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识
实验不止做饭这一项。前前后后,陆苍拿曹郴试了菜,试了热水,试了洗衣机,试了旧书桌的结实程度,直到得出结论:这个家确实是可以住人。测试完所有的家用电器,曹郴已经睡眼惺忪,巴巴等着陆苍收拾出可以睡觉的地方。谁知陆苍往沙发上一指:今晚睡那里。
“他们两个的上下铺明天去姨妈家拆了再带过来,卧室也没有别的床了。”眼看着曹郴用脸挤出一个汤姆猫似的表情,陆苍耐心地解释了一下。
曹郴的表情从汤姆猫变成了黑猫警长:“你自己不是还有一间吗?”
陆苍说:“哦,那张床也是空床板,没有床垫的。你想睡也行。我嫌硌。”
曹郴吞了口唾沫,像是在努力把呼之欲出的千言万语吞回了肚里。已近深夜,陆苍翻出来两条薄被,两个竹席枕头,两人各占了一边沙发,囫囵裹着睡了。沙发毕竟是柔软的,竟然比大学宿舍的硬板床要舒服许多。曹郴也是真累狠了,一觉睡死到天亮,直到一阵饭香把他唤醒。一睁眼,陆苍已经穿戴整齐,正往餐桌上摆早饭。
“醒了?正好吃早饭。喝豆浆吗?”陆苍拎起一袋晃晃悠悠的豆浆,自己拿吸管戳了个洞先喝上了。又从碟子里拣了一只烧卖,两口吃完,思忖片刻,再尝了一只锅贴。
曹郴揉着头发坐起来。 “喝。这么好些呢,你刚出去买的吗?”
“嗯。转了一圈,看看都有什么早点卖。”陆苍的声音比平时温柔一些,“没想到早点摊的阿姨还认得我。她不说,我都不记得她了。小时候总去他们家买豆浆。”
出于一些他自己才明白的原因,陆苍把她家的早饭每样都买了一份,美其名曰犒劳曹郴的辛苦陪伴。曹郴一边对没吃过的新鲜玩意赞不绝口,一边警觉了起来:“咱们不是中午才去接弟弟妹妹嘛,起这么早干什么?”
陆苍说:“去家具城。”
曹郴三根手指头贴在额角比出了“黑线”,用佟湘玉的语气说:“额想杀你!”
而陆苍已经在核对备忘录做出门的准备,甚至没听出对方换了口音,极其敷衍地:“杀吧,飘过去还快一点,省公交钱。”
结果真到了家具城,陆苍并没有让曹郴做什么苦力,一反常态大手大脚起来,哗啦啦定下了家里还缺的几样,安排了工人送过去,挑都没挑,都选了展示区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套。买的都不是什么有复杂安装程序的大件,因此只要肯花钱,服务速度还是很快的。等东西送齐,离和姨妈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曹郴洗了把脸,等着陆苍发表什么新的指示,没想到他往客厅一坐,开始专心致志地发呆。不光发呆,手也不闲着,都快把裤子抓出洞来了。
曹郴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合着你也会紧张的啊!”
陆苍没有否认,只是在裤子上搓了搓手心的汗,又拿出备忘录一遍遍核对已经做完的事,再揣回口袋里。“我姨妈说,直接在饭店见面。我们走过去就行。”
“你已经说过两遍了大哥。”曹郴揶揄道,“不然你去打扮打扮吧,总比在这儿手不是脚不是脚的好。”
陆苍并没听见,自顾自往下说:“我刚刚在回想他们两个长什么样子,可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没了这一路上的胸有成竹,茫然地望着客厅墙上的斑痕:“怎么会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仿佛到了这一刻,记忆的缺失才揭露了他花了多年去否认的过往。到了这一刻,他才不得不面对,当他将陆思思和这个不成样的家都从心底划掉,亲手足也成了陌生人,是他憎恨的回忆的一部分。他们在这段回忆中没有面孔,也没有戏份,因而也难说有什么感情。那股支撑了他好几个月的力量汇集到此刻,陡然动摇,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他低下头,调整呼吸,手指在膝盖上按出了印子。再抬起头,他又套上那个人人艳羡的冀大高材生外壳了。
平时不着调的曹郴,这时倒是哲学了起来:“想不起来说不定也是好事呢,对你,对咱妹妹,咱弟弟,这不都是新开始呢么。告别过去,谱写绚烂美好的新人生。”
陆苍转头睁大了眼看他,曹郴有些不好意思:“最后那句是我前女友在分手信里写的……不过我觉着用在这儿也挺合适,嘿嘿……”
陆苍终于大笑,而后认真地说了一句:“曹,真的谢谢你。”
他们提前十分钟到了饭店,进了包厢等待。当了一路跟班的曹郴主动担当起了社交责任,毕竟他根据这一路上不断失语的经验和只言片语里拼凑的陆家往事得出结论,光凭陆苍的气人功夫,这顿饭多少得吃出点血仇来。
结果席上陆苍却没什么话,连寒暄都省了,就一直静静听着曹郴忽悠他姨妈姨父还有表妹阿敏,那边高谈阔论,推杯换盏的,热闹非凡。陆霏霏对这个北方小伙夸赞不绝,恨不得当场招来当驸马,但小曹情路坎坷也不是白伤心的,对待这种客套简直跟练了凌波微步一般片叶不沾,还能哄得对方继续高兴。
陆苍偶尔听出了曹郴吹牛才会暗暗一笑。更多的时候,他在看着蒹白和小艾,留神他们喜欢吃什么,给他们夹菜。乍一看,他们两个和他长得并不相似,一个刚抽条,一个是小胖墩。一个眼里像憋着一团火焰,却不肯燃烧,坐下以后就没挪过身子,仿佛在身边划了一个结界,只有小艾可以进来;另一个屁股根本坐不住,一会儿拿果汁,一会儿转桌子,很快和曹郴熟络得才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陆苍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象过两个孩子的性格。他总有一种不成形的想法,能不幸降生在陆家的孩子,总会有哪里不完整。他就是一个典例,故而有些惧怕在十二岁的蒹白和十岁的小艾身上看到太多自己,又怕他们其实好好地长到了这么大,和自己毫不相干,并不需要他来做什么滥竽充数的兄长。
但刚开席没多久,曹郴正和姨妈姨父寒暄的时候,陆小艾就蹬蹬跑到了陆苍身边,双手抱着一满盒的橙汁,笑眼一弯,一排白牙咧开:“哥哥,你喝这个!”
桌子另一头,陆蒹白的目光也落在了这边。那团火焰不见了,隐在了一层雾蒙蒙的、做梦般的微光后面,而她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稚气和期盼。
“哥哥,我们都可想你啦!”明明他们几乎算是新相识,并无什么可供思念的旧忆,可陆苍就是相信了弟弟的真诚,接过果汁,浅浅地笑了。小艾的眼里的光彩,也满满写着那份兴高采烈,不用解读就能完整撷下。
那一刻三个人都发现他们的眼睛长得很像——都是陆思思的眼睛。后来蒹白悄悄和小艾说过:“哥哥的眼睛好黑好温柔,像妈很早以前的时候。”小艾则已经记不清陆思思“很早以前”是什么样子了,但还是赞同了蒹白的形容,补充道:“我一看就知道哥哥肯定和我们是一样的。”
结账的时候少不了一番推诿,当然陆苍这边的推诿工作交给了万能小曹。这边曹郴海口已经夸下,说什么去北方玩整个东三省他都可以当导游,那边陆苍已经找来服务员,一声不吭买了单。小艾和蒹白一前一后围在陆苍旁边,或浓或淡地面露钦羡,眼含仰慕。陆苍一低头瞥见两对星星眼,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竟然生出一股冲动,将钱包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惹得两个小的都“哇”出了声,小艾更是鼓起掌来。
其他人也闻声看过来,曹郴用眼神询问,陆苍点了点头说:“都好了。”曹郴便走到前面来,笑呵呵摸了一把小艾的头,对着蒹白说:“好啦,跟你们大哥回家喽!”
小艾问:“小曹哥哥跟我们一起回去吗?我听姨妈说要带你回她家去呢!”
蒹白“扑哧”一声笑了,点评道:“傻子!”
而那边陆霏霏却在真情实感叹息:“这个小曹真好,又会来事,又有出息,小伙子长得又这么精神,哪点不比陆苍强多了!”
女儿阿敏因为母亲方才当场拉郎配,心里还颇有些愤懑,抗议道:“那肯定还是陆苍哥哥长得好看吧!陆苍哥哥还是保送冀大的呢。”
陆霏霏却如临大敌地摆手:“你们小孩子家懂什么哟!你陆苍哥哥长得跟他亲爸一个德性,绣花枕头,草包一个!你思思姨妈就是被那个男的害了!我跟你讲,长得太漂亮的男人全不靠谱,你以后要找就找小曹这样的,踏实!”
谁曾想声音大了些,自诩经济适用型帅哥一枚的曹郴听见了,一时间五味杂陈,本就因为失恋而破碎的少男之心又给筛成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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