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致友人书,在我还记得如何写连贯文句的时候。
小芷精灵:
总说要回信给你,也拖了快一年。碎片的即时通讯过于便利,对我们是好事,对书信行业不免有些冲击。(细想这其实是为懒找借口,不行不行。)
诸事繁乱。我身体健康,每日营养充足,室内运动做的乱七八糟,随心所欲,精神上有些正常起伏,但也不知是因为2020整个世界都陷入忙乱,反倒衬得我平静了起来,还是我已经习惯了一天一个变数。
上周搬到了谢菲尔德,来馨馨这里暂住。英国疫情扩散也不过这两周的事,学校匆匆忙忙停了线下授课,改网课,给论文延期,天天发防疫邮件,末了第三学期整个只存在于网络,而学校的建筑也一栋一栋关停了。目前在商议是否将宿舍合并,把留守在杜伦的学生们都搬到一起去。我来谢菲只带了两套衣衫和写论文要用的书与电脑,大多数物品都留在宿舍,走的时候连被子也没好好铺开,前一天刚喝完的芦荟饮料瓶还立在桌上,盖子不知道掉落到哪里去了。目前学院说不知道校方会作何决定,我那方方的小房间也不知道能否给我留着。原计划只在谢菲待两周,如今却也不知何时能回得了杜伦了。
你那边如何?新闻上数字多于故事,我想听最不起眼的琐事——温暖、悲伤、烦忧、喜悦、暴躁、苦闷,从楼下小吃摊开了没一直到出行通不通畅,我想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吃什么玩什么,写了多少论文,做了什么规划,上网课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2020想必都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意料之外的变化吧?即便敲着键盘的当下,我就又收到了学校来的新邮件,让我们去填有关搬宿舍的调查问卷,我落了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人不在东西在,也只好硬着头皮,在“其他”选项里写满真情实感小作文。
不知这数月的困境是否让人类真的情意相通?当然,我自认新闻看的不少,各种声音也都听些,自是明白许多人类在这样的全球性灾难面前更愿意选择疏远和分裂,或是被迫选了隔膜和不解。我这人毛病,凡人都做得磕磕碰碰,却还总妄想着操心神的工作——但我确实也爱人类,爱得满腹偏心和私欲,也爱得满腔愁苦和愤懑,可若仍有一点点情感能凭借苦难相连,倒也还能坚持下去。
有时我觉得爱颇无用处。去年修人类学,讲了两节课的爱之社会建构,我那时没好好听,许多东西都不记得,只知道“爱”这个字眼太宽泛,并且在现代人的话语体系里,受足了西方传统的浸泡。现代人对爱的理解,好多也从大众文化上来。我们学小说里的侠义,电视里的爱情,把流行歌的里的韵脚当成自己独有的彻骨思念。说巧不巧,我出生便给家人抱着反复看琼瑶剧;如今长到二十几岁,不由得怀疑我每每排山倒海似的去爱别人,是不是真得归因于《还珠格格》和《情深深雨濛濛》——当然这也半是玩笑话,否则琼瑶奶奶要在家委屈死:怎么你自己收不住铺天盖地的感情,还要怪到几个虚拟人的头上去?。
今天正好在看宗璞的《三生石》,里面讲到主人公被批斗,说她的“黑书”促成了读者的自杀。这情节我很有点感触。两年前我网上的好友懒马去世,我写了文章纪念她,就有陌生人跑来骂我美化自杀——天知道我根本也没在文章里提自杀,只不过这陌生人的朋友恰巧也认识懒马,知道内情,且自身有抑郁症的,看了我写的悼文就受了些负面触动。于是她的朋友便断定是我宣扬自杀导致的,来我微博痛骂我一通。即便我好言好语解释了,这人又来批评我悲伤的方式不对,没按照人家心理学教科书上的步骤来。(其实这小说我没看完,看到一半网崩了,因而也不知道小说中的作家结局如何。这里先随手拿来断章取义一下。)读者之死当然不能怪到作者头上,正如我放着许多重要的事情不做,每日耗费许多光阴去思考我那并不存在的爱情,也不能回到2000年去质问电视机里的杜飞:“你凭什么就愿意这么一直傻傻地等?”
其实这半年多我做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真要说也有不少新鲜玩意。但琼瑶剧滤镜不肯放过我,你让我自己回忆,我多半要说这数月都是靠虚无缥缈的念想坚持下来的。像许多烂俗小说的主人公一样,我的念想抓不到手,它只是个念想,一个梦。比小说主角滑稽一点的是,我念想的对象其实和我关系真的不错。我想念他的时候他更像个虚拟人物,但和他真实相处时我对他的想念更甚——因为那些时光总是短暂的,会立刻溜走。我收集了满肚子狗屁不通的爱情哲学,方便自己随时在社交平台发一点好笑的伤感文字,但说到底还是困惑,还是迷茫,还是患得患失,痛哭流涕,胡言乱语。勘不破也不想勘破。我爱他爱得像中学生作文选,堆满了各种华而不实的排比和比喻。
我一边想,人一生能交到几个这样坦坦荡荡、以诚相待的知音呢?何必去管他爱情友情的分类,能相处就行;一边又想,他大爷的,我还是想他也爱我,或者至少可以一起睡觉。
本来想这封信和你好好探讨人生意义(什么),怎么还是一股脑跟你说了这么多狗血爱情呢。不管了,不狗血也就不是我了。我直白一点:总之非常想念你。这见不到面的交流,我们竟也走到了第五个年头,比我们同学的时间都长得多了。希望我们近期都有空闲多聊。每次和你说说话,我都又觉得人类可爱了一点。
祝好,替我多吃点中华美食。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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