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喝了点酒,到了这会子,酒劲也上来了。陆霏霏嗓门大,面对两位青年,嘴上少说念叨了八百句不妨心,一千句舍不得,还亲亲热热去挽曹郴的胳膊,给阿敏拦下了。姨父倒是客气了几句,打了几个电话,安排人把两个孩子的行李和家具送去老房子,又叫来出租车送他们。他和陆苍曹郴都握了手,造了些青年才俊的排比句。大热天的,阳光下他那副无框眼镜反射着白光,刺得他们谁也没看清姨父的表情。蒹白小艾早就跟到陆苍身后去了,陆霏霏一时没看见人,便拉着丈夫走了,又回头叫阿敏。
阿敏咬着嘴唇,打量了一下表妹表弟,平平地抿出半个笑,想说一句“以后多来”,但说到一半还是咽下了,目光闪烁着看了陆苍一眼,也转身走了。
“怎么着?”曹郴搭着陆苍肩膀,低声问道,“你表妹干嘛呢?搞这么欲语还休的架势。”
陆苍轻声催蒹白小艾先上出租车,趁他俩系安全带的工夫,扶着车门跟曹郴说:“愧疚。”说完也不管曹郴那边好奇得抓耳挠腮,也上车入了后座,给了曹郴一个眼神,后者只好先进副驾。一行人回了陆家。
这点路其实用不着打车,没两分钟就进了小区。一下车,蒹白就有些怔怔的。小艾本来又一下地就活蹦乱跳,见到蒹白这样,也消停了下来,主动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两个孩子靠在一起,环视着周围的一草一木。陆苍让曹郴领路,自己紧紧地跟着,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他比他们高出许多,在他眼中,妹妹和弟弟都是那么小,那么无助。他知道这里的回忆中,纵然有温情的时刻,也更多让黑暗吓得退了色。更何况,蒹白和小艾都还是是小孩子。他还有过和这个破碎的家抗争的青春期,蒹白小艾却是几乎有记忆以来就暴露在这份残忍之下,毫无招架之力。
他也有些发愣似的,仔细用眼睛记录他们的一举一动,于是他看到蒹白在踏进楼门前微微发抖,但反而挺直了身板;而小艾则侧过了半个脑袋,回头用那双和自己很像的眼睛望着他。
这一眼让陆苍无法继续旁观。他站到他们中间,几乎有些冲动地张开双臂,一边一个揽住。这时他才发现,其实他们也比他想象中的要高。蒹白僵了一下,两秒钟后,又慢慢贴紧了他的手臂。小艾喊了一声“哥哥”,仿佛是为了安心。
之前钥匙就给了曹郴,因此开门的是他。对两个孩子来说,一个完全陌生的、和陆家毫无瓜葛的人,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这扇门曾经带来的阴影。陆苍的手一直牢牢按在他们肩上,即使三个人一起进门很挤。
“快看看你们新家,你们大哥可没少折腾呢!”曹郴毕竟还是外人,没有察觉到空气中暗涌的过往,倒是兴兴头头将陆苍的辛苦一一描绘出来,什么新墙纸,新书桌,新靠枕,新厨具,新四件套,还有一些家具城旁边精品店淘来的装饰品,都跟博物馆讲解似的掰开了吹给两个孩子听。虽然没什么大件,但这些也零零碎碎布满了整间屋子。蒹白和小艾四处打量,像两只从南极新来人类世界企鹅,两颗脑袋紧紧凑在一起。陆苍留神听了一耳朵,听见他俩在悄悄说,这屋子变了好多,都快认不出来了。
陆苍微笑,也乐得让曹郴继续天花乱坠逗他们开心。看着蒹白对曹郴的忽悠将信将疑,小艾则笃信不疑,不断“哇噻”,返乡途中那股近乡情怯的慌乱又涌上陆苍心头。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容易和弟弟妹妹一下子建立多深的感情,陆家历史问题太多,所有人都有一笔烂账没处理清楚,旧事滋生的隔膜难以突然化作牵挂。因而曹郴的存在刚好能帮他缓冲这个半生不熟的大哥身份。
曹郴又在淮平待了三天。他帮着陆苍添置了一些物件,和两个小孩玩闹了几次,就又背起行囊继续南下旅行了。陆家兄妹都去火车站送他。小艾已经和他很好,动不动就扒拉两下曹郴送的儿童手表,让它滴滴答答报时,设置了三五个小闹钟来提醒火车开走的时间。蒹白则从自己做过的树叶书签里挑了一只最完好的,送给曹郴当临别礼物。
车站人多,时间又赶,曹郴来不及多说什么,上车前眼见陆苍一手拉着小艾,旁边站着蒹白,突然双眼湿漉漉的,冲上去抱住了陆苍,狠命拍了拍他的后背。陆苍平静的黑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嘴角隐隐浮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也轻轻拍了拍曹郴,推他上车。
“下次见面,希望你还有这么多头发。”
曹郴冲他说了句“你大爷的”,而车厢的门就在陆苍的浅笑中合上。火车隆隆驶出淮平这一半新不旧的城市,陆苍的身影逐渐模糊,消隐在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着火车驶出这座城市,最后一个知道陆苍之为陆苍的人也消失了。
“哥哥,我们今天吃什么?”小艾跳来跳去,眼睛圆溜溜的,已经将一条街上能吃的东西都迅速收入眼底。陆苍那淡淡的笑还挂在嘴角,像是被曹郴传染了似的,他弯下腰,将小艾抱起来颠了一颠。十岁的小男孩已经很重,压得他一个踉跄,但三人都大笑起来。自此,没有了实验室,没有了写不完的论文。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就成了陆苍的生活常态。突然没有人再叫他的名字,只有不间断的“哥哥”。而很快,他又变成了“小陆”和“陆老师”。
虽说学校正在放暑假,也难免有一些对接的工作要处理。好在那年头即时通讯还不发达,没有后来的家长群。不过,消息灵通的家长自然有法子打听消息。
陆苍还没有和家长接触过,教导主任与副校长却早已不堪其扰,都接连来了好几个电话到陆家。陆家的新座机,安装好还没几天,已经俨然成了工作电话,几次晚间凶铃。蒹白小艾都自告奋勇接过电话,听着那头找“小陆老师”,也言笑晏晏,很是沾了光的样子。
原来四中今年退了好几个老教师,人手紧缺,于是学校安排陆苍去顶一名老教师的缺,带五个初三班的生物。结果不到一周,就有家长提了意见:这么年轻又没经验的老师,怎么带毕业班?虽然另有一些家长听闻新来的陆老师冀大毕业,心生向往,毕竟谁听说过冀大毕业生回淮平当老师呢!但中考在即,谁也不敢冒这个险,于是意见最大的家长还是抗议成功,学校又安排陆苍去教初一。
“按理说呢,小陆你这么年轻,一般是不会安排做班主任这么辛苦的工作的。但是谁能想到呢?这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也没想到这个童老师会突然离职,学校经过多方面的考虑呢,也觉得你的综合素质最优秀,决定给你这个锻炼自己的机会。”教导主任打来电话的时候,嗓子都哑了,说两句话就干咳一声,“我知道,你家里情况比较特殊,但是年轻人多辛苦一点,以后的机遇也更多嘛。你妹妹呢,我们也分在有经验的老教师带的班里,一定给她无微不至的人本关怀。你们年轻同志呢,也可以多跟人家取取经嘛。”
陆苍就这么赶鸭子上架,莫名其妙接了班主任的工作。虽然他并不怕辛苦,但一下子要管几十个学生,确实也有些茫然。为了做准备,他的脑海中很快过了几套方案。姨父的妹妹就在另一所中学当班主任,而外公生前更是桃李遍地,至今不乏来探望外婆的旧日学生,其中就有几个教育从业者。再者,蒹白的新班主任是谁,向教导主任打听,也肯定能知道。登门拜访,向人讨教,自然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光是设想一遍这样的场景,就足够让陆苍生出订机票直飞美利坚的冲动,因此他也火速否决了这个方案。
反正学习怎样不是学呢,他这么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学习了。于是小陆老师很快从图书馆借来了各种手册指南,上午学做菜,下午带弟妹出门,晚上读教育理论、练习备课。好好的暑假,给他过得十分忙碌。他自知纸上谈兵,日后不一定用得上,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份学而时习之的架势倒是感染了不爱写作业的小艾。
陆苍在客厅餐桌上用功,小艾也会从房间里跑出来,坐在他对面写暑假作业。餐桌和椅子都太高,他两条腿总是悬空,晃来晃去的。写作业时,他也难得安分,时不时会被全世界最好玩的东西吸引过去——比如自动铅笔的笔头,橡皮的包装纸,尺子上可以抠下来的刻度,或者作业本上插画的空白处。写个作业,他一个人能弄出一台戏大戏。铅笔芯大战直角尺,在平行四边形和梯形的面积上直杀得是片甲不留,芯断尺亡,至于面积算出来什么数字,已经湮灭在史诗战役之中,无人关心。
陆苍读书专注,本来没注意过这事,直到有一次起身喝水,一看对面小艾正痴痴排演橡皮屑的群戏呢,不由得开始留心。他首先检查了一遍小艾已经做过的暑假作业,发现正确率很高,但是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规划,今天写五页数学,明天做两页英语,后天大笔一挥连做十页语文,但凡是主观题都糊弄过去。
小艾那边听陆苍总结分析,却观察出了全新的角度:“哇,哥哥,你怎么这么快呀,刷刷刷刷就看完了这么多!我们老师改作业都没有你快!”
陆苍嘴角一扬:“你写的时候也不慢嘛,但是笔芯战士和橡皮超人打架能打一个小时。”
小艾叽里咕噜的,认错态度倒是十分诚恳,但是认错认到一半又跑题讲起了橡皮超人的故事。陆苍自此规定,如果小艾每次能专心做二十分钟的作业,他就陪小艾一起玩,并且制定了作业的进度表,告诉小艾也不用一时兴起多做,每天坚持完成当天份额就可以。小艾果然效率高了很多。
蒹白今年没有暑假作业。兄弟二人在餐桌学习的时候,她会来客厅看书、画画、写写东西。休息时间,三个人也会一起看电视。陆苍其实不爱看电视,他更喜欢看蒹白小艾抢遥控器,为了说服对方看自己想看的节目喋喋不休。他自己不爱说话,没想到两个弟妹都是碎嘴子,即使能商量好看同一个节目,心灵相通时会热烈讨论,意见不合了,就旁征博引地吵架。为了追那个《超级女声》,两人争得不可开交,而看热闹的陆苍也终于受不了,不得不下令这个家从此不许看选秀节目,维持家庭和谐——虽说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么多话费能给弟妹喜欢的选手投票。后来陆苍拍板定下看《家有儿女》,兄妹三个都渐渐入了迷,蒹白小艾甚至学了一口北方话。有好一阵,蒹白连写日记都带上了儿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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