地表演着绝望的、宁静的、关切的、充满爱的、歇斯底里的情绪，分裂成了不同的角色，既真实又遥远。他们念完了作家提供给他们的台词，又在片尾很悉心地念全了那些数据，和现有的救助网站与热线电话。

片子剪完的时候，剪辑师给作家发消息说：“如果我姐早点看到这个，她也许就不会割腕了。她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读到博士了。”

片尾作家也出镜了，他和拍摄团队的青年们穿着一样的T恤，有一点腼腆但坚定地笑。那是个很让人信任的表情。

 

第九个故事只有一张纸条，交代了银行卡的细节和社交账号密码。

作家再也写不出任何和自杀有关的故事，他在那一条路上一路走到了头。同一个氧气瓶总有空的时候，这一年他的氧气也用尽了。于是他挣扎了一会儿，也没有了挣扎的理由。

 

Epilogue

作家看到了天堂里的狗。那甚至都不是他的狗。

插画家笔下的狗长着虚线构成的黄毛和黑色豆豆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凝神看着他，他也看着狗。

“回去吧，你想要的不在这里。”狗说。

作家想要留下来，他告诉狗，他需要他们这样的团聚。他需要快乐和静谧。他也需要一个让他温暖的同伴。

“可是我甚至都不是你的狗，”狗说，“我只能和绘本里的小孩在这里团聚，而插画家给了他一个美好的生活。”

作家伏在地上哭泣，而狗无法融入不同的结局。最后狗又说：“也许你还不用死掉，你也可以和小孩一样，有一个好的结局。”

作家并不相信，但他还是醒来了。

 

其实到了最后，狗是对的。作家又挣扎了几番，慢慢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他有了新的工作和新的家人，也在故事的结尾得到了真正的快乐。他不再是一个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