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
春天过得很快,大学毕业这个学期尤甚。陆苍毕业那一年冀城正在大兴土木,迎接即将到来的国际盛事。地铁修了新干线,无数新的“中心”拔地而起,在这个城市漂流的年轻人,无论学历高低,工作类别,越来越多的人正挤破了头想要留下来,在这个繁盛城市的光鲜未来里写下自己的一笔。也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冀城走向了大洋彼岸,或短暂或长久地探索不一样的世界。同样常见的,是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出现在冀城的街头,各大英语培训学校做得风生水起。陆苍就是在这样全城律动的节奏里匆匆过完了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时代潮涌将他推流向无数个不同的方向。他照例去导师的组里开会,去实验室做实验,写他的毕业论文,接了一些同校师弟妹的学习咨询,周末去附近新开的托福培训机构打工,听曹郴絮叨爱情苦恼,拿到了第一笔稿费后换了一个能拍照的手机。他看起来那么像这所大学擅长培养的科研人才,会一步步顺着他的藤校offer走向国际化的未来。
如果不是他已经亲手放弃了这份未来的话。
自那天大排档的长谈后,陆苍没再和别人提起自己的决定。导师只知这一届最得意的学生拿了藤校奖学金录取,面上很是增光,话语间每每提起,总要问他托福准备得如何,签证办理会不会顺利。陆苍只说每周都去托福学校,导师不知道他是去前台打工的,只赞他勤奋,又嘱咐考试的费用上如果一时手头紧,可以来找老师。陆苍寡言,不知如何表达,只默默做实验,仿佛一辈子都做不够似的。
毕业典礼前一晚,导师捉住了还打算去实验室的陆苍,拉到家里吃了顿饭。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去美国之前有何打算。又说自己的哪个老同学就在陆苍要去的城市,如果担心一个人去美国孤单,可以拜托老同学关照一下。陆苍没说自己有个亲爸就在美国,只告诉导师,接下来自己要回一趟老家,弟弟妹妹都还在老家上学。
导师有些诧异,顿了片刻,拍着陆苍的肩膀说:“回家也好,你有好久没回去了吧?——都没听你提过你家里人。”不等陆苍回答,他又深深地看了陆苍一眼,道:“小陆,这几年我看着你过来,有一些话一直没说过。过去我总觉得,你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心事太重,太独。要不是看你和小曹总在一起,我和你师母都担心你,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你师母跟我说,陆苍这孩子身子骨这么瘦,怎么担得起那么重的心事呢?唉,老师不是学文的,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但现在好了,以后到了美国,你有更多更好的机会,能见大世面……到那边以后千万记得和我们保持联系,有个大事小事的,别怕麻烦,我和你师母都惦记着你。”
“褚老师,我……”有一瞬间,陆苍想对眼前温和的面孔和盘托出,但话到口边,看着导师殷殷关切的眼神,又无从开口了。
最终他只是说:“谢谢褚老师,谢谢师母。”然后闷头多吃了一碗饭,哄得师母十分高兴。临走时,他还听见师母和女儿然然说,你看小陆哥哥多么优秀,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陆苍逃也似的离开了导师家。
曹郴陪陆苍一块回了趟淮平。
都说毕业季即分手季,曹郴的女朋友想来笃信这一套,临近毕业把他蹬了。触景生情处处愁,小曹同学便很迫切地想离开冀城这伤心地,正好借上了毕业旅行的名头,大呼小叫要跟陆苍去领略江淮风光。陆苍看他大包小包,觉得好笑,提醒他自己不是回去旅游的,结果曹郴听了更热络:“知道!您这是给祖国的花骨朵浇水去了嘛!那我更要去记录一下你这高风亮节行善积德的英姿风采,到时候刻成光盘,高价卖给上回那几个给你送奶茶的学妹。”
陆苍冷笑,心里却暖了——曹郴的行李包就堆在床上,他一眼瞥见里面塞了两个礼物盒。
“买的什么?”
曹郴倒不好意思起来:“见面礼,见面礼。随便买的,小孩子都喜欢的。”
陆苍轻轻叹了口气:“我都没给他们带东西。我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嗐,你这下半辈子都带给他们了,不指望这些虚的。”
不知道这句话哪个字触动了陆苍的某根神经,他又沉默了,只动手去收拾行李,半天没再开口。曹郴早习惯了陆苍不时宕机,收拾完东西便出门跟隔壁寝室的兄弟喝告别酒去了。回来时眼睛也红了,头发也乱了。他进门时陆苍正立在窗边,晦暗的灯光下,留了一个半明半暗的侧影。
毕业典礼早都过了,寝室其他人都走了。或许因为寝室过于空旷,那一瞬间,曹郴打心底里觉着,陆苍实在是个孤独的人——不过下一秒他想起自己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免又酒入愁肠,像全天下失恋的人一样,将自己封为世界上最谙孤独真谛之人了。
曹郴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只饭盒,往桌上一撂:“给你带的炒粉。”
陆苍这才回过身,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力的笑,谢过了曹郴,坐到桌前,拆了筷子,慢慢吃起来。曹郴是个细致人,记得他口味,中辣多放花椒胡椒。花胡椒和辣油早渗进了香软的粉条中,捞起一口,辣意从口腔漫到鼻腔。小曹细中有粗,不知陆苍其实并不太能吃辣,吃太多会起疹子,有时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作痛——他只是爱点比自己所能承受的再高一寸的辣度。
这个点学校食堂都关门了,炒粉是外头买来的。陆苍任由那种灼烧的刺激顺着口腔又蔓到胸腔,听曹郴一边踢踢踏踏去拿拖鞋毛巾肥皂,一边进进出出收衣服,嘴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唠叨着隔壁寝室谁谁谁接下来要去哪里读研,去哪里工作。曹郴胡乱将洗漱用品卷进盆里,蹬上拖鞋要去澡堂,随口感慨了一句“这是在冀大洗的最后一个澡了”,陆苍恍然方觉,毕业这件事有了实质。他环顾周遭,第一次发觉原来桌上的刻痕,毛巾架的歪斜,连同着上下铺的嘎吱声,并着一桩桩琐碎的生活细节,将他牢牢地留在了这四年里,而他胸中那名为“不舍”的黏连思绪刚开了个头,他却要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鸡飞狗跳,毫无仪式。去淮平要转大半天的车,他们的火车班次定得极早,两人天蒙蒙亮就匆匆退宿,和宿管阿姨都来不及寒暄几句,拖着行李家当往车站赶。冀城的早晨总跟有人要赶命似的,地铁早高峰与行李箱向来不作友好搭配。酷暑、人潮和有限的时间,让他们没有余力和大学校园正式告别。曹郴潦草地挥别了他的爱情,而陆苍,看似更加潦草地奔向了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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