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散记 Lockdown Logs 03

2020.6.13. 谢菲尔德

1.     剧本

“我觉得,我们两个应该是住太久了,剧本都有点变动。”馨女士坐在那把红色转椅上沉思,“你看,最近你过得特别玛丽苏,我反倒过成情景喜剧喽!”

她这么感慨着,就地赠送一个白眼,身子跟着椅子一起转,转出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委屈。

这是我和馨女士之间经久不衰的内部玩笑。她总是调侃自己的人生经历,大起大落太多,又遇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往往都只能在粗制滥造的狗血电视剧里才能遇见。馨女士身体力行证明了什么叫做艺术来源于生活。哪怕是豆瓣4分的艺术,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现实基础。 馨女士争当这一点的现实基础,常说:“我上辈子一定是仙女,这辈子下凡就是来渡劫的吧。”说完这话,她还能将现实中遇到的夸张纠葛理出个头绪,来论证这条“仙女下凡”的理论。逻辑严谨,论点清晰,可以直接送去参加大学生辩论赛。

久而久之,馨女士这个玛丽苏人设就立起来了。她头顶光环降临人间,立志要在这滚滚红尘中历尽艰难险阻、爱恨情仇,呕出心头血,遍洒眼中泪。

我们在同一个微信群。她最近把群备注改成了“冰·琉璃紫·妲己·魅惑炫光·馨”,可能打算下一步就要开始流出会变成钻石的晶莹眼泪,长出随心情而变色的七彩秀发。

然而,事与愿违,这套剧本最近没走好。馨女士坚持是跟我住久了,我们的磁场弄混了,这玛丽苏都囫囵砸到了我的头上。

天降人设的我,缓缓疑惑道:“我哪里玛丽苏了?”

馨女士瘫在椅子里倔强大喊:“你看你出个门都能遇到女朋友走丢的邻居还帮人报警,这是主角才能遇到的事!”

我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真的是玛丽苏主角,那么我就应该是走丢了的那个好吗?”


2.     失联

邻居这事,说来也巧。

那天我实在没有心情写论文,就出门散步。最近英国的封锁政策放宽了些,散步成了我最主要的健康消遣。

这一片都是学生公寓,几条巷子交错,连着谢菲尔德大学的几栋楼,路上通常空旷。偶尔有学生模样的人路过,三三两两戴着口罩,很好认。

我这种独自随便乱逛的属于稀罕物,这几条路上的学生,走路的模样都贴着此行目的,看一眼就知道。买菜的,多半拎着购物袋;晨跑的,常常是蓝牙耳机+运动手环;黏在一起的是小情侣结伴压马路;靸着拖鞋在街口转悠的往往是在等外卖。

巷口,那戴口罩的哥们犹犹豫豫凑上前问我话的时候,我着实没看出来他这款游移不定的转悠是在干什么。

我们艰难地交流了两句英语,最终通过某种神秘而普遍存在的“Are you Chinese?”雷达切换成了中文,这才明白,这哥们是在找人。我又兜兜转转两圈回来,发现他还在楼下广场上转悠,就又多问了两句,原来是他女朋友不见了。

听起来像是个很常见的故事。两人吵了一架,姑娘夺门而出,半天不见踪影,身上的手机只有一片过了期的SIM卡,在这个即时通讯已经成为本能的时代,就此失联。

这哥们的英文不太好,报警的时候,我在边上充当了一下翻译。这样一来,警方那一连串的问题就都得从我这里走一遍。那些问题问得很细,从姓名年龄外貌特征,一直问到有无精神疾病和家庭暴力史。于是这个常见的故事突然有了具体的细节,我处在某个微妙的尴尬位置上,从那哥们磕磕绊绊的回答里得知了许多碎片的过往,传达了许多并不属于我的悲欢隐忧。

我们只相处了不到一小时,我甚至始终也没看见他长什么模样。这哥们人高马大,不善言辞,中文和英文都说得有些含糊,只好用躯体动作表达焦虑,来来回回地翻手机。最后他直愣愣蹦出一句:“死应该不会死,但我就是怕她遇到什么事。”

窘境大多如此。死应该是不会死,但怕就怕意想不到的困苦在暗处威胁着要砸上来,悬而未决的等待才是恐惧的依托。

后来那姑娘自己回来了,算是皆大欢喜。我却仍在想着这哥们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3.     情景

和馨女士不同,我从老天那里拿的剧本大概是“情景喜剧”。

“我们去买酒吧,喝真酒总比喝异丙醇好。”四月中旬,我对馨女士这样宣布。

我喝酒很不在行,一年也碰不上两回,总觉得喝那玩意没必要。除去健康养生方面的原因,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我清醒的时候,别人也常常觉得我在说醉话。那我当然不服气,在英国待了三年也没喝醉过,哪怕从人类学调研角度来看,这也实在说不过去。

需要用真酒替换异丙醇的契机当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我想了想,作就作吧,走一走自我感动的悲情路线也好,什么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什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好好体会一下,也是人生经历。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连着两晚,冷静地灌下了大半瓶马里布,期待着传说中的愁肠满腹,以酒作泪,想着好好作一回大的,反正除了馨女士也没人看我。

结果到了后来,我既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也没有冲出屋门在大街上痛骂,只是抱着手机开始背诵中学生必背古诗文,开开心心从李白背到苏轼,从《滕王阁序》背到《出师表》,上上下下背了有二三十条,中间还夹杂了两首Tennyson和一首Yeats.背到卡壳的时候,就很委屈地找馨女士抱怨:“小时候我还参加过古诗文默写竞赛呢!”

酒精作用下,我或许可以重振旗鼓,上个朗诵节目拿奖。

最后我是念叨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睡着的。

馨女士还现场录了音,发到微信群共享。

凄凄惨惨戚戚的悲情路线彻底失败。我别无他法,只好骂范仲淹骗人。


4.     死生

“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那天马里布灌多了,背书背到了昏天黑地,仿佛对一切道理都已经大彻大悟,下一秒就要修成正果,当场羽化登仙。背到这句,也只是淡淡地想:哦,废话。谁他妈好好的会想死呢?

十年前,我还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很爱把死啊活啊的话挂在嘴边。那时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提醒过我,希望我不要妄谈生死,说这种话的时候要有点考量。我觉得有点委屈,因为自己不觉得那是妄谈。十三岁的爱恨都过于剧烈,动辄霹雳而起,烈火丛生,言语就成了燃料,不烧得人面目全非,就过不下去似的。没经历过生死,却偏偏赖着这两个概念来给破破烂烂的青春期添一点似是而非的狂气,掩盖住无边无尽的恐惧。

十年后,我终于学会了好好说话,连在网上发言都不骂人,堪称文明交流小标兵。但我还是恐惧,也失去了靠夹枪带棒胡说八道来掩盖恐惧的本领,只能硬着头皮直面它。如果过去了,就把事情编成段子讲一讲——这个习惯养成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开始相信,我或许真的拿了某种情景剧的人生剧本,再落魄的痛苦,也能过成喜剧包袱。如果过不去——那我也不会坐在这里打字了。

“未知死,焉知生。”

“如果不能依归于神,便也可以走向游戏。”

我本来想装腔作势地就此感慨分析几句,后来想想,我要真能在这两个月里参透生死,那大概就真的成仙了,也没地方给我供着,遂作罢。


5.     希望

“懒马儿,我常常想你,时时念你。歪读的许多矫情哲学到此时都没了道理,引用谁的名言都是空话。很多事情其实我也不记得了,你给我的东西,都遁于无形。话是说,谁离了谁都能过。我也早就表信心,说你死了,我也要替你将你那份快乐过完。然而旁人的喜怒哀乐,又由何替代?你想不明白的事情,我无法替你想明白。你想明白了的那些,我也不能顺着同一条路走。很多梦想本无根蒂,又免不了再作尘土,可你我都偏偏是逐风的人。‘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我就是将陶渊明解构成博士论文,许多问题也还是无解。你若有知,想必也还是比我潇洒很多。我做不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想念你的时候总还有一些信念活着。

“懒马儿,懒马儿,单纯的绝望可以匹配勇敢决绝,混杂了希望才偏偏难以消解。我不能对你喊什么清醒的话,只是真的想念你,怀着所有的未得成全的希望。”

给懒马儿留言那天是今年的4月23日。她看不到这段话了,就算看得到,我大概也无从知晓。毕竟,往生之后的事情,我确实也验证不来。

六月了。很快,懒马儿就离开两年了。

我依旧活蹦乱跳,以天生的大喇叭属性到处刷着存在感。


6.     狗血

“未知生,焉知死。”这回是孔子。

李泽厚拿海德格尔和孔子这两句话做过对比,来分析西方和中国人的传统信仰里,对死生的态度。我近来在翻《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还特别认真地为这段话做了摘抄。

“‘未知生,焉知死’强调的是,以普通日常生活为本根实在,以细致、丰富、多样的人世冷暖为‘本真本己’,以‘活在世上’的个体与他人的你、我、他(她)的‘共在’关系,来代替个体与Being或上帝的单项却孤独的‘圣洁关系’……将‘神圣’建立在这个平凡、世俗、具体的现实生活之中。”

抄完,我挥着脑洞本,跟馨女士唠叨跑题的心得:“毕竟这本书是kindle商店打折买的!超划算!”

馨女士对我这反常的兢兢业业大为赞赏:“你也太勤奋好学了吧!你不是已经交完论文了吗,怎么还在看学术文献?”

在过去三个月里因为写不下去论文连看了15本狗血网络小说的我,打开了空白文档,咏叹出了一段绕口令:“因为我也要写狗血网文,但我需要的狗血网文不能是真的只有狗血,真的只有狗血的狗血网文并不好看,最好是在正常而严肃的剧情里适量地夹杂一点狗血,因此我需要这玩意作为适量洒狗血的参考。”

馨女士:“?”



4 responses to “闭关散记 Lockdown Logs 03”

  1. “如果过去了,就把事情编成段子讲一讲——这个习惯养成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开始相信,我或许真的拿了某种情景剧的人生剧本,再落魄的痛苦,也能过成喜剧包袱。”

    簡直是我和C的真實寫照 ;w;
    送來一個隔空擁抱,希望你現在一切還好qw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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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抱住!现在缓慢走向上升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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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萌也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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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嗚嗚好的!;w; 借你吉言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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