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场思念和一首歌

送给周XX女士的生日贺文,脑洞放飞的产物。祝她生日快乐!!


【引子】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姐奏琴
姐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嗳呀嗳呀
姐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姐直到今
姐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嗳呀嗳呀
姐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
惜啊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姐似针
姐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嗳呀嗳呀
姐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天涯歌女》 *

*原歌词中与“小妹妹”对应的是“郎”,这里都改为“姐”。

一. 新星历129年,“叶尼塞”补给基地

等基地驻军的时候,我们偷喝了仓库的酒。阿楚告诉我说她会变猴。我说那你变一个我看看,反正现在也无聊。她就从桌子上跳下来,打开了“光迅”在程序列表里摸摸索索,不一会找到了一个图标点开,手指敲点几下,以假乱真的色彩粒子就从虚空光影中聚集组合,流水一般细细覆到阿楚脸上。红白黑交错一片,曲曲弯弯的图案扭拧在她的五官周围,成了个红眼高眉尖嘴样。咿呀,真丑。饶是如今什么奇形怪状的妆容都能在一键粘贴,这尊容还是吓了我一跳。

阿楚骨碌碌转着眼睛,说,真没文化,这叫“倒栽桃”,美猴王就长这样。美猴王知道不,地球时代留下来的传说。我说我上学的时候只买得起基础教育芯片,买个机甲理论的课外书就倾家荡产了,没这部分储存。阿楚又从“光迅”终端找出一个新程序,在头上投影了一顶以假乱真的黄帽子,又虚虚握住了一柄金红相间的长棍。她歪着头道:“哎呀,你们那的教育,不提也罢——不过我这也不是教育资料库里的,嘿嘿,不传之秘。基地建起来后,还没给人看过呢。”

说罢她就用脚踢开了地上的杂物,在那逼仄的储藏室里弄出一方空地来,就此拉开了架势。一蹬一转,连翻跟斗,那光粒子拼成的长棍给她耍得叫人眼花缭乱。偶尔抬眼看我,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里好像嵌了闪电。我虽看不大明白,但大约能猜到,这一套功夫并这神情,都在讲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就这么又是跳又是打,一番折腾下来,阿楚出了一身汗。附近巡逻的小机器人马上嘀嘀跑来问要不要调节体温,阿楚挥挥手,散了那一脸一身的色彩和行头,张开手让人工智能做基础调节。

我又抓了两瓶冰啤酒,递给阿楚一瓶,我们俩碰杯,又双双坐回了储藏室的桌子上。我问阿楚哪学的,据她说,这玩意是她们家传本领,从地球时代一路传到现在,不知道经了多少代,传女不传男,传媳不传婿。“不光是打,还要唱呢,咿咿呀呀的好多古地球词。也不光是猴,还有别的,但太难学了,据说以前也有男的练,但传到我们家就剩这么点了。我也学得不全,也不知道有什么用。过去嘛,我太姥姥是星系有名的表演艺术家,几大行星巡回演出,每次举办缅怀地球文化的活动,她都给人请过去演出。但这基地里一天天连营养针都要抢,谁有心思娱他大爷的乐。”

这话没错。我们俩从不同的星球来“叶尼塞”有三五个新星历年了,正经工作就没有超过六个月的,至今靠倒卖二手维持生计。星系间打仗打得不可开交,“叶尼塞”地处中立地带,稍微安全点,但星际难民也多得塞不下。我跟阿楚都是走了狗屎运硬挤进来的,遇上的时候我们两个都一穷二白,所以一拍即合,搭伴做些或合法或非法的行当,一晃到了今天。

我在隔壁“扬子”基地出生,从小就颠沛流离,但阿楚老家倒是个挺富裕的小星球。自然资源丰富,文明高度发达,人口密度刚刚好,战争时期也成了争相抢夺的战略要地。也只有那样的星球,才有闲适的土壤培养出无关痛痒的小爱好,比如地球时代那些花里胡哨的艺术——阿楚那功夫显然不是芯片吧唧一下插脑袋里喂出来的,而是像隔壁塞尔温老哥的格斗术一样,是真手真脚一点点练的。

塞尔温老哥说他在最穷最烂的星球上长大,来“叶尼塞”之前连机甲都没见过,“光迅”连健康管家都只配备最基础款的,教育芯片更是摸都摸不着。他们那地方,打架都还在用肉身真打,塞尔温老哥就这么一路打到成年,练了一身壮硕的肌肉。他刚见到阿楚,就断言这丫头一定是哪个富庶星球养尊处优的傻白甜——不然谁有那么多空余脑容量存那么些歌呀曲呀书啊画的,从小喂营养针长大的人才不会记得那么多手作的饭菜食谱。

“收起你的精致,阿楚小姐。我们正处于战争之中。”有一回他从基地边缘回来,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整个人通身的血腥气,健康管家机器人简直扯着嗓子嘀嘀叫破了天,呼啦啦往他身上扑。我跟阿楚正在屋顶上躺着呢,用废弃的营养针管做琉璃彩珠灯,塞尔温老哥一抬头,正赶上阿楚把新做好的彩灯往脖子上挂,缠了足足三四圈,流光溢彩的,是她自认美丽、我也觉得动人的模样。但塞尔温老哥朴素了半辈子,实在理解不了我们俩“有事没事瞎臭美”,故而吼得义正辞严。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难得高价倒卖了一箱三手机甲零部件,够付清三个月的房租,索性买了点酒一边喝一边玩。阿楚喝了酒就高兴,拉着我说,你肯定没见过琉璃彩珠灯,我见过,我教你做,可好看了,算是你教我开机甲的回报。我说你傻啦,咱俩要能开上真机甲也不用在这干倒卖生意了,那玩意是小孩子淘汰下来的玩具机甲改的。阿楚眼里闪着雾蒙蒙的水光,笑起来嘴角弯弯,勾着我的脖子嚷嚷:“别拿玩具不当机甲,我们姐姐以后是要去星系远征队开机甲的人!”我这种自学肄业人士当然没有那么大的志向,但阿楚对我这样盲目的自信倒是怪可爱的。

后来我们就上了房顶。阿楚手很巧,将废弃针管切割成小块,周遭打磨圆润,找了热胶拼接成各种精致图样,再用便宜的小灯泡串起来。阿楚说,真正的琉璃彩珠灯不用灯泡,只消将琉璃打磨成特定的形状,挂在家门口,在他们星球繁盛的夜晚,便能从城市长明的夜灯里取得各种炫目的色彩,并非为了照明,只为了在家门口悬一串彩光为装饰——那也是些和平年代富庶之地才有的情调吧。我不太懂,有时也觉得阿楚满脑子的念头和这里的生活格格不入,但她做这些总是很快乐的样子,我也就乐得让她去。塞尔温老哥显然持另一种看法,那天他脑袋上顶着两个小机器人,挥着拳头冲我们房顶上训话训了足足半小时,深刻表达了对我们这样浪费时间的傻气行为的不解,热烈强调了战争时期一切以效率为先的目标。我们没理他,忙着将彩灯往房檐上挂呢,挂一串,喝两口,一边挂一边唱歌,多少都有点醉。塞尔温老哥一番苦心全白费,索性气鼓鼓地转身回自己家了。

当晚他还是跑来给我们送了半箱蔬菜和水果,叮嘱我们吃点真饭,然后满脸嫌弃地拿回去一串彩珠灯。

那一晚就有些像这一晚,也是这么多的酒,这么多的乐子。区别在于那时候我们倒卖东西的业务才刚开始,而如今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仓库。尽管只是在基地D区占了个破破烂烂的小店面,至少能让我和阿楚不用太愁房租。

不过很快,这里也不属于我们了。基地驻军刚刚下达了指令,合法的非法的物资仓库都要登记,这间屋子很快就要被官方取缔,但我们或许可以借此混一个合法的身份。

阿楚将酒瓶扔到了角落里,“当”的一声,酒瓶加入了杂物堆。“他们什么时候来呀?”

“明天下午。文件发到我的‘光迅’里了,给你传一份?”

“不用,我跟着你就行。”阿楚打了个哈欠,“我把酒和小蛋糕的标签都删了,咱们一会偷偷带回去,给塞尔温分两个,再给3A92街送两个——帕米塔奶奶上星期搬那里去了。”

“好,等会我们打包回去。”

“那再多等一会,我有点困了。”

“那就再多等一会,我们可以开着天窗,透透气。”

“还可以看星星!”

于是我们给天窗下了指令,老掉牙的窗户嘎吱嘎吱展开了,露出基地的人造星空,流光璀璨,一片祥和,完全看不出外面千疮百孔的战争痕迹。

“我听说,仗快打完了。”阿楚若有所思道,她的手指伸出去,在虚空中描摹星座的形状,“你想过之后要去哪里吗?留在这里,还是去别的星球?”

其实我觉得离真正安稳的日子还早,但还是顺着阿楚问题想了想,说:“想过,但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母星,半辈子都从一个基地窜到另一个基地,我很难想象一个正常星球上的生活。你呢?你会想回家吗,回原来的星球?”

阿楚把脑袋搁在了我的大腿上,迷迷瞪瞪地叹了口气:“都打成这样啦,也没有正常的星球了。我们去哪里都挺好的。哎,你不觉得吗,这个破基地,大家都从外头四面八方涌进来,过去可能几辈子都搭不上的人,轰隆一下子,在这遇见了——比如我们俩,比如塞尔温,是不是很有缘分?我原来在塔克拉玛干星,也认识好多人,交过很多朋友,但现在都记不太清了——但以后我要是还能见到他们,一定会跟他们说,我在‘叶尼塞’,和一个很酷的,开机甲的姐姐在一块,很开心的,她总有一天可以开进星际远征队……”

阿楚就这样,喝了酒就话多,比谁都高兴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失去信心。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念头,觉得我可以凭借修玩具机甲的本领跑去星际远征队护航,但今晚我也有点上头,阿楚说可以,那么我或许真的可以。

夜深了,D区的街道也都亮起了灯。这里没有歌舞升平,但总归比战场安逸许多,因此居民们也都趁着凉爽的旱季出来乘凉,散步。正常人还是想过正常日子的,哪怕在战争时期,塞尔温老哥那种全年无休警备状态的毕竟是少数。我们在储藏室里也能听见外面的人声。阿楚哼哼两声说,我给你唱歌听吧,还是地球时代的老歌,不是芯片输入的,我太姥姥亲口教的。

不等我回答,她就唱了起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夜里悠悠的曲调,总归是很好听的。我不会唱,就随意给她打着节拍。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姐奏琴,

“姐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嗳呀嗳呀,

“姐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我们都有点醉了,慢慢从桌上滑下来,在和平爆发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么在储藏室的地板上依偎着进入了睡眠。

二. 2021,英格兰,南约克郡

1.

林子出事那晚我在跟阿楚打QQ电话,平时都是用微信,但那几天她说想找回些童年的快乐,别用绿馒头了。反正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差别,我们就切到企鹅软件上,一边聊一边骂腾讯,APP一个比一个难用,平台一个比一个坑钱。骂着骂着阿楚室友还加入了,我听了一耳朵,室友尖声控诉得仿佛自家孩子给人贩子拐了——据室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悲鸣,也比这好不到哪里去。

“你别理她,她家崽崽没出道,现在天天寝室里哭呢,我换个清净地方继续说。”阿楚那边啪嗒啪嗒的,是凉拖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我去过她们那宿舍,在楼梯角,有个自己隔断的小阳台。“嘎吱”两声,应该是那扇老旧的推拉门开了又关了,阿楚的声音清晰了一些。她唠唠叨叨的,说广州现在可热啦,说昨晚的肠粉忒好吃,说他们队很快又要下田野了,去山西,一回生二回熟的,她现在可习惯拉野屎了,回到城市里都觉得不够亲近自然。

“靠,我在吃饭!”我手里的Tesco三镑组合套餐瞬间就不香了。

“我知道啊,”那边阿楚狡黠地笑,“反正你也不好好吃饭嘛,恶心就恶心着点,而且这算什么呀,荒郊野外的哪有金碧辉煌熏香盥洗室哦,我们工程队里还有在人家古墓里拉屎的呢。上回带的民工特别逗,他们一边咋咋呼呼说,要先上个香,拜一拜,免得冲撞了墓主,晚上鬼敲门多吓人——然后,说也不说的,转头就在人家墓里脱裤子。我要是躺在那棺材里的鬼,当场就给气活过来。”

她说得活灵活现,我也跟着笑。下一秒阿楚发了两张她们上次下田野的照片给我,她带着大檐草帽,手上和民工如出一辙的白手套沾满了泥土。第一张,她扶着帽檐凹了个造型;第二张,她张大嘴低着头,满脸惊喜地望着怀里那颗灰白的头骨——2018年我们去上海逛田子坊,她买了个椰子蛋,当时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虽然背景里黄土漫天,阳光烈得她眼睛都没怎么睁开,还是很青春,很有活力的样子,仿佛集中了脚下那片寂寥黄土地几百年来所有的生命力。

很有生命力的阿楚,以一种和凌晨一点并不匹配的热忱问我,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情。我看着墙上写了一排论文截止日期的便利贴,电脑屏幕上同时打开的十二篇PDF,啃了一口手里的鲜虾蛋黄酱三明治,脑袋转了一圈也没想出我平淡无奇的留学生活里有什么值得汇报的起伏。

全球疫情,一年多了,也不算什么新闻了。

网课也中规中矩。老师家里的背景都很光鲜,偶尔有猫狗入镜。我们专业中国人多,小课的时候常常憋着憋着就忍不住讲起了中文。大课大家能不开摄像头就不开摄像头,小课没办法必须开,也都一个个人模狗样的,感谢Zoom的美颜滤镜。本以为出了国,大家都藏龙卧虎身怀绝技,结果大家都操着一口熟悉的Chinglish,绝大多数人也都和自己一样咸鱼又菜鸡。PDF是永远看不完的,文献生词是不可能全搞懂的,这理论那理论分门别类加彩色标签在Notions上整理好,实际上勉强能在脑子里留下印记的也只有老师PPT上总结的那一两句。

实在没什么好讲的,连X国留学生不小心在网课上直播做爱这种新闻,都是阿楚转发给我看的,看完评论区的各种网课直播事故,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留学留得如此毫无波澜。

其实没波澜也挺好,我没那么爱折腾。但阿楚在五千年大地上铲坟头下墓地挖白骨修文物,我在Zoom上听营销管理策略困到脑子一团浆糊,这样的对比实在有点过于鲜明。于是我堆砌了一些学术词汇跟她介绍现在的案例分析作业,说得我自己都觉得枯燥。

阿楚就是阿楚,她见过那么多死人白骨生前遗迹,对活人还是单纯敞亮得可以。她立刻就热情昂扬地说,那多好啊,多有趣啊,营销策略很实用的。“我们姐姐是赚大钱的,以后我负责挖,你负责卖——哎呀不是让你卖文物,文物能卖吗?现在文创那么火,你就赶着政策的东风来做这个,这样我们两个也可以勉强算是同行啦!”

阿楚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我们的以后就这样定好,光明无限,生机蓬勃。我有时候也觉得她奇怪,明明天天和千百年前的死物打交道,脑子里却总想着未来的事。她脑洞开起来收不住,已经从当下开启到千百年后的太空时代。我说那年节我们就该成考古队挖掘的项目了,她说那没关系,星际时代的我们也会有不同的冒险,我们可以来自不同的行星,在同一块地面降落,这是一个多好的故事。

她那故事没能讲完,因为我房门突然敲得天崩地裂:“我操我操我操,林子出事了!!”

“是刘念哥吗?”我三步窜到门口去开门,阿楚也听见了,“那你快去,我挂了挂了,这边也不早了。”

刘念差点把唾沫喷我脸上:“操他大爷我联系不上林子了!快快快!”然后忙着去敲隔壁Abby和陈升的门。他俩出来得都挺快——谁听了那么失魂落魄一嗓子都得赶紧开门看看谁把内脏哭吐出来了。Abby眼线只画了一边,陈升还光着膀子。我们三个就挤在公寓走廊里听刘念喘气,喘了半分钟,他捶了自己脑袋一拳,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起来镇静了一些。

“林知行失踪了。电话不接。微信没人回。FB上次在线是十八个小时前。他没带证件。钱包也没拿。问了一圈,附近几个公寓都说没见过。”

好吧,我不该说我的留学生活平淡无波的。

2.

“怎么样,你们找到刘念男朋友了吗?”阿楚发来QQ消息。东八区时间凌晨四点。

“还没有。我们正在学校这边,你怎么还没睡?”阿楚当然也熬夜,但很少熬这么晚的。

“明天没课。你们找到了告诉我一声,注意安全。”

“好,你还是尽量早点休息,我们打算报警了。”

“祝顺利!明天我还是用QQ,别发错了。”

我刚放下手机,Abby和陈升就来了。“刘念跑西街找去了,马上也过来。”

我点点头,Abby在草坪上坐下了,我和陈升也照做。我们身后是市中心的圣乔治教堂,即使在夜色里也相当壮丽。这里过去是圣公会教堂,后来改为了大学讲堂,到如今也算个地标。这还是林子说的,他就学这个。他刚来那会,我们几个一起去买东西路过Mappin街,Abby说了一句他们系之前有课就在这个教堂上,感觉还蛮神奇的。林子看了一眼说,啊,哥特复兴式建筑,维多利亚时期很流行的。然后哇啦哇啦介绍了一堆,但我们一堆不懂艺术的文盲也没听明白,我能记得这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还多亏了陈升脑子一歪想到了维多利亚的秘密,不小心把给女朋友准备的生日惊喜大声说出来了,被我们嘲笑了半天。

只有刘念得意洋洋,一副“我对象懂的你们都不懂吧,哈哈,文盲!”的样子。

那时候他们感情多好啊,好到林子横跨了半个英格兰来找过周末。结果赶上第三次封锁,周末变成小住,小住变成长住。这都春天了,他还没找到机会回布莱顿。我们早就接受了这套四人公寓里的第五位成员——反正每个人的房间都有独立卫浴,其实谁也碍不着谁。林子就跟刘念挤一间10平米的小屋。他俩都不算高大,但那么小的空间住两个人还是过于逼仄,林子平常就在大家共用的厨房里学习。那里有沙发有电视,宽敞。到了饭点,他把电脑往沙发上一扔,抄起围裙就开始炒菜,那架势纵横捭阖金戈铁马的,好几次都是我去给他开的窗——再晚一分钟恐怕整栋楼的烟雾报警器都得响。但烟味辣味里,一盘盘鲜香佳肴摆上桌,谁也没有抱怨的心思了。林子爱下厨,刘念爱组局,于是我们三人沾了光,每周都靠蹭饭改善伙食。Abby半真半假地抱怨,这两个狗男男,平时狗粮就够噎着人了,人饭也喂得她胖了一圈。陈升和我一样半吊子,烹饪水平仅限把食材弄熟,因此对林大厨感恩戴德,平日里的狗粮也没那么在意了。再说陈升总会搬出自己的女朋友狠狠秀回去,而我没那么闲——每次林子下厨都算这一周里的大事,我会拍下来给阿楚看。阿楚就会撸袖子起誓说,等你回来,或者我过去,我也做给你吃啊,我跟广东同学学了好多粤菜,绝对不像那个四川哥们一样放那么多辣椒。

四川哥们林知行,热爱做菜,为人良善,爱情甜蜜,学习刻苦,是我们一帮咸鱼里唯一搞硬技术并有可能拿Distinction学位的人,却在这个春风悄然沉醉的夜晚消失了。据他甜蜜的爱情刘念说,他们前两天吵了一架,但很快和好了。中午他去Bailey Fields收二手,回来林知行就不见了。

我们都没见过刘念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按道理说,林子也是二十好几岁的成年人了,失联几个小时最大的可能是手机没电,但刘念脸色惨白如纸,口罩都跑飞了。我们安慰他,他也只是摇着头说,他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

“报警吧。”刘念搓了搓眼睛,深吸一口气,手机拿出来递给Abby,“你英语好,帮帮忙,我怕我说不清楚。”

Abby拨了999,开了免提,等待音过去之后,选了警方服务,这才转接到警察那里,是个女警接的电话。本地人口音重,我一开始都没太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和陈升面面相觑,大概都在想就,雅思7分的录取门槛也没什么屁用,到了紧急关头还是抓瞎。好在Abby听力口语都过关,三言两语说明白了情况,女警做了记录,就开始问问题。问题冗长又琐碎,姓名,年龄,籍贯,民族,外貌特征,在英国做什么,学什么专业,学多久,现居地址,在警局注册的地址,和报警人的关系,报警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刘念能自己回答的,就磕磕绊绊回答了,一时半会听不懂或答不出的,Abby就帮他翻译。

“请原谅我需要问这个问题,我了解你们现在一定非常焦急,”电话那边的女警说,“既然这位先生是一名英文交流能力过关的成年人,你们为什么会认定他有危险?”

刘念闭上了眼,再睁眼时,眼圈红了。他像是有万千愁绪要倾吐,但奈何表达能力实在跟不上,只跟Abby说:“你告诉她,林子他有危险,他这个人,这么一声不响跑出去了,就是有危险。

“请允许我问下一个问题,我知道这是一个十分隐私的问题,但如果能够提供答案,对我们找人会有很大的帮助,”女警接着说,“请问这位先生是否遭受过暴力伤害或心理创伤?”

Abby翻译了,刘念长叹一口气,说Yes, he has.

“请问他有无家庭精神病遗传史?他本人有精神病的诊断历史吗?”

刘念蹲在了地上。

“有的。他家里我不知道,他本人……有的。”

“那么他曾经或现在有自残、自杀或伤害他人的想法或行为吗?”

路灯下,我看见刘念脸上闪着泪光。

“他从来不会伤害别人……他只可能伤害他自己。”

3.

“后来呢?后来在哪找到他的?”

阿楚给我打视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刚回到公寓,满身急诊中心的消毒水味。

“在Arts Tower的电梯里。天知道大晚上他怎么跑进去的,待了多久。”

“就是那个网红电梯吗?你给我看过的,没有门的那个?”人文塔楼的电梯在留学生小红书上一直很火,像摩天轮一样缓慢轮转运行,没有门,也不会停,上不上得去全靠反射神经,一不小心错过就会跳进深渊。林子以前也带我们来打卡过,说这是六十年代很流行的未来主义建筑。而昨天晚上他选择在这里结束他的未来。

“嗯。他就坐在电梯里,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没意识了。现在暂时没大危险,我跟陈升先回来了,晚上再过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即使网络很差,像素低得可怜,阿楚的眼睛依然明亮。她罕见地有些焦躁,撕着嘴唇上的干皮,一边直直看着我。“你呢?你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有点困了,跟你视频完我就睡啦。刘念吓都吓死了,我从来没见他那么哭过。”

“那如果,”阿楚咬了咬嘴唇,慢慢说道,“那如果我有一天,也像刘念男朋友这样了,你也会哭吗?”

我怔怔地看着阿楚。可能是一晚上没睡的缘故,我发现我的脑子很难按部就班地运转,也无法去想象这个假设的情景。手机屏幕里的阿楚有些模糊,如果有一天我脑子里的阿楚也模糊了,会是怎样的原因呢?我们之间阿楚总是更爱哭的那个,也更爱笑。她大一的时候社团面试,选上了一个支教志愿者项目,当场就激动哭了,把我们评委席一排人全震住了,结果她一边哭一边笑,抹着眼泪说,我就是太高兴了,就好像上辈子未完成的心愿终于了了一样。后来我们搭伴做了很多活动项目,假期也一起出去玩过,她总是笑比哭多,每天都会有机会笑,每周都会有理由哭。她上一次在我面前哭是我出国的时候。她没能送我到浦东机场她家那边又闹了疫情,高铁站都去不了,只能在手机里送。她站在小区花园里跟我招手,哭口罩都湿了,但眼里仍是笑弯弯的,口口声声喊,你等我去找你,我一定能申到G5。我说那等你来我硕士都毕业了,她又说,那你就拿着PSW先混几个月嘛,我申请上博士就拿奖学金了,你可以住我这。好像这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的事。

或许对于阿楚来说,这确实是敢想就敢做的事情。她已经拿了一个PhD Offer,再怎么样都不会没学上。问题在我。我这个专业读下去,虽然成绩也还行,但留在英国找到工作的希望渺茫,我也没那个脑子去搞研究。博士一读就是三四年,到时候我们交换了位置,依然隔着一整块欧亚大陆的距离。漂泊在外的时候或许就容易格外思乡,陈升有一回在厨房看电视看到国旗甚至看哭了。思乡也会给一切都加上些过度美好的滤镜,但或许不包括阿楚。

阿楚还在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疲倦的大脑转了这么一圈,还是没有想出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冒出了一个新问题。

“阿楚,”我说,也抬起头去看她的眼睛,不知道那边屏幕里的我是否只是一堆马赛克,“我们以后要一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吗?”

阿楚笑了,说好,那你记着呀,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共同目标了。

后来我睡着了,梦里什么都很好解决,不合逻辑但感情充沛的生活方式,没有山河阻隔,也没有疫情困扰,甚至还有比现实更加明暖的色调,和适合电影的背景音乐。

那好像是阿楚唱的歌,她在艺术方面的审美倒确实和她的专业一样复古。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姐直到今

“姐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嗳呀嗳呀

“姐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4.

林子慢慢脱离了危险,回了刘念的小公寓。封锁还没结束,他们俩还是挤在那10平米的房间里。

厨房的盛景不再,渐渐荒芜了。Abby偶尔自己会做两个小炒,我和陈升更多是去煮泡面。偶尔也会碰见林子,他瘦了很多,说话倒还和以前一样,仿佛那个夜晚的混乱从来没发生过。

刘念胖了。早先林子天天大鱼大肉地做,也没见他把刘念喂圆润,如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两个反而开始经常吵架。

入了夏就是论文季和考试季,第三学期已经没什么课,公寓里五个人都整天抱着电脑苦学。Abby说她不想回家,回家也老和家里人吵架,铁了心要留在英国找工作。陈升拼了老命也没让任何一门课的作业超过60分,已经认了命,早早买了血贵的机票,准备毕业论文开题就回国。

阿楚他们考古队又挖了不知道多少古墓,辗转了不少地方。有一回她跟我说,挖到了一个不知名人士的墓,那地方叫梦知山,现在是个小村庄,村人非常迷信,供着一个本地的传说里的神仙,叫梦女。

“我室友听见就笑厥过去了,怎么这么好笑,她前一天晚上还在超话里骂她爱豆的梦女来着。”阿楚也在那狂笑,“我们工程队有个民工非说,我们挖的这个墓就是这位梦女的墓,但其实就是普通的墓葬,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埋了两位女性。问这大哥梦女有什么传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好像个土地神一样保佑风调雨顺的,结果这哥们刚求完保佑呢,转头又去人家墓里拉了一回。”

我说阿楚,你怎么总是有这么多跌宕起伏的故事可讲,我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平静。阿楚在电话那头说,其实所有人的生活都有这么多的跌宕起伏,只是有的人留心了,有的人没留心,有的人迷迷糊糊就把这些劫难欢喜都过去了,有的人会把每一个瞬间都记在心里。你看你周围的邻居,不是那种登上北美吐槽君的内容才叫跌宕起伏的,大家都很不容易。

我也笑,说那是他们的生活,我这里确实也没什么,按部就班地看文献,写论文,上网考试,门都不怎么出。

阿楚说:“那你想想我,我就是你生活里跌宕起伏的那部分呀。”

5.

七月。英格兰终于解封。

林子买了火车票回布莱顿,和刘念分手了。陈升悄悄问过,和林子的病有关系吗,刘念摇头,说,不是他,是我。

但他们还会经常打电话发信息,好像也和没分区别不大。我问刘念他们会不会复合,刘念也摇头,说,不知道,难。

陈升也和女朋友吵架了,吵着吵着跑去结了个婚。航班因为疫情取消成了绝佳的借口,这样七大姑八大姨伸手够不着他。

Abby没来得及找工作,奶奶突然去世了。她辗转了几个星期才买到回国的机票,走之前行李都没收拾完,留了很多东西给我。

我写我的论文,写得很痛苦,偶尔出去散步,解封了才知道这个城市原来有这么多的绿地和公园,从西街走到Devonshire Green, 那里总有很多人在草地上野餐、唱歌,附近别墅区有一家常常在白天放震天响的夜店舞曲。也顺着电车轨道一路走到本地人居住的地方,去Hillsborough Park被人工湖里成群的灰雁和天鹅追着跑。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地方,这才发现这一年除了邻居我就没认识新的人。阿楚依然是我平淡无波的生活里,最精彩的内容。

我问她九月份能来吗,她说够呛,可能得网课。她问我九月份能回吗,我说也够呛,政策一天一个样,机票太难买。我们问苍天,疫情能结束吗?但这好像不是可以回答的问题。

三.2004,长三角,淮平

1.

2004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完毕业典礼,就从厦门回了淮平,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灰头土脸从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点清行李,就被人叫住了。

“是你呀,你回来了?”来人一口北京腔,一身挺括黑西装,戴着副金边圆眼镜,整个淮平可能也找不出这么斯文的人物。我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一波巨大的熟悉感连同着某些早已抛诸脑后的情绪翻涌,让我愣在了原地。

“李朝阳?”

没错,是他。几年不见,他已经完全洗掉了青涩,从三七分的柔顺头发到锃亮的尖头皮鞋都写着楷体烫金的“精英”二字,在这个多雨湿热的小城里显得格格不入。

“你也毕业了吧?这是从学校回来吗?这些年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

他话没能说完,因为我给了他一拳。

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淌出来,金边眼镜掉到了地上,歪了。

2.

我和李朝阳见的第二面,彼此都心平气和了很多,至少表面上如此,没再打起来。

那地方也不适合打架。其实我没打算再见他,但故地重游是人本性,既然回了淮平,我忍不住还是往东清二村走。顺着东清河拐上人造湖公园,再过两道铁栅栏门,就到了那片灰黄的混凝土小楼。那小区很安静,只偶尔有三轮车拉过,吆喝磨剪子嘞抢菜刀,回收冰箱彩电长头发,吆喝声过后,那连着小区和主街道的小路便愈发静了。

高三那年我们家就搬了新房,考上大学以后,爸妈又终于结束了多年的争执,各自搬进了新家。儿时住过的一室一厅早换了住户,我抬头望了眼那家人晾在外面的床单,上面还印着卡通图案,想必家里是有小朋友。

李朝阳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换了一身白衬衫牛仔裤,乍一看和1999年那会儿又没了那么大的区别。

1999年那会儿,我家楼下有个馄饨摊。我常去那里吃馄饨,就是在那里遇到的李朝阳。

那时节,我们那条街没什么城管。路口一顶遮雨棚,凑了个红黄蓝三原色,纵横排列倒很有蒙德里安的风格;棚下几排折叠座椅,一个类厨房的可移动锅台,紧挨着半间昏暗的老门面房,屋内依稀可见黄油油的日光灯,又两张小方桌,几张凳子,便是整个摊子了。

包馄饨的是一家三口。夫妻二人都黑黑瘦瘦,夏天就成天穿灰扑扑的T恤衫,冬天就成天穿灰扑扑的大棉袄,只有护袖总是白的。两个人都看不出年纪,李朝阳估计他们其实不到四十岁,因为那女儿还在上初中。我常常傍晚过去,便看见那女孩子在帮忙包馄饨。

她会跟熟客打招呼,叫我姐姐,叫李朝阳哥哥。普通话不太好,但没关系,99年在淮平能听见普通话才叫稀奇。她留着初中生常见的波波头,衣服比那夫妻俩的鲜亮些,粉蓝白绿,印着些花纹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灶台烟熏的缘故,总也像蒙了一层灰似的。

夫妻俩叫她“阿楚”,带点安庆那边的口音,尾音拖老长,每每有事情吩咐她,就跟唱戏似的:

“阿楚——哎——再从里头拿点那个馄饨皮——哎!”

阿楚就很响亮地“喔”一声,闪身进棚子后面的小屋,拎了要的东西出来,堕在灶台上,然后在衣服上掸掸手,要么挑一个没人的桌子坐下写作业,要么搬个塑料小板凳坐在棚口包馄饨。

他们一家子,包馄饨的架势都恍若练什么独门武功,轻轻捻起一片方方的面皮,拿筷子从盆里挑一点肉馅,手指翻转两下,倏地便包好了,扔在案上。我那时常常盯着他们看,想破解这独门馄饨功,李朝阳则在我身边计算他们这样包法一天能包多少个,能赚多少钱。

我说这不用算。我问过老板娘,一天能包一千个,一个馄饨五分钱,能收入五十块。

李朝阳点点头,将碗底最后一个馄饨捞上来,囫囵吞了下去。他看着我,慢慢地说:“我小时候也想当个开馄饨摊的。”

“你现在也没多老。”我说得心不在焉,因为李朝阳那时候刚戴上近视眼镜,突然就有了点温润少年的面相,但那副沉甸甸的黑框让我对高三生活陡增恐惧。老板娘哈哈大笑,说,好得很嘛,小伙子要不就来我们这里工作。一边正在写英语的阿楚不干了,抬起头说,朝阳哥哥要考清华北大的,以后才不要卖馄饨。

我就逗阿楚,那你呢,你以后干什么?

阿楚眼睛亮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手下的笔点着作业本,说,我想当老师。

“哎哟,当老师多累啊,你还要先考得上才行可晓得?”老板娘插了一嘴,“我看你高中都考不上,别想那么多了吧。”

阿楚小声咕哝,说怎么考不上,你们不想让我上罢咧。转瞬间又乐观起来,说没关系,不上高中也可以上师专,出来一样当老师。然后捧着英语作业来问,姐姐,这个阅读你帮我看一眼吧,我不太明白。一般是这样,英语找我,数学找李朝阳。我们两个是这一片高中生里仅有的两个闲人——我是因为家里懒得管,李朝阳是因为太聪明。

我的成绩在“还可以”和“怎么能差成这鬼样”之间毫无规律地徘徊,李朝阳不一样,照片从来没从年级榜上下来过,最差考过年级第五。至于阿楚,一来她还在念初中,不好跟我们比,二来她上的那个学校,排行榜有与没有,在我们眼里差别确实不大。老板娘听说我们是三立中学的,恨不得天天拉我们来吃馄饨,明里暗里把我们当“别人家的小孩”来做教育阿楚的典范。但阿楚的心比东清河还宽,丝毫不在意这个,她只想好好学习,能上高中上高中,能上师专就上师专。她一边包馄饨一边跟我们说,怎么样都行嘛,只要好好努力,怎么活不是好好活呢?

李朝阳点头微笑,说你看楚妹妹还是个哲学家。

夫妻俩都喜欢李朝阳,因为他聪明,俊朗,是他们这辈子都没亲眼见过的那种清北料子,而这块天降好料居然还愿意给他们的女儿辅导功课。阿楚自然也喜欢李朝阳,但她更喜欢跟我待在一块,大概是因为我比李朝阳会玩。

店里人少的时候,我就怂恿着阿楚给我包奇形怪状的馄饨,她动手我动口,在旁边瞎出主意,什么草帽、耗子、美女、汽车,想什么来什么,阿楚也真能包得出来。包满三十个,算一大碗,我们美滋滋多看几眼,再下到汤锅里分食。他们家的汤料配得极好,咸淡适中,只漂一层浅浅的油花,有点胡椒的麻味,撒上紫菜虾米葱花,再淋一点点香醋,馄饨皮裹着汤汁入口,滑软鲜香,我一直觉得那是整个淮平都没别处寻的美味。起先我们还用两个碗分出来盛,渐渐就在一个碗里吃了。

李朝阳去得没我那么勤,但赶上的时候,我们也会分他几个。

有一回正好用四只馄饨串起来做了个跑车,虽然一下锅就有点散,盛上来时还勉强黏连在一块,正好李朝阳捞着了。阿楚便拍手道:“哇,朝阳哥哥以后是要开跑车的!”

“借你吉言咯。”李朝阳便冲她微笑,“等有了车,回来带你们兜风。”

阿楚信了,我也信了,不是信兜风这句,而是我们都相信李朝阳那么厉害,真的会最先开上跑车。

3.

李朝阳开了一辆看似普通的黑色轿车,不过我知道,来路并不会那么普通。04年的淮平私家车还是个稀罕物,更别说还是北京牌照。他就停在小区外的主街道旁,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不远处好几个小贩推着三轮摆摊,有卖煎饼的,有摊烧饼的,还有炸豆腐和糖葫芦。路边新开了面馆,半露天的厨房,面师傅是个肤色黢黑的大汉,正光着膀子揉面,面团咣咣甩在案上,十分响亮。

每家都陆陆续续有人光顾,比五年前热闹了。

那一顶三原色遮雨棚没了,包馄饨的夫妻俩早就没了踪影。原先的馄饨摊成了一家理发店的门面,我抬眼望过去的时候,年轻的老板娘背心短裤大波浪的,正晃着脚上的凉拖鞋在门口剔牙。

“我去看过他们。”李朝阳突然说,“阿楚的父母。”

我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他们还在淮平吗?”

“回老家了,01年就回了。去年非典,染上了。她爸没了,她妈还在。”

我长久地注视着理发店老板娘拨弄她染成了棕黄的卷发。

“告诉我干什么呢?”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李朝阳嗫嚅着,那一瞬间退下了都市精英的外壳,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没有应他的话。

“我对不起阿楚,也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就是希望跟你亲口说一声对不起。我给你写了很多的信,都被退回来了……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没想到能在这里重新见到你,你不知道……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也希望阿楚能原谅我。”

我终于转头看他。他今天没有戴眼镜,眼里蓄满了泪水。他看上去很真挚,很动人,甚至是俊秀的——如果我只是从这里路过而瞥了他一眼的话。

“阿楚如果还能见到你这个样子,她会原谅你的。但是我不会。李朝阳,太晚了,她再也见不到你为她愧疚了。”

我走开了,不想让这个混蛋看见我忍耐了五年的眼泪终于落下。

4.

99年夏天,阿楚如愿考上了师专外语系,成了一名光荣的祖国预备园丁。其实她的分数足够上市里还不错的高中,但谁也不能保证她还能同样考上大学,家里也没给她预备这份时间和金钱。我上了高二,打算以后考个和美术设计相关的专业,短期目标是让自己的成绩波动稳定在一百名之内。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李朝阳,他复读了。

其实他考得很好,是一个换了别家绝对要烧高香的成绩,但依然不够他去北大读经济,而他死活不愿意调剂专业,于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再战一场。

阿楚去住校了,我和李朝阳都收了些玩心,馄饨摊也没以前去得那么勤了。只有年节周末,阿楚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我们才会聚上一聚。彼时阿楚身上再也没了那般灰扑扑的颜色,只剩下蓬勃的朝气。没过一个学期,她就已经学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据说是天天早上八百标兵奔北坡的成果。英语也跟学校的美国老师学了,但暂时还不太能听得懂老师说话。等到寒假的时候回来,她很兴奋拉着我说,已经选上学习委员了,还选修了一门日语,如果一直能好好学,毕业就可以去小学当老师。

“我最喜欢小孩子,小孩子身上是有很多希望的,当老师可以帮助他们一点点把希望变成现实,那么自己也有了很多的希望。”

说这话时,冷风吹得我们浑身发抖,但阿楚的眼睛是亮的,目光炽热如火。我觉得她那模样有一种别样的生动,当即从怀里摸出铅笔,给她画了一幅速写。阿楚高高兴兴地揣好,说要过年带回老家去给亲戚炫耀,“我认识这么厉害的姐姐,亲手给我画的呢!以后她一定能当大设计师!”我又忍不住逗她,那你朝阳哥哥那里能带什么回去?满分试卷吗?

复读后的李朝阳简直成了一种变态的存在,他原先还在年级前五波动,如今就留死死扒在第一名的位置上没再掉下来过,我估计整个年级都对他有了心理阴影。我跟阿楚在寒风中相拥着狂笑,一边笑李朝阳那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假样儿,一边也觉得和他下凡到的这个年级太惨,遭受到了同龄人本不该承受的心理压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背后笑人真有感应,李朝阳裹着棉袄棉裤棉围巾踱下楼来了,看我们笑成那样,他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于是我们三个人笑成一团,围着路灯转圈。

后来想想,如果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个能一起笑的寒假,当时会不会笑得更加尽兴些呢?

过完年,阿楚一家回到淮平,继续做他们的馄饨生意。阿楚妈对我还是一样的好,每次买中碗的馄饨,她都会给我升级成大碗,或者给我加一个荷包蛋。但我渐渐留意到,阿楚来得越来越少了。她给我留了一个呼机号,让我有空就呼她。周末见面的时候,她多半都选在了她们学校附近,或者城市另一头的公园,偶尔回她家的馄饨摊,也总是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

与此同时,有个三十岁上下、打扮醒目的精壮男人,也经常出现在馄饨摊周围。他每每现身,总是打着一条金利来的红领带;那身黑西装不大合身,袖口和裤脚都紧巴巴挂在关节上,衣摆也有点短,但胜在能时不时露出裤腰里别着的大哥大。他和阿楚父母操着同样的口音,管他们叫叔叔和阿姨。有一回阿楚也在,我问起来,她只说是老乡,叫吴淮生。她父母马上接上了话,说小吴厉害得很,小小年纪就从老家出来闯荡,如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管了老大一个饲料加工厂,他们县的年轻人呐,就没有哪个比得上小吴有出息。话语间的那种钦羡,比他们夸李朝阳时甚至有过之而不无不及,还多了一种十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他从来不坐下来吃馄饨,一般都只站在棚边抽烟,像是把馄饨摊当成了一个旅游景点,看几眼就走。见得多了,他也会和我跟李朝阳点头打招呼。我还是觉得这人浑身透着一股怪异。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吴淮生拍着阿楚的肩膀问她进来学习可好,身体可好,那种怪异感觉突然落到了实处。

5.

五一放假,阿楚约我去他们学校附近见面,开门见山地说,我爸妈要我退学去结婚。

“结婚?”我以为自己来到了什么旧社会的小说里,“你还没我大呢他们就让你去结婚?和谁结婚?”

“吴淮生。”阿楚咬着吸管,心不在焉地从塑料杯里吸甘蔗汁喝,“我爸妈的意思,回我们老家那边办酒席,等到了年龄再领证。我们老家,很多女孩子都这样的。过年的时候,他姑妈带他来我们家串门,他姑妈就跟我爸妈提了。他后来就送了很多东西过来,我爸妈也收了,就觉得他有前途,以后是要去深圳赚钱的。他三十了,家里人着急,所以想着在去深圳前早点办了,比在那边找一个强,起码知根知底。”

见我久久不说话,阿楚又补了一句:“当然啦,我是不会去的。”

我们在师专的篮球场周围一圈圈走,五毛钱一份的甘蔗汁买了一杯又一杯。我自然也想当然地支持阿楚,说就是要拒绝,要反抗,世界马上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怎么还能有包办婚姻这么封建的事情呢?那时候我天真地相信,只要发自肺腑地喊出这些口号,阿楚就能远离这样匪夷所思的命运——在我前十七年的闭塞人生里,所有人都告诉我时代在发展,世界在进步,上大学的人越来越多,吃不饱饭的人越来越少,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就象征着未来的曙光,像包办婚姻这样我只在小说和电视剧里看到过的荒唐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边的朋友身上呢?

“他都追到我家里来了,送的烟啊酒啊,都给我爸收下了,他们跟我说,收了人家东西就不好再不要脸。我也不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就非得收这个礼呢?好像我是一件东西一样,随他们定好价格就往外卖。更何况还卖给这么一个又老又油的家伙,我才不愿意跟这种人过。”

我们就对着五月的日头发问,人为什么非得结婚,非得找个伴过日子呢?我们匮乏的生活经验里,好像也找不出什么反例。似乎到了年纪就必须得做这个年纪的事情,但每个人对此的概念又好像是不同。十七岁的我好像只能去放下一切旁骛备战下一年的高考,而十六岁的阿楚面临着退学回老家结婚。这二者都不是我们想做的事情,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得去答应过这样的生活,但灌入了十几年生活细节的直觉告诉我们,如果不这样,我们首先会大大伤害家人的心。

我们接受的一切教育都在说,家人是最后的避风港,你要义无反顾地接受他们给你的爱,不管这种爱如何沉重,如何尖锐。你必须承受,否则就背上最无法抹除的爱的罪名。

但阿楚永远是乐观的,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够保持对未来的畅想。她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是人想来。我们又绕着水泥操场的跑道走了不知道多少圈,已经商讨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她这边刚评上全系三好学生和优秀团干,拿了奖学金,学校不会让她现在退学,但她可以申请一年的休学手续。 “姐姐,你暑假是不是也要去集训?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往北京去,我们住一起,量他们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找人。北京那么大,总能找到打工的机会,拖上个小半年的,吴淮生派到了深圳去,就管不了我们了,到时候我再回来。退一万步讲,就算学校回不来了,我就不信真拼了运气去干,北京会留不下去。”

我说好,我们一起去北京过夏天,实在没钱了我就上街卖画。阿楚终于恢复了笑容,将手里的甘蔗汁一饮而尽,塑料杯精准投进了垃圾桶。

那个学期剩下的日子里,我很少见到阿楚。我忙着对付期末考试,她似乎是忙着打工和申办休学手续。去北京的计划在地下运行,她家里以为她已经默认了结婚的命运,办的是退学。我托了北京的表姑帮忙找了一处便宜的筒子楼,不去住集训的宿舍了。虽然要和两个陌生人分摊房租,但至少是我和阿楚能够负担得起的价格。我们第一次尝到了“自由”这个念想的吸引力,勾着我们用尽了狭窄阅历间能够发挥的想象力,展望那样明媚的一个夏天,即使阿楚要背上“出逃”这么一项沉重的负担,她每每从学校的书报亭打电话来商量的时候,声音里都透露着难以抑制的期待和希望。

“那可是北京呀——有天安门,故宫,香山的红叶……都是课本上才见过的,今年我们可以用脚走遍这些地方!”阿楚的声音通过电磁讯号传来,有些失真,但我几乎能透过电话线看到她眼里闪着的光,“姐姐,要不以后你也考北京的学校吧,朝阳哥哥也来。我们要是能一直在一块过,是不是也好得很呐!”

是呀,我在做题和画画的间隙也会想,这样的未来不说唾手可得,至少也是个踩上梯子就够得着的人造月亮。

6.

三立中学是六月底放暑假,师专则要等到七月。计划师我先去北京,打点好住处了,阿楚再接着过来。作为我们的盟友兼唯一有手机的人,李朝阳成了联络中转站。但他没几天要高考,我们谁也不好去打扰他,于是我只借了房东阿姨的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说明了我在北京的住址和胡同共用的电话号码,请他转达给阿楚。

很快,阿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长途太贵,我们不敢多说,她只说票已经买好,放假回家待两天就过来,七月十日下午到。吴淮生九月就要赴深圳,已经在厂里忙交接,到时候绝无可能再北上寻她。我则汇报集训生活,教我们素描的男老师辫子比我还长,北京的气候是真的干,这里人说话嗓门都好大,比你嗓门都大。阿楚听了又笑,说那你一定要等我,让我们看看比嗓门究竟是谁比得过谁。

七月十日,我搬了一箱北冰洋汽水,费了半天劲才拖进了胡同口,就听见院里的阿姨喊我:“小姑娘,这儿有你电话哎过来接一下!”

我想着是阿楚到火车站了,放下汽水,手都没擦就跑去接过了话筒。结果对面传来了李朝阳的声音。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是阿楚,阿楚她……”

窗外突然两只大黄狗跑过,哧溜一下撞翻了我的纸箱,汽水碎了一地。

“她把吴淮生捅死了。”

院里阿姨和狗一起尖声大叫起来。

7.

后来,很后来了,我们去看守所看过阿楚,还是李朝阳家里托的关系。无须问她为什么,这种事情不需要太多的想象力也能想出为什么。李朝阳想过叫上阿楚的父母一起来,但我坚决不同意。我想他们没有理由再去面对一个被他们卖掉又毁掉的女儿,即使阿楚从表面上看起来居然相当的正常,还关心了李朝阳在北大生活得如何,问我一模考试成绩怎么样。

临走前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说:“我以后出来了,也不能再当老师了对吗?”

8.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才知道阿楚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在看守所内自戕,李朝阳家里的关系也打听不到太确切的消息,只知道那一天是七月九日,一年前她用一把水果刀捅串了吴淮生的日子,也是这一年我参加高考的最后一天。

我也是那一天才知道,原来一年前的那个深夜,她一开始就在李朝阳家楼下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她喊了朝阳哥哥,喊了很多遍,但临窗背单词的李朝阳一直说服自己说,那是幻听。等天亮了他去考最后一门,才留意到馄饨摊破天荒没开门,周围拉起了好长好长的警戒线。

9.

淮平还是太小,我坐公交车去了市郊的师专,李朝阳很快也重新找到了我。我们进不去校园,就在后门附近看操场上的学生打篮球。

李朝阳说他已经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外企当顾问,以后应该就在北京定居。他塞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新手机和传真号,又一遍遍地跟我说,希望我可以记得和他联系。

我将名片塞进口袋,知道最迟今晚它就会回归垃圾桶。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也很想开一家馄饨摊。”李朝阳突然说。

“不记得了。”我说,注视着篮球队里几个女同学,挽着胳膊从场上下来,一同去角落推三轮的爷爷那里买甘蔗汁。一元一杯,她们一人买了一份,又欢声笑语地走开了。

四.《梦知山谭》,一段野史

摘自《梦知山谭》,作者佚名,朝代不可考。

“……梦知县依山而建,山有妖名楚。楚妖善假人形状,多为女子,莫不谓之为人。乃为伶,作戏为生。善武生,扮齐天大圣,观者莫不以灵猴再世呼之,诚妖术为弊也。有樵女爱戏,楚友之,有如亲姊。樵女知其为妖,以为人之道授之。又三载,樵女死暴疾,楚以妖灵换其命,未果,携尸归山,冬雷十日不绝,再无见者。后人立神女祠,为有山神似二女者,又名梦女。”

五.PRESENT DAY

“……近日,阿楚导演的新片《梦知》举行首映礼,该片讲述了一名凡人女子和一名山妖结下的不解之缘。该片制作班底为阿楚长期合作团队,科幻电影《叶尼塞》、现实主义文艺片《淮平》皆出自该团队之手。据悉,《梦知》的创作灵感来源依然是阿楚至今未公开身份的圈外伴侣。首映礼上,阿楚接受采访时说:‘我的每一部电影都是曾经希望讲给对方的故事。希望大家也能像TA一样喜爱《梦知》。’电影主题曲在江南民歌与经典歌曲《天涯歌女》的基础上作了创新与改编,现已发布与各大音乐平台。

“《梦知》将于12月19日登录各大院线。”

(完)



2 responses to “五场思念和一首歌”

  1. 我感动地稀里哗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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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 from 《五场思念和一首歌》, originally written 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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