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i 安亦

目录

监护

早几天，陆苍就给姨妈打过电话，说了几月几号到淮平，约了一个来接蒹白和小艾的时间。陆霏霏已经从最初的茫然中恢复过来，张罗着问陆苍都做了哪些准备，有没有要提前预备下的东西。陆苍说不用，上次来淮平的时候已经回老房子看过，水电燃气都重新缴了费，收拾得可以住人了。

陆霏霏本来想问“你什么时候来过淮平”，但想了想还是换了个说法。“那我跟你姨父商量一下，好歹定一个饭店，大家吃一顿。大老远的过来，算给你接风，也给你弟弟妹妹送个行，蛮好的。”

电话那头，陆苍略略停顿了一下，才说：“那也行。”挂了电话好一会儿，又给陆霏霏发了一条信息，感谢她辛苦。陆霏霏自然不知道这短信是曹郴按着陆苍发的，啧啧叹了半天，说陆苍这小孩真是一点不懂得讲客套。“看起来是个铁石心肠的，也不晓得怎么就想起来把那两个小家伙接过去了。他一个大学生，哪里会带小孩？”

“你不是一直巴不得有人把他们两个带走么，现在心想事成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她丈夫又埋头看报纸去了，脸藏在社会新闻后面，看不清神情，“带得好也是带，带得孬也是带，接走了，也就不关我们事了。他两个跟着亲哥哥走，说不定也好。我看你这个大外甥倒是蛮精细的一个人，肯定是考虑好了的。”

“精细？我没看出来他哪里精细，当年他妈死的时候不都是我们张罗的，他是一点事没掺和，一滴眼泪都没淌下来。上个月就那么一通电话打过来讲要带蒹白小艾走，铺垫都没有，哪个晓得他脑子里想的是哪一出？这么不通人情世故的，以后少不了吃亏。”

“他吃不吃亏，也是他自己的命数了。我们就好好把两个小孩给他送过去，各人管各人家的事就好了。”

“两个小孩”在姨妈家的最后几天，倒是享受了空前的照顾。陆霏霏嘘寒问暖的频率直线上升，还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套新衣服，并且带到了商场让他们自己挑的。“真要走了，倒有点舍不得你们了。”陆霏霏这回很有几分慈爱，给他俩把新衣服好好包进了行李。听闻此语，蒹白想要感动一下，但更多的是震惊，默默背过身去自己收拾了。

“姨妈真的舍不得我们，那我们以后每个星期都来找你玩呀！”小艾心热又实诚，向来记吃不记打，听了这话便猴一样缠上陆霏霏。陆霏霏忙说：“你们跟着大哥哥要好好听话，好好学习，没那么多闲工夫到处玩了。”一边将小艾从身上扒拉下来了。

那几天，蒹白和小艾几乎没有别的话题可谈，整晚整晚畅想着新生活。他们也在那揣度陆苍的心思，翻着老照片想象他现在的样貌，又讨论大哥哥应该是什么性格。姨妈家里只有一张陆苍小学时的照片，戴着红领巾，瘦瘦小小的，看起来是和小艾差不多大的年纪。他们仔细研究照片上陆苍的五官，讨论哪里和自己长得像，哪里又不像。又和记忆中母亲葬礼上那匆匆一见对比，但那记忆确实太模糊了，两个人讨论半天，也只能拼凑出“大哥哥个子很高，皮肤挺白”的印象。

“你说，哥哥会喜欢我们吗？”蒹白从小艾手中接过那张老照片，注视着那上面儿童严肃的眼神。

小艾信心满满：“我们喜欢他，他也会喜欢我们的。”

“姨妈姨父就不喜欢我们。”蒹白还是忧心忡忡，“阿敏姐姐不讨厌我们，但她也说不上喜欢。妈活着的时候恨我们。”

“我感觉外婆是喜欢我们的。”小艾说，“但是她见了我们总是说妈怎样怎样。”

“大人是不是都容易不喜欢我们？如果哥哥也不喜欢我们，我们要怎么办呢？”对蒹白来说，这是非常真切的忧虑，她已经将小小的生命里不敢有过的奢望都寄托在了即将到来的新生活里，但经年累月的冷落叫她提前体会了希望落空的痛苦。

小艾则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可是哥哥又不是真正的大人。他和我们是一样的。”

蒹白轻轻重复了一遍：“是啊，哥哥和我们是一样的。”

陆苍和曹郴到淮平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淮平的夏夜，比冀城多了一层湿润的气息，市区有好几个人工湖，空气里泛滥着水草和荷叶的味道。曹郴一直听陆苍说老房子老房子，以为会看到什么八十年代的筒子楼，结果陆苍带他到了一处枝叶繁盛的花园小区，几栋楼里都是灯火辉煌的，还能依稀看见几户阳台上的人影，听见些只言片语的闲谈。

“就在二楼，不用爬太高。”陆苍掏出钥匙开单元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啪”一下亮起来，墙上两边一边是信箱，一边是电箱。曹郴“哇”了一下，跟着陆苍上楼。一梯两户，二楼右边那家的门上贴了个大红双喜字，地上一个“欢迎回家”的门垫，左边则是光秃秃的，只剩门上一些没铲干净的旧春联残迹。陆苍背对着曹郴，挺直了腰背，深呼吸了一次，这才将手中攥了半天的另一只钥匙拿出，在锁眼里慢慢转了三圈。

“咔哒”一声，门开了。陆苍的肩沉下来，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抬腿迈了进去。

曹郴上前去拎起了陆苍放在门口的行李，也一言不发，跟在后面进了屋，仔细将门带上了。陆苍一进门就去各个房间开灯检查，挨个打开窗户，拉上纱窗。曹郴四下环顾了，发现这是一间两居室的公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客厅的陈设简单素雅，只是仔细看看会发现桌椅茶几都有些破损缺口。陆苍在厨房里捣鼓着什么，曹郴好奇也过去看，忍不住又“哇”了一声：“冰箱里这么多东西吗！多久了，还没烂？”

“新买的。我怕明天没时间，托钟点工阿姨提前准备的。”陆苍拿了两个西红柿出来，擦了擦递给曹郴一个，自己吃上了另一个。曹郴把脑袋伸过去探查，冷藏柜的三层都堆满了，除了菜肉水果，还有两盒喜之郎果冻、几瓶“酷儿”果汁饮料，以及一大盒牛奶。

陆苍是不吃零食的，之前给钟点工阿姨打电话的时候，他拜托阿姨买一些小孩子爱吃的，阿姨问具体要买什么，他一问三不知，只好说随便。于是阿姨就按广告上流行的买了些，虽然有些看不上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听闻是给小孩子准备的，又自己添了盒奶。就这么凑了一柜子十分热闹的吃食，品类齐全，摆家宴都不成问题。

曹郴由此发出了另一道感慨：“苍儿，你还会做饭呐！”

陆苍平静得有如考试答题：“不会。”

“……”如果对陆苍无语一次能得一块钱，曹郴觉得，自打教资成绩出来，他已经攒下第一桶金了。

“但是可以学 。”陆苍打开了手边一个小抽屉，竟然从中抽出了几本五颜六色的小册子。定睛一看，都是什么《家常菜大全》《二十道常用美食》《快速做出一桌好菜》。“也是托阿姨帮我买的。”曹郴还没说什么，陆苍已经把这些一股脑塞进了他手中，在他惊恐的注视下，轻描淡写道：“你看一眼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今晚就试试看。”

曹郴如临大敌，连连后退：“不是，苍儿，合着你拿我当实验用的青蛙呢是吧！”不等陆苍发话，他又立刻改了口：“哥，我求你，咱们到楼底下吃现成的吧，我请客！我看着街口有小饭馆了。您老人家厨艺首秀能不能留着给更重要的场合，我们都赶路赶了一天了，我的胃说它想吃点好的！”

陆苍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没信心？”

“不是对你没信心，是做饭这玩意儿得靠练呐！”曹郴痛心疾首搬出案例，“我妈去年不是升了嘛，没时间在家做饭了，我老爹去年就说要开始学。结果我在家的伙食水平，好家伙，从此变成开心大转盘，有胆你就来。每天吃饭跟下注似的，不吃到嘴里永远不知道应该期待什么东西。你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万一手抖把酱油当成醋，盐当成糖，多不好收拾啊。”

陆苍微笑着听完这一段即兴快板，还是岿然不动的平静：“不要紧，我是不会把酱油当成醋的。”

饥肠辘辘的曹郴并不能拗过冰山一样坚硬的陆苍。临了，陆苍自己拿着菜谱研究了一下，挑了两道看起来容易做的，就开始在厨房忙活。伴着炒菜声，曹郴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每个房间不仅刚打扫过，连墙纸都是崭新的。各种基础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也不知道陆苍什么时候准备的，又花了多少心思和金钱。曹郴知道陆苍手头并不宽裕，虽然天天调侃他那个在美国发家致富的艺术家亲爹，但大学四年，对方既然一次都没来看过儿子，想必也不是多亲近。

陆苍对他算得上坦诚，而他也不过今年才知道些陆家旧事。陆苍一个人到底咽下了多少苦楚，又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做到现在这一步呢？

“我是蒹白和小艾的监护人，他们跟我走，才算回家了。”

陆苍在学着做一个监护人，也在学着从头开始，制造一个家。

家常菜，这种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东西，在陆苍这里，是需要从头理解的概念。菜谱只能教会色香味的表征，真正“家常”的部分还需要时间来填补。不过曹郴对陆苍第一次下厨的成果还是给予了积极反馈，并深刻检讨了自己之前的信心不足。陆苍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真的？那太好了，就是不知道他俩能不能吃习惯。”

“真的好吃，没说假话。”曹郴双手都竖起大拇指，以示真心。

“嗯，那看来实验还是成功的。”陆苍心满意足收拾碗筷去了，留下曹郴在身后呐喊：“怎么说到底还是把我当青蛙啊！”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