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4.7. 英格兰 谢菲尔德
“我本来以为,有我在,是绝对不会让我们两个都吃外卖的!谁知道今天就打脸咯!”馨女士吃饱喝足,躺在床上笑着悲鸣,“我莫得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啥子都莫得你让我怎么做哟!”
馨女士号啕到一半,口音开始往西南跑,四川话开始往外冒;于是我也用四川话回她——当然,一点也不正宗。我们俩一个广东一个安徽,谁都没去过四川。
这毛病是去年七月落下的。暑假那会我们两个在谢菲市中心合租了一间小宿舍,《炊事班的故事》成了每日做饭吃饭的必备背景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都染上了学卫生员小张说话的习惯——明明她的戏份并不多。可能是那过分纯粹的少年气太具感染力,我和馨女士彻底忘记了用普通话交谈的技能,每每兴奋起来,就变身假四川人。也幸而身边并没有四川朋友围观,算不得班门弄斧。
由此可见,习惯总是可变的,想当年我和馨女士刚认识,还能凭借普通话标准行走江湖的。馨女士坚持吃饭不可糊弄,可今天还是向外卖举手投降。我们的存粮基本告罄,只剩半盒丑不拉几的蘑菇、半颗卖相惨淡的白菜、一个孤苦伶仃的鸡蛋。然而我一天都在和论文殊死搏斗,敲键盘敲得焦头烂额,恨不得和电脑屏幕融为一体;而馨女士昨天刚从长达半个月的论文持久战中获得解放,今天索性就在床上摊大饼,抱着手机和游戏相亲相爱。总之谁也没那个心力武装起来出门买菜。
我们差点异口同声:“不如今天奢侈一下,叫个外卖怎么样?”一拍即合,当机立断,迅速下单,挑了个便宜打折能团购的披萨店。少顷馨女士就抱着小山似的披萨盒子上来了:“现在都是无接触送外卖了耶!我到楼下去,他们就直接从车窗里甩了一个包到车顶上,让我自己拿。我的妈耶,我都没想到这一包这么多!”说罢在桌上排开大大小小几个盒子,又非常兴奋:“我们吃不完直接冻冰箱里,明天的饭都解决了!”
读者须知:这绝非馨女士平日里对吃的态度。昨天晚上,她还端坐在桌前的转椅上,侃侃而谈她外公的饮食哲学:是外公教会她,吃进嘴里的东西一定要认真对待。一个人住以后,她学了许多精细菜肴,我搬来之后,就这么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昏君生活。当然共同居住,劳动分布要平衡,实在平衡不了的时候,借用我的朋友周喜香女士的名言:“要么干活,要么嘴甜。”馨女士喜欢做新花样菜,我就喜欢想出点新的花样来夸她做的菜。
刚来的时候,馨女士做了一道照烧鸡,香鲜异常。赶上时事热点,我正好在整理网络站街文学的资料,便说:“天呐,这个鸡如果去站街,一定富可敌国!”过两天,又做了口水鸡,更上一层楼,我刚看完《霸王别姬》,继续惊叹:“这鸡不能去站街了,得像菊仙一样当头牌,还是特别有反抗精神独立意识的那种!”又过几日,我为了拖延论文看起了溥仪传记,便夸馨女士做的虾滑:“幸好这玩意没让溥仪看见,不然你得被关在御膳房没日没夜地做。”前两天,馨女士尝试了一道东北风味的肉末白菜炖粉条,换了个豪迈的味道,于是我脑洞开到偏远山区:“好在你这道菜没让什么匪徒山大王看见,不然就抢你回去做压寨夫人了!”
后来我自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我对你厨艺的赞美好像总会牵扯到某些悲惨的命运?”
馨女士狂笑,对我满嘴跑火车早已见怪不惊:“没有啦,你这样夸我很开心的!”
再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或许是因为最近常看性别政治相关的资料,也或许只是闭关久了,憋出了点毛病。我的生活大部分浓缩到了各种电子设备屏幕里:写论文,查资料,看书,看电影,定期在社交媒体发一点矫情的文字,包括写这种傻不愣登的琐事杂记,包括和地球这端与那端的朋友们聊天——无论是隔着半小时轨道交通,隔着大西洋,还是隔着整个亚欧大陆,除了馨女士,我谁都见不到面。
昨天给学院的家庭群发消息问大家近况。我们“一家四口”分散在谢菲、伦敦、香港和布达佩斯。半个月前,丹尼同学赶在匈牙利封锁前夜搭上了最后一班飞机,昨天说终于结束了两周隔离:“我开始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除了我家狗谁也见不到,还差点给电脑屏幕晒伤了。”我“儿子”说最奇怪的是现在每天都过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天吃了什么。我“女儿”在香港隔离完毕,和我们兴奋地汇报:终于可以出门了!
我们在群里玩笑几句,又去忙各自的事情。感谢现代科技,实时交谈也成了敲敲键盘就可以模拟的东西。这很好,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思念更具体的谈话空间。Palace Green灯火通明的教室。每周二晚上从大教堂侧面穿过的昏暗小路,需要开手电筒照明。每周六下午穿过古城主街道回到山顶,偶尔会顺着那条林荫道再走入曾经是荒原的郊区。突然淋雨,突然天晴,不管什么天气都能踩到满鞋泥泞。去朋友租的房子里喝茶,大家坐在门厅的地板上,漫无边际地聊天。在七弯八拐才能走到的布鲁克酒吧乱糟糟坐下来,一群人互相开着玩笑。那个酒吧我们去过十几次,可我依然不记路,每次都要跟着别人走,为此他们总是半真半假地嘲笑我。那么多路要走,那么多地方可坐,那么多话要讲。
现在只剩下话可讲了。困在狭窄的空间里,和他人与自己的联系都变得抽象了起来。连带着话题也愈发抽象,我和馨女士聊当代大学生的性生活八卦都能发散到父权社会下的性别矛盾与性教育匮乏,乃至翻出大二时的人类学阅读材料,从一堆学术文献里扒拉各种避孕方式的原理和效应。和卷毛弟弟打电话吐槽我写不完的论文,不知为何又聊到人类悲欢是否相通的千古话题,甚至还由此牵连出一场礼貌的争执。(具体表现为:谈话结束时还在礼节性互道晚安,第二天睡醒我才觉出哪里不对,大喊发誓:气死我了,再和英国人吵架我就是狗!当然这种誓言的意义都不在其涵义本身,和所有的“我永远爱你”是一样的,重点是说出来那个瞬间,说话人这种强烈的情感愿望是否真切。)我还是惶恐,还是焦虑,依然终日碌碌却一事无成,满脑子过载的思绪在天上乱飞,只有交谈让我回到地面。
写到这里,馨女士从床上跳起来给自己热披萨,一边高声宣布:“我怎么这么能吃,绝对是世界未解之谜!”
披萨和蒜蓉面包的气味溢开,混着馨女士早先喷的铃兰花香水与大黄味消毒水的味道,我又回到了具体的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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