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i 安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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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邮

天色渐暗，车灯与树灯流淌出一条蜿蜒的河。蒹白和小艾就沿着这条光河行走。小艾低声数着街道上堵住的车辆，而蒹白又恍若行在梦中，朦朦胧胧望着树影与灯光流转，只在拐进小区大门时拉了一把小艾，没有让他绊进绿化带里。

“真没想到，有一天走到这里，也能高高兴兴想着‘那是我们家的窗户，我们家的灯’。”蒹白还没说完，小艾已经将口袋里的钥匙晃得哗啦哗啦响。蒹白又说：“我们先去邮箱那里拿信。”就领着小艾到了角落里那一排居民邮箱去了。

早年间他们和陆思思住在这里，压根就不知道小区里还有邮箱这种东西，也从来没收到过信件。用邮箱收信是最近才养成的习惯，而这都要归功于蒹白。自从九月开了学，她和Teddy能见面交流的时间大大压缩。虽然都在四中，但两人不在一个班，Teddy又常常要和其他国际交换生一起参加活动，行程和其他同学不一样，而初中生的课间又实在太容易被其他事情占据。那年头手机还没有普及到普通中学生人手一台的地步，加之蒹白正好在看《小妇人》，非常羡慕四姐妹和劳里在树林里搭建的小邮局，便建议Teddy有什么都可以写信说。“你放学也比我们早，正好可以顺路先放进我们家的邮箱。”征得陆苍同意后，蒹白还分了一把邮箱钥匙给Teddy，以便他有空过来拿回信。

书信业务就这么开展了起来，本来只有蒹白和Teddy参与，但是陆苍觉得这个活动可以拓展到全家，因此和小艾一起也加入了进来。虽然没有时间做奥尔柯特笔下那样精致的周报杂志，他们偶尔也会做一些“本周家庭记录”之类的小册子，用A4纸对半裁开装订好，基本上是蒹白主笔，小艾画插图，陆苍提供开头和结尾的总结。

“但是这周我们应该没有时间做了，可以等国庆放假一起弄。”蒹白告诉小艾，“哥哥今晚和林老师一起出去玩了——还有一个我们学校的别的老师，但是我不认识。林老师真的非常美丽，非常温柔，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可爱的老师！如果你以后来四中上学，说不定也能遇到她呢。而且，Teddy也很喜欢她。”

蒹白果然在邮箱里找到了Teddy的信。这次不是便签纸条，而是足足两页的完整信件，仔细折好成三角形，静静躺在邮箱中央。蒹白捧起信，像捧起一只小鸽子，一路回到家才小心沿着边缝折痕打开。小艾反正看不明白英文，想伸头过去瞥一眼信里有没有图画，但蒹白躲开了，跑回到房间里又将每一行都咂摸了一遍。

本来Teddy在邮箱里留下的纸条和便签，蒹白是一起收在“家庭总结”的小册子里的，但是这一封读完了以后，蒹白眼睛亮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把它单独收进存放更多私密心事的地方。

那是一只旧鞋盒做成的收纳箱，用褪色的包书纸裹了一层，里面收着蒹白小学时的日记本、在校报上发表的第一篇作文，还有转学前同伴送的卡片、父亲在世时写给她的生日贺卡，以及一些零散的笔记和手工。蒹白将Teddy的信叠回了原先的形状，开始收拾盒子里的东西，想要腾出一块合适的地方给它。

收拾到一半，蒹白突然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她皱了皱眉，索性将盒子里所有的物件都倒了出来翻找一遍，又哗啦啦翻了一通如今正在用的日记本，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踪影。她将盒子重新整理好，再次思考了一遍，拎着盒子去了客厅找陆小艾：“你有没有动过我这个盒子？”

小艾很茫然，盯着箱子努力想了半天：“可能有？……大概没有？……我也不知道哇……你这个和我那个藏宝箱好像的，但是你一般不都是收在抽屉里的吗？”

“那你有没有见到过我放在这个盒子里的一封信？”蒹白问，“是我们搬来这里之前，还在姨妈家的时候。”

见蒹白一副严肃的样子，小艾鼓着腮帮子拼命回忆，终于从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记忆中打捞出来一点端倪。“哦哦哦哦——！是不是那个！寄到冀城的！你写给哥哥的信！”

蒹白几乎跳起来：“就是它！你看见了吗？”

小艾更加无措了：“啊？可是那封信我是在桌上看到的哇，我记得的，是你生日后面对吧？没有放在盒子里哇。我是看到你放在桌上，信封上还有哥哥的名字，才注意到的！但是我没有偷看哦！我发誓！”

“然后呢？”

“然后我就帮你寄掉了呀！”小艾挺起了胸膛，“你怎么连地址格式都写不对呀，还是我帮你补上的呢！而且，我把校园之星的奖品邮票都贡献出来了！嘿嘿，我真的憋了好久都没有告诉别人，这算不算真正的做好事不留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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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可能就打算去留学吧，”陆苍说，“然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夜色真正涌进这家饭馆不饭馆、酒吧不酒吧的“四不像”，果真是源于那角落圆台里亮起的暧昧霓虹。食客区的顶灯也黯淡下来，整个大厅的光影似乎都随着音乐的流动而变幻不停。先前连唱八首刘欢的中年男子已经退场，换上了一位背着吉他的年轻姑娘，据林霖说就是这里的驻唱歌手。陆苍的故事讲到这里，歌手刚好从热场的《New Boy》切换到了《暗涌》。

一改轻快活泼的声线，歌手用了飘渺孤零的嗓音，任凭新的情绪像瓷砖地上的水痕悄悄爬满整个空间。陆苍有些愣神。第一段主歌唱完，他还没有开口，赵旸忍不住往前又挪了挪，碰到了手边的杯子。“咚”一声，陆苍终于醒过神来，再抬眼，看到林霖的眼里已经泛起了亮晶晶的泪光，不禁从原先的思绪里跳出，轻轻笑了一声：“还没开始煽情呢。”

林霖有些不好意思，用纸巾擦了擦眼角，也笑了。“我没有——哎呀，其实我就是，预感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哭。”

“别打岔别打岔，让陆苍说完！”赵旸趴在了自己的胳膊肘上，双眼发饧，但目光依然落在陆苍身上，“什么信什么信？”

“是我妹妹，还有我弟弟，寄来的信。”陆苍终于说道，“那封信寄到了我们学校，转了几个弯才到我手里。他们大概也没有我宿舍的地址吧，直接寄到了我们系里，是我们辅导员看到了才转交给了我。也是挺巧的。”

他没有展开说，信寄到的那天，也正好是博士录取下来的日子。那两周，他的导师将喜讯传遍了整个院系，而那封笔体稚嫩的信正在院系的信箱底部落灰。他去文印店打印录取通知，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辅导员。这几天逢人都要恭喜他几句，他本能有些想躲，但没想到辅导员掏出了一只印着桃花图案的信封递给他：“你的信，不知道谁给你寄的，地址都写错了， 好歹给寄到办公室那边儿了，都放了半个月了。”见陆苍一脸疑惑，辅导员还开了个玩笑：“保不齐是情书呢。”

不是情书。陆苍第一眼就知道那一定不是情书，尽管他也无法判定这样的直觉从何而来。信封正中央，两行清秀瘦长的字体写着“冀城大学 陆苍 收”；这两行字的上端，一种方方正正但字体奇大的稚嫩笔迹，补充了陆苍的完整地址，邮编的每一个数字都把信封上的格子占得满满当当。有什么长久未曾触碰过的东西骤然打碎了他四年来构筑的平静。陆苍握着那封信，毫无表情地和辅导员点头道了个别，就匆匆赶到了校园湖边——他不愿意现在回宿舍去，因为同样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件可以立刻跟曹郴分享的事情。

他在湖边的柳树下打开了信，读完，装回信封，又重新打开，再读一遍。这回信就直接放在膝盖上，没有再装回去。晴雨不定的冀城四月天，选择在此时漫流出密云。半边天空浓云翻滚，而另外半边的日光穿过柳枝，在信纸上投下斑驳光点。

第一滴雨在阳光中落下，陆苍飞速将信塞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和那份刚打印出的录取通知放在一起，独自走向实验室的大楼。他下意识套上了实验服，戴上手套，凭着肌肉记忆走到了写着他名字的4度冰箱前，摸了摸那工整的“陆苍”二字，手垂在那里，长久地静默。像是恍然清醒，他又果断摘下了手套，深深看了周遭一眼，闭上了眼睛。

然后，陆苍落下了六年来的第一滴眼泪。

“所以，你妹妹写了信给你，你就觉得还是回来照顾家人比较重要，然后就……放弃留学回来了？”林霖迅速总结了一遍，赵旸在一旁掰手指算着什么。

“嗯。他们也不能一直寄人篱下。”陆苍说。

赵旸那边掰手指算完了，但一副没算明白的样子，直愣愣看着陆苍：“兄弟，我觉得，心，要打开，才能，把天聊下去。”他伸出食指，在虚空中戳了戳陆苍的胸口。

陆苍笑了，居然也伸出手去，在空中和赵旸击了个掌。他想起那个四月的夜晚，和曹郴吃完炒花甲绕着冀大压了好几圈马路，居然已经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天他在冀城的灯火中漠然地掏干了自己隐匿多年的痛苦，这辈子都没有说过那么多的车轱辘话，反复说尽了之后，也只将那层埋进土中的温情薄薄剜下一层，揉成了一句：“我没有办法接受——我小时候过得已经够不像个人了，我们家……我们家三个孩子， 总不能没有一个像个人一样长大。”

当时曹郴说了什么来着？好像捶了他一拳，嚷了一句什么“原来你小子那窟窿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啊”，然后抱了他一下。当时他们喝得都有点多了，情绪和思路都牵连如蛛丝。飘飘摇摇， 似无定处。

就正如此刻。又不像此刻。

陆苍想，如果曹郴在这里，他还真不一定能开口说出这话，但面对着这两个眼神热切的同事，他竟然也安然自若。

“说到底，还是因为想去爱他们。”他说，这次终于真正地笑了，“因为我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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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

灯火通明，两个小脑袋正靠在一起发愁。蒹白和小艾头对头躺在沙发上，瞪着天花板。

“你说，哥哥别不会真的是因为我们才回来的吧？”蒹白向天花板发问。

“你都说了几百遍啦！”小艾抗议道，“就算是哥哥是因为我们回来的，那不也很好吗？我们现在有哥哥啦，总比在姨妈家好多了吧！”

“你是小孩子，你不懂。”蒹白叹气，“如果真的是我写的信把哥哥招回来了，那对他而言真的太可惜了。他本来可以去美国读博士的！”

“可是哥哥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啊。”小艾顶了顶蒹白的脑袋，“你不开心吗？我觉得高高兴兴最重要嘛。等我们长大了，可以挣钱送哥哥去美国读博士。”

“我还是觉得好可惜——你不知道，我之前听姨妈说过，哥哥要去的那个学校真的特别厉害，一般人都考不上的。我真的很怕他是为了我们才放弃的这个机会。”蒹白说，“但是——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你说的也有道理，说不定哥哥就是因为更喜欢教书才回来的呢。”

“他那么聪明那么优秀，可能职业理想也特别崇高吧！”小艾朗诵一样喊道。

蒹白又轻轻叹息一声。

两人沉默了片刻，蒹白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具体邮编和地址的？”

小艾惊讶道：“你都不看电视吗？动画栏目每期都有他们的通讯地址呀，我直接抄的那个，然后把电视台换成了冀城大学，一下就寄到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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