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7月4日
“今天起,我正式告别小学生这个身份了。拿到了毕业证书,听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同学给我们合唱了《送别》,我就离开东清六小的大门了。以后再回去,就是一名中学生了——这听起来多么陌生啊!
“一年级的时候,我总觉得六年级像是望不到头的遥远未来,没想到这么快也过去了。我想我的小学生涯发生了比别人更多的事情。三年级那年,妈死了,我和小艾到了姨妈家。姨妈不想要我们,舅舅也不想要我们,但相比起小艾他们更加不想要我,所以最后抓阄才决定了来姨妈家。至少姨妈家还在淮平,我们不至于搬到完全陌生的省城去。四年级,阿敏姐姐去上大学了,姨妈说,如果阿敏姐姐很快结婚,以后可以把她的房间给我住。以前我很期盼搬进那个房间,因为拥有自己的卧室是我的梦想!姨妈提出来的时候,我是很兴奋的。现在阿敏姐姐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但是并没有要结婚的样子,所以她的房间依然是她的。
“但是现在我没有那么羡慕了,因为发生了一件比做梦更好的事情。
“我们要和哥哥一起生活了!
“之前我太忙了,都没有时间记下那神圣又美妙的一刻。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是星期天,是一个月之前,第二天就要模拟考试。我本来非常紧张,因为老师说这次模考可能会被四中拿去做参考成绩,尽管教育局说了不能做这些,但这种弯弯曲曲的规则我也搞不太懂。小艾在房间里画画,稿纸铺得到处都是,我对他有点生气。我们几乎要吵架,但还没吵起来,姨妈就冲进了房间,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奇怪表情,像是在生气,又像是震惊,还有些别的东西。姨父跟着进来了,他脸上就只有震惊。
“然后姨妈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蒹白,小艾,你们大哥哥刚刚打电话来讲,他要带你们走。’ ”
“就这样?你就这么直不楞登给你姨打了个电话,他们就同意了?”曹郴原本的黑豆眼都瞪成了牛眼,在本就不宽敞的火车座位上坐直了,“苍儿,我求求你告诉我,你没在撂下电话前来一句‘这是通知,不是商量’……?”
陆苍不懂他在说什么黑话,但本着回答问题态度要好的心态,还是认真答道:“没有。”
而后想起,他多少欠曹郴一个详尽的来龙去脉,又补充道:“各种手续还是有一点繁琐的。还有,打电话之前,我还去参加了淮平四中的招聘面试。”
曹郴无语凝噎,重新跌回靠背上:“……所以你那会儿不声不响消失了三天是去面试了。”
陆苍觉得冤枉:“我跟学院请假了,给你还有老张都留了短信。”
曹郴扶额,手动比划出了当时很流行的网络表情“汗”:“大哥,你那是留言吗?没头没尾来一句‘周五归’,谁知道你是去外太空开星舰还是跑澳门睡赌场啊!”
陆苍身经百战,没有被曹郴过于丰富的想象力拉偏话题,他还是顺着第一个问题接着回答了下去:“我本来就是蒹白和小艾的监护人,马上也有稳定的工作和经济来源,不需要姨妈同意。”
曹郴噎了一下,心里泛起一种对前女友的愧疚:他就不该说霸总台词都是无中生有的!
“当然也不可能直接跑到姨妈家里把他们带走,所以我才先打电话说了。我告诉她,我毕业了,有能力且有意愿负责蒹白和小艾以后的生活。我妈多少留了一点钱给他俩上学,虽然不多,但我们还有淮平的老房子,不会没地方落脚,并且那个房子的学区就划给了四中。这些都是很合理的条件,姨妈不会拒绝。”
“不是,那你和你妹,还有你弟,他们俩本人聊过吗?他俩怎么想的你知道吗?不都说好多年没见,长啥样都不记得了么,你问过人孩子意见没?他俩就愿意跟你走?你们以后处不处得来你是不是也没考虑过啊?”曹郴在这方面只是反应慢,但远比陆苍懂人情。早先给陆苍斩钉截铁的决定先入为主了,加上毕业都忙没空深聊,直到坐上了去淮平的火车,曹郴才发觉,这么大一件事,陆苍仿佛真的是脑子一热撸袖子就上了,不由得火急火燎替陆苍着急起来。
窗外疾速掠过华北平原最后一点绿影,陆苍的目光似是轻轻的,随着那草甸上浮跃的金光而动,嘴角也像那光影一般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我当然知道。他们当然愿意和我走。”
陆苍不是随性的人,曹郴很明白这点:四年的大腿不是白抱的。他做事情很稳,向来规划得泾渭分明,对冒险没有什么热衷,做实验也精确得近乎乏味,手上没数、心里没底的事情,他就不会去做。同寝四年,曹郴还是头一回见陆苍做冲动的决定——并且一上来就冲动得这么出格,他总有些不放心的隐忧。但眼下看他那副沉着得几乎够得上“幸福”的表情,曹郴又觉得,陆苍毕竟是陆苍,不会真的乱来一气的。
小曹同学心宽如黄河,这么一想,立刻忘掉了方才的焦虑。眼见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步入长江流域特有的绿与水,又期待起这次的淮平之行来。他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第一次来南方,满心满眼的新鲜,一会问陆苍淮平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一会问他们老家的方言是什么样,北方人会不会有交流障碍,又问。陆苍自觉已经回答完了该回答的问题,对这新冒出来的百八十个“淮平人文地理知识小百科竞答”爱答不理,只用笑、点头和“嗯”敷衍着曹郴。等陆苍对诸如“淮平和冀城比人口差多少啊”和“你们那是不是没有面吃只吃米饭”的问题也用“嗯”回答的时候,曹郴终于看出了端倪,好在他早就习惯了陆苍这德性,骂了一句后又自得其乐起来,扒拉着窗口研究外头的树去了。
有曹郴在,陆苍想,至少他的近乡情怯不至于流露得太明显。
四年间,他每次回淮平过年都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看了外婆就走,不走亲戚,不收压岁钱,不制造新的回忆也为旧事停留,因而常常也见不到蒹白和小艾。大学的四年,加之之前寄宿学校的年月,早让淮平在他心里变成了偶尔需要现身一次的打卡所在,在这年春天之前,他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想再回到这里。
他以为那是一片培植憎恶和怨怼的土地,自己早早做了流浪人,就是为了将那些回忆与这片土地一起抛在身后,不再回头。然而此刻,有一些比恨更深沉的东西在拉扯着他,让他向那里望去。此刻他还不明白这种牵扯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中,那都是他赖以生存的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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