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梦》01. 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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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入了秋,淮平这小城仍是热得发闷。江一淼捏着自己可怜巴巴的简历,从开了空调的公交车上跳下,在太阳底下走了没几步,便浸透了半身衬衫,吸了满腔温热湿润的樟树味道。

河西路是淮平老城区中心的主街道。放眼望去,满目琳琅,各式大小商铺挨挨挤挤,过半都挂着三线城市常见的那种板正招牌,高饱和度的纯色打底,外加几个或黑体或行楷的大字店名,丑陋得整整齐齐。江一淼绕着奶茶店、煎饼摊、五金店、电脑城拐了三四遍,这才一条细细小径旁发现了一个老式小区的入口,又在铁栅栏门不远处的转角找见了136号。

136号早年间是个商铺门面,不知当年做的何等经营,如今改装得也十分随意,马马虎虎漆了个绿漆,迎面几个白底黑体大字招牌:补梦艺术学校。门口廊柱上贴了几幅花里胡哨的招生海报,与旁边水泥墙上龙飞凤舞的“办证”与男科广告相得益彰。

玻璃门敞了一半,江一淼往门厅里瞥了一眼,看见一条长办公桌延伸出了整个大厅的宽度。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柜式空调的冷风吹得桌上纸张哗哗响。江一淼腹诽,这地方半点艺术气息也看不见。

当然,有艺术气息,也不会要她过来了。

门厅里时钟哐哐敲过了十点,这才有人慢悠悠从偏门转了出来。来者是个中年女人,一头精心烫过的大波浪随意绾在脑后,嘴里叼着根冰棍,脚下一双凉拖鞋,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她摇摇走到江一淼跟前,噗一声将冰棍从嘴里拿出来,操着一口浓重的淮平口音问:“你有什么事啊?”

江一淼忙不迭递上简历:“您好,我是来面试的!”

中年女人接过去,瞥了一眼,点头道:“嗯。你跳什么舞?”

江一淼懵出一身冷汗,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赶紧解释:“我是来应聘英语老师的!”

中年女人毫无波澜,又点了下头:“哦,我忘了,外语部也招人。你先进来吧,外面热。”

江一淼跟着中年女人进了门厅,只见她轻轻巧巧绕过地上堆的两捆书,挤进了长办公桌后面。桌上凌乱不堪,各种文件夹堆砌在一起难舍难分,两台电脑显示着Windows XP的开机画面,江一淼那程序员表哥看了准得眼前一黑。中年女人变戏法似的从桌后杂物里变出了一把椅子,往地上一放,示意她坐。

“是金校长跟你约的面试,可对?”中年女人也挑了张椅子坐下了,将没嗦完的半根冰棍随手插进了手边的茶杯里。

“是的。”江一淼点头。给她电话的人是个嗓门洪亮的男人,自称“金老师”,但她万没想到他居然是这里的校长。

“是这样,金校长负责外语部,也负责舞蹈部。他就说了你要来面试,没说哪个部门的,我还以为你是舞蹈老师呢。”

江一淼更加茫然了:这校长这么多才多艺的吗?

不等她茫然完,中年女人就接着说:“本来呢,应该是他来面试你,但是呢,他有事出差去了,所以呢,今天我来面试你。我姓秦,你可以叫我秦老师。”

江一淼在椅子上坐得更直了些,准备迎接接下来的问题,脑子里回想着自己花了好几个晚上准备的试讲方案,一边暗暗祈祷着衬衫上的汗千万别浸到前面来,也别印在椅子上。结果秦老师慢吞吞地搅了搅正化成水的冰棍,叹了口气道:“哎呀,这怎么好,我外语早忘光了。怎么办,你要不随便说两句?”

江一淼:“哈?”

她觉得不是自己在做梦,就是秦老师还没醒。

在这人不杰地不灵的小城市里,一所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培训学校还开设外语课本身就够匪夷所思了,面试官连外语都不会则更是闻所未闻。她本来对这地方就满心疑窦,求职网站给出的官方网页还保留着千禧年的画风,且卡得要命,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正经学校。奈何她几百份简历投出去都石沉大海,金校长是唯一回应的人,电话里还十分热情,力邀她前来把握此良机,着实是盛情难却,而江一淼找了这么大半年的工作,也确实快捉襟见肘了,这才战战兢兢来了这里应聘。

秦老师看起来丝毫没留意她给江一淼本就不太坚强的心灵造成了多大冲击,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一边搅着冰棍水,一边一眼将江一淼的简历看到了底:“唷,你还去国外留过学呐?”

“是的,待过几年。”江一淼回答得有些含糊,原因无他:她从小就稀里糊涂,中考的时候,成绩实在太一般,家里估摸着她也以后考不上什么好大学,就砸钱把她送去了英国。结果她到了那里也一样不学无术,越读越浆糊,GCSE重考了好几次,读到二十岁了高中才堪堪毕业。眼看着终于能申请上一些野鸡大学混文凭,江一淼她爹咣当一下把家底赔了个底儿掉,连公司带着几套房子都抵了出去,一溜烟携着女朋友跑去广东躲债去了。江一淼没钱交国际生昂贵的学费,也深知把自己宰了也逼不出够格奖学金的能力,只好打道回府,回淮平老家寄宿在二姨家。她这时候想高考也来不及了,就干脆出来找工作。

可以想见,江一淼没什么硬通货技术才能,也没大学文凭,找工作自然困难重重。她甚至英文也没有多流利,不然也不至于混了那么多年才考过A-Level,只是看招聘要求上写着是教小学生,才攒了点勇气申请了。好在眼下秦老师并没有检验她真实水平的打算,只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寻常的问题,又问她有没有和小孩子打过交道。江一淼读高中的时候,在他们学校的中国学生联谊会里当过主席,主要是因为自己年纪最大,帮着照看过好些初来乍到的学弟学妹。秦老师听罢又点点头,说OK,没问题,你来上班吧。

饶是江一淼年轻不谙世事,也怀疑这录用流程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哦对,合同!”秦老师一拍脑门,“我一会让那个小吴,小吴去拿给你。今天没排英语课,你可以先留在这里熟悉一下环境,等到周六,周六你再正式来上班哈。到时候金校长就回来了,具体的他跟你讲。”

“小吴”大名吴不问,是“补梦”的美术老师。人如其名,是个十足的碎嘴子。从天上论到地下,就没有他插不上的话,没有他不敢问的问题。本来呢,如果光看脸,他倒能算个帅哥,可一个帅哥一旦过于接地气,便成了个傻子。江一淼和他相处三分钟,就成功忘却了他的样貌而只牢牢记住了他碎嘴子的本质,给他360环绕立体声的唠叨吵得脑袋嗡嗡作响。吴不问是秦老师朝楼上嗷一嗓子召唤下来的,领了江一淼从偏门上了二楼,经过了一走廊的空教室,有摆着几排桌椅的普通教室,有立着画架和石膏像的美术教室,也有镜子墙面的舞蹈房,还有堆满了乐器的音乐教室。(“俗话说得好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库房里还有演出服呢!前年汇报演出,金校长从老曲手上征用来了好几套cos服,还收在那里头。”)从门口能窥见那些普通教室墙上多半画着些色彩鲜亮卡通动物和花花草草,据吴不问说,这都是他的手笔。(“以后这都是你的地盘了,英语课一般都在这上。”)走廊两侧的墙壁上贴着历届学生的演出海报(“看这小孩儿一个一个脸涂得跟猴屁股似的,多喜庆,这朝天辫还是我给扎的呢!”),领导视察的访问合影(“也不知道哪来的什么局长,非要拿我们当形象工程,好家伙,那四天我就睡了八小时,自个儿外卖点错三回,文件还得改对了,伺候玉皇大帝都费不了那么大劲!”),还有一张今年的艺考喜报。江一淼定睛看了一眼,居然也有好几个考上了浙传、南广的。

“这里还收高中生呀?”江一淼忍不住问。她原以为“补梦”只招小孩子,骗骗做艺术梦的家长的钱。

吴不问咧嘴笑开了,仿佛一眼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艺考培训多赚钱啊!我跟你说,艺考生的家长才是真做明星梦的,咱们奖金可都指着他们发呢。其实大多数学生,天赋最多最多算凑合,唱歌不跑调、跳舞不摔跤、脸能挤几个表情出来的,就以为自己张国荣再世、林青霞附体了,再怎么培训也就那样吧,但架不住人家家里愿意往里砸钱呐!”江一淼心里暗暗吐槽,这不还是骗钱吗,吴不问就接着叽里呱啦说了下去,“你别看咱们这规模小,其实课程质量也还可以的,前几年还有考进‘三大’的呢。”

又悄悄低下头来说:“秦姐,你刚看见了吧?她就是中戏出来的,学表演的,跟梁京一个班的,他俩还一起考进了H省人艺呢。梁京你不会不认识吧?”

这结结实实震撼了江一淼。她二姨是梁影帝的狂热粉丝,每每有梁京的电影上映都拉着全家去电影院一遍一遍地刷。梁京偶尔回归话剧舞台,她都会不远千里买票去看现场。前两年梁京拿了银熊奖,二姨比自己亲儿子考上大学还激动,甚至打电话给当时还在英国的江一淼,问她有没有机会去柏林替自己一睹偶像丰姿。因此江一淼对梁京其人还是熟悉的,资深演员,国际巨星,华语影坛不可多得的实力派戏骨——以及,现在知道了,还是楼下那位穿着背心裤衩凉拖鞋上班、忙着把一块钱芒果冰棍插进茶杯里搅和成糖水的秦老师同班同学。

原来同样的起点,也能走出这样迥异的人生路。际遇二字,当真难测。江一淼想起自己没来得及去报到的大学——那学校其实在英国没有那么不入流,如果老老实实读完本科,她就有资格拿“永居”了。但她也早就明白,哪来那么多如果当初的假设给她伤春悲秋。一夜之间,家也散了,学业也没了,回国能有个落脚处就算是幸事。二姨还算心善,每月只象征性地收她几百块的房租,甚至还想办法托关系给她联系工作,但无奈江一淼实在太不争气,二姨的人脉也有限,拖了大半年还是毫无起色。从小到大,家里就没人对江一淼寄予过什么厚望,连她自己都习惯了,别的小孩混到她这一步,或许还有个伤仲永的名头可以供家长念叨惋惜,而她连仲永的短暂荣光都没经历过,属实平庸得毫无亮点,也不值得惋惜。但再怎么习惯了庸常碌碌,寄人篱下混吃等死的滋味总归不好受,江一淼内心也有一些不甘——不多,只刚好够她攒足稀稀拉拉的勇气,在四处碰壁后咬了牙抓住唯一的转机不放。眼下她又想起秦老师,那两只眼皮仿佛永远也懒得抬起来,那一口脆生的淮平口音,慵懒又侉气,咬字浑浊,不禁心底慨叹——当年在H省人艺的舞台上,又是何等风光,何等动人?从那样的位置跌落到“补梦”这种近乎野鸡培训学校的员工,心里得是什么滋味?

人呐,自己过得惨,发现别人比自己更惨,多半能从别人的惨状里得到些安慰。江一淼也是俗人中的俗人,就这么从脑补秦老师的经历中获得了不少安慰。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嗯嗯哦哦回应着吴不问的单口相声,还抽空纳罕了一下这哥们是不是说话不用喘气。吴不问领着她从二楼走到三楼,三楼的走廊尽头居然打通了两间教室,连出了一个大房间,充当汇报演出的剧场,还真有几分像那么个样子。余下的屋子都是办公室,门上钉着“校长室”“会计室”“教师办公室”等字样的牌子,校长室的门上还挂着一块小白板,上书一排遒劲的草书,勉强可以认出写的是:老子出差期间禁止偷吃零食。江一淼偷笑,心想这金校长还挺有意思,就见吴不问大大咧咧地推开了校长室的门,熟门熟路拉开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掏出了一把零食来。

“虾条薯片巧克力,果冻蚕豆香瓜子,爱吃什么自己拿,金校长零食库欢迎你。”吴不问笑眯眯往江一淼怀里塞了一把,自己拆了一袋虾条啃,示意江一淼接着跟他走。吴不问好似长了八只手,从不同办公室四面八方的角落里不停变出新玩意来塞给她,还不歇气地配送大喇叭解说:“喏,合同,签了找秦姐盖章,秦姐一般在楼下前台办公。咱们其他老师都在一个大办公室,今天上午没课,他们都去北校区了,下午估计能见着。马克杯,拿一个呗,印着咱们logo的,金校长去年订了一批做多了,学生都嫌丑不想要,但其实质量真不错,特别抗摔,比外头买的结实。平时上课都在二楼,办公室电脑卡得要死,除了办公软件什么玩意也打不开,想摸鱼自己带本子来。报销找隔壁张会计,零食去老金办公室拿,组局找我。看见那一桌乐高了吗,千万别碰,否则小白能从二层楼跳下去。”

“这搭的是什么呀?鹅?鸭子?”

“……是捕梦网。”吴不问笑出了声,“嗯,让小白听见你这话,他得哭。合同看了吗?有什么不明白的条款没有?”

身为一名网络时代的青年,江一淼对待用户协议隐私条款之类的信息向来报之以“我假装看了,你假装保障”的态度,但面对着人生第一份劳务合同,还是拿出了难得的谨慎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这一翻还真翻出了惊吓来。

等会儿,淮平人均工资才堪堪五千,“补梦”这么一野鸡学校居然能开五位数的工资?

以及,什么叫做“乙方同意接受【特殊工作时间】安排”?

什么叫做“特殊工作时间:晚上23:00至次日凌晨4:00,具体时间安排以甲方通知为准”??

这究竟是野鸡培训学校还是个灵异剧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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