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点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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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

陆蒹白躲在衣橱里过了十二岁生日。

她生日不讨巧,在阳历四月四日,庆贺生命和祭奠死亡撞在了一块。从小就和这“四”字绑在一起,人家难免言语,于是陆蒹白从小就清楚怎么写“晦气”。

四岁的时候,她爸就没了。这事其实她没多大印象。她只依稀记得父亲身上有点刺鼻的烟味,他偶尔抱她时扎人的胡茬。还有一回她发烧躺在床上,他给她讲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讲到最后小女孩死了,她更难受了。父亲没了辙,将当时还是肉团子一个的弟弟抱来跟她玩。她最后搂着弟弟睡着了,醒来以后父亲已经没了踪影。

她后来了解到,她爸生前是个工作狂,加班改图纸加上了瘾,有一天一个激动,脑溢血,咣当一声砸在电脑键盘上,人当场就没了,第二天才被单位的清洁工发现。

八岁的时候,她妈也死了。陆蒹白当时懂事了,知道自己成了孤儿,颇为悲壮地设想了一番被送去孤儿院的场景,并且拉着弟弟陆小艾详细描述了一遍,直到路过的姨妈听见,训了她一通:“瞎说什么,家里也都不是白眼狼,没人送你们去孤儿院的。”想起两个小孩刚没了妈,叹了两句可怜,又在一人头上摸了一把,算是安慰。

为了谁收留这姐弟俩,家里还开了会。陆蒹白记得,外婆家的小客厅里围了一圈亲戚,她和小艾紧紧挨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大人们宣布命运。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自己都要靠保姆阿姨照顾,带不动两个孩子;表叔叔姨奶奶什么的,来露面就算给足了面子,更不可能领他们回去,于是只剩下姨妈和舅舅两家。

姨妈提出一人带一个,抢着说:“小艾还小,跑外地容易水土不服,跟我回去倒也住得下。”

舅舅显然不愿意:“蒹白是个女孩子,跟我们家那小子肯定玩不来,还是把小艾给我吧,正好跟他表哥做个伴。”

三姨奶奶突然插了一句:“咦,思思是不是还有个儿子来着?年纪都好大了吧?”

姨妈翻了个白眼:“对,在外地念高中呢,明天才回得来。他不用我们管,上大学有他亲爸掏钱。人家现在拿美国绿卡,比我们有富余。”

小艾趁这个机会从小板凳上发言:“我们可不可以跟哥哥回去呀?”

舅舅谆谆劝导:“你大哥哥自己还要上学,照顾不了你们。小艾,你跟舅舅回去好不好?以后还有你小哥哥跟你一起玩。”

蒹白突然喊道:“你们都不问我!你们休想把我和小艾分开!”小艾毕竟还小,听见这架势就哭了,死死抓着蒹白不放,一会冲舅舅一会冲姨妈嚎啕:“我要跟我姐姐,我要跟我姐姐!”蒹白不知哪来超常的敏锐,直觉舅舅和姨妈都不太想要她,也都想把弟弟从她身边带走,一时间愤恨超过了其他情绪,从脚底上升到头顶,又在胸腔爆发开来。

两个孩子大闹一通,说什么也不愿意分开。姨妈本想说这事由不得他们做主,但小艾只会捶地大哭,而陆蒹白目光灼灼,和弟弟紧紧抱在一起,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那样的神情,在八岁孩子的脸上总有些摄人的。

外婆本来一直没说话,望了一会蒹白,泪眼婆娑,哑着嗓子道:“看啊,这女孩子还是像她妈。”

姨妈突然哽住了。一屋子的人都没了声音。姨妈和舅舅推杯换盏,一人捧着个玻璃杯, 茶从绿色喝到没色,谁也没个主意。最后不得已采取了抓阄的办法,蒹白和小艾就这么住到了姨妈家。那两年淮平的房地产业刚冒头,姨妈的新家还算宽敞。两个孩子东西不多,连着上下铺的行军床,也一趟就搬了过去,置放在书房的角落里。

一住就是又是四年。

平心而论,这四年里,吃穿上姨妈从没短了他们的,学校里开家长会,也是和姨父轮流去。逢年过节的,也讲传统,给蒹白小艾都添新衣,料子并不比给自己女儿的差。眼下陆蒹白蜷缩在衣橱的角落里,脸就挨着年下刚买的羽绒服。那羽绒服足足花了好几百,暖和得很,就是丑了点——一团亮瞎人眼的艳丽桃红色,穿出去很像火烈鸟的远房亲戚。衣橱是姐弟俩共用,里面能蹲人的地方有限,陆蒹白后脑勺靠着壁板,一手拨拉着眼前的衣服,却还是不得不跟那火烈鸟行头亲密接触,只剩半张脸来喘气。

这天是她十二岁的生日。姨妈姨父带着小艾扫墓去了。前两年还会带着她一起去,但前一天晚上她听见姨妈对姨父说:“明天就不要带蒹白了,这小家伙不懂事,每次在她妈坟前要她讲两句好听的,她都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你忘了去年她闹的那一场了?死人堆里也敢那么闹,把人家都引来看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我们虐待呢。”

姨父嗯了一声:“小艾还是跟我们一道去吧。”

“带吧,一个都不带也不像话。毕竟是亲妈。”姨妈重重叹了口气,“也是个不省心的,但起码不像蒹白那么犟。再讲了,把他们两个都留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陆蒹白蜷在衣橱里,反复咀嚼这姨妈姨父的这段对话。她心里满是不平,姨妈姨父根本也不明白,他们无法明白。大人总是不讲道理的,也听不进去小孩的话。小艾平日里是她的盟友和宽慰,今天也抛弃了她——对小艾来说,扫墓和郊游也没什么区别。她一个人在衣橱的黑暗里咬着自己的袖口泄愤,满腔苦楚和愤懑有如实质,在心头横冲直撞,简直要将她小小的身体撕裂。

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呢?陆蒹白愤恨地想,并不知道陆思思当年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是啊,人怎么可以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呢?姨妈姨父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答案。姨妈生怕在蒹白身上重现陆思思当年的悲剧,对她从小就显露出的敏感和固执便格外严防死守。姨父对养孩子不感兴趣,高兴了给他们买点吃的玩的,不高兴了就一连几天都不和他们说话,这二位实在都无法满足蒹白本就蓬勃的情感需求。她那么热烈地爱着她的弟弟,也同样热烈地恨着她的母亲,这两种情感几乎占据了她童年的全部。对于姨妈和姨父,她是下了努力和决心要爱他们的,可她努力了四年,也只能努力出一点感激。任何人,她想,任何人听了别人说自己天生晦气专克家人之后,都很难与对方培养出喜爱之情的。

“他们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我只是一只猫,一条狗,只会喵喵喵和汪汪汪,说的根不是人话,也从来听不进去。”陆蒹白对着火烈鸟羽绒服嘀嘀咕咕,“为什么大人就听不懂小孩在讲什么呢?”

父亲——父亲或许曾经能理解她的。死亡给他留下的零星记忆又镀上了一层柔光滤镜。但父亲的形象近乎虚拟,也很难给她任何宽慰。陆蒹白揪着羽绒服袖缝里的白毛,又回忆起了另一段对话。

“阿敏今年什么时候回来?”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姨父问起来。

“五一不知道回不回呢,她刚找了个实习。”姨妈说,“小艾,吃饭的时候不要扭来扭去。她那个单位在冀城,我跟她说,让她跟陆苍联系一下,碰个面。”

“陆苍也快毕业了吧?”姨父慢吞吞喝了一口汤,朝蒹白姐弟点了下头,“还记得你们大哥哥吗?”

小艾抢答:“记得!”而蒹白则沉默地扒了两口饭。她印象中,大哥哥只在母亲去世时回过淮平,他们两个小的夹在大人推搡来推搡去,没什么机会和他交流。陆苍十八岁时还很瘦削,五官也没完全长开,但在蒹白和小艾看来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丧礼上,陆苍没有流一滴眼泪,也几乎没说过话,只是一副很疲倦的样子。蒹白记得他面对陆思思的遗像,咬了咬嘴唇,轻轻说了一句:“妈,现在没人折磨你了,你也别来折磨我们了。”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陆小艾震天的哭嚎响彻了灵堂——被三姨奶奶一巴掌扇出来的,原是他忍不住乱动,踩着了三姨奶奶的新鞋。

“陆小艾!怎么叫你别乱扭你还扭!你牛皮糖啊!”姨妈怒目,敲了敲桌子,把陆蒹白的神思又拉回了饭桌上。陆小艾憨憨地笑,吸溜吸溜开始扒饭。姨妈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蒹白身上,数落她吃饭太慢,浪费粮食,这才去回答姨父的问题。

“毕业了,听说在考什么外国博士,要到美国去。这小孩,念书倒蛮厉害的。我让阿敏去跟他取取经。”

“隔行如隔山,他们两个又不是一个专业的啰。”姨父轻描淡写道。

“你懂什么,你懂你怎么没教出上冀大的女儿来。”姨妈翻了个白眼,又看了看姐弟俩,“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小东西,要是陆苍年纪再大几岁,搞不好就是你们跟着他过。我跟你们姨父也就不用天天遭这个罪喽。”

这话当时听着是很伤人的,但此时陆蒹白的心思已经放到了姨妈那个不成形的假设上。如果她和小艾当真能和大哥哥生活在一起……当然,那只是一个太美好的白日梦罢了,但陆蒹白盘起腿,美滋滋地做起梦来。如果世界上真有讲理的大人,那一定是陆苍。至少,他是能懂她无处可诉的苦痛的——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小艾还太小,但陆苍和她一样经历过,甚至经历得更多。如果有陆苍在,她或许就可以尝试,将这些快要从她体内爆裂的情绪释放出来。在陆蒹白的想象里,大哥哥不会对她冷嘲热讽,也不会粗暴地搪塞她。只要有人能听她说话,真正听进去她想说什么,那就已经足够了。她可以安心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情,而不用担心会受到责罚。

小衣橱很适合构建这样的美梦,陆蒹白在衣橱里足足梦了半个小时,突然灵机一动——她可以给大哥哥写信呀!在那个手机才刚刚普及的年代,对于小学生陆蒹白来说,书信依然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神秘和魅力。陆蒹白向来想一出是一出,行动力超一流,立刻打开衣橱门跳了出去,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练习簿,拿了一支钢笔和一本硬装书,又揣了一只手电筒,迅速跳回了衣橱里,借着手电筒的光,把练习簿摊在硬装书上写起信来。

尽管家里没人,蒹白还是喜欢营造一些戏剧氛围,想象着自己在完成一件绝密的任务—比如,一个饱受欺凌的卧底女侠在深宫大院里悄悄给本派子弟传信,只能趁着四下无人时秉烛夜书。蒹白对自己整个的人设非常满意,先琢磨了两分钟姿势和情绪,这才真的落笔。

“陆苍哥哥:

“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可能已经不记得蒹白是谁了。但我还是想给你写信。我还没有给别人写过信呢!

“我觉得给你写信比给其他人写信都要好,一是因为其他人我也不认识,二是我有一种直觉,你是愿意听我说话的。而我现在十分郁闷,主要的原因就是实在找不到人听我说话。

“姨妈总是说,小孩子话太多了不好,但她自己话那么多,我不相信她是长大了才突然变成这样的。完全想象不出姨妈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总觉得她一直以来就是这么个模样,不是在念叨别人家的八卦,就是在抱怨我和小艾。小艾的话也不少,但是姨妈骂他比较少。她主要是看不惯小艾精力太旺盛,说他到处乱跑总有一天要跑丢。我真的很不喜欢姨妈说这种话,小艾小时候真的跑丢过一次,我差点以为他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哭了很长时间,特别着急,幸好最后游乐场的广播把他找回来了。我很怕他如果再走丢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尽管小艾向我保证说,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走丢了。可是他毕竟只有十岁呀,十岁还是个很小的年邻(龄),虽然我想,在你看来,十二岁也还是很小的吧。

“今天我十二岁了。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但其实我宁可没有这个生日。倒不是因为和清明节撞上了,虽然姨妈总是说我生在这个日子就是很晦气。以前妈还在的时候,她也会给我过生日,但是她每年都会说:‘我还不如不生下你。’或者说:‘要是当年没生你们就好了。’搞得我一点也没有过生日的快乐。我真的不明白,如果她不想让我出生,那为什么还要生我呢?这也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呀。一开始,她每次说这种话的表情总是很凶,恶狠狠的样子,我都会很害怕,怕她又会打我骂我,她经常心情不好了就会找理由打我。所以其实姨妈这里虽然也会不开心,但至少姨妈不会动不动就打人。她只在我和小艾犯错的时候打过我们,但也只是打一两下就好,没有用过工具。后来,妈再说这话,就不再凶巴巴的了,她会重重叹气,然后说:‘以后,你长大了,千万不要生孩子。我真是后悔生了你们。’我觉得她那时候只剩下悲伤和疲备(惫)了。

“哥哥,你小的时候,她也说过这种话吗?

“虽然她死了以后,就没有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了,但每年到了生日,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起来她说这话时的模样。这时候我就很想死掉,或者躲到一个永远不会有人找到我的荒岛上去,但姨妈说小孩子不可以这样讲话,于是我就再也不在她面前说了。有一次我不小心听见她和姨父说,如果不是有我和小艾,妈或许死得更早,她是为了我们硬撑了几年的。这本来应该是句好话,可是我听了,只有更多的痛苦。在我的记忆中,妈最后那两年几乎没有给过我们好脸色,我每天都要担心她会不会突然发疯把遥控器砸到我的头上,或者去把小艾关到阳台上,明明他那么怕高。我觉得我应该保护小艾,可是有时候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但姨妈姨父觉得我不应该这么说妈,说她已经死了,活人只能说她的好话。其实她死的时候,我还是伤心了很长时间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伤心,明明每天我都恨她,恨得骨头都快碎了,可是她真的死了,我又觉得心里被挖走了一块一样。不是很大的一块,只有一点点,但在正中间的位置。我觉得我并不想念她,可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仍然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搅乱我的生活。比如今天。每次姨妈说我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气,我就会很生气,因为我绝对绝对不想变成她那样的人,但如果我发脾气,姨妈就会说‘和你妈一模一样’。所以我只好学着憋着脾气,可那样也很难受。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再和姨妈住下去我就要爆炸了。但姨妈确实又对我们很好,还把阿敏姐姐以前的房间腾出来给我们住。姨妈说我是个不懂感恩的小白眼狼,因为我经常顶撞她,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但她实在太会说伤人的话了。当然,再伤人也没有妈说过的话伤人。

“姨妈最大的问题是把小孩子当小动物养。她根本不理解我的感情。

“哥哥,有时候我真的会想,如果当初我和小艾和你一起走了,会不会我们三个其实能过得很幸福。但是我们这样家庭的小孩或许注定就是不幸福的吧。听说你要去美国读博士了,我真为你高兴!那是多么浪漫的生活呀——我只在小说里电视上见过。哥哥,我真羡慕你,能这样自由自在地当一个大人。祝你学习顺利!

“妹 蒹白

“4月4日

“PS: 希望我也能有一天读上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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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is a translation of 归点. I made the necessary adjustments based on a first draft translated b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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